。他帮我达到了一个辉煌的巅峰,也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新的闯王,有点像他本人,不太像我。我不喜欢这个新的闯王,我必须杀死他,杀掉我身上的某一个部分,包括给这个部分出谋划策的李岩。这样我就能做回我自己,回到我的车厢峡里。我喜欢我的鲁莽,愿意在没有尽头的峡谷里苦战,花费掉一生,也牺牲掉我所有的士兵,至于女人,跑了就让她跑吧。我不投降,也不后退,希望峡谷足够长,但很遗憾,它消失了,被我打通了,包括跟我如影相随的官军,在经历了那个漫长残忍的冬天之后,也被我拖垮,消失得无影无踪。
8 冲破防线
……我带着一万骑兵、两万步兵往河南开去,探马不断来报,河南发生了大灾荒,那里有很多灾民。探马回来得越来越少,因为官军把通往河南的道路封锁了。灾民对我来说是财富,对他们来说却像是可怕的燃料,他们很害怕我们这支部队像裹着松脂的火把一样伸进去。最后一个探马浑身是血地回来了,告诉我,前方官军布置了六道封锁线,可能全国的精锐官军都集中起来,人数至少有三十万,说完,探马便咽了气。“前进!”我朝士兵们命令道。我很兴奋。我发着低烧,骑在马鞍上的两条腿跟面条一样软,嗓子像在冒烟,那种干渴像干旱的土地需要水一样,可没有什么水能熄灭我身体上的难受,惟有战斗、鲜血、伤兵的哀号和前方那些不清楚数量的灾民。一想到他们可能有很多人,我就浑身带劲,我会去带领他们过亡命的生活,这是我唯一喜欢的生活,我知道他们不会拒绝我。
官军的壕沟和旗帜出现在原野上,我看到了他们崭新的头盔和兵器,这很让人生气。在他们背后有无数百姓在嗷嗷待哺,在等待我的召唤,他们却把钱、粮变成了军队,如果这些钱、粮散发出去,百姓们也不会追随我,我只好独自亡命,因为就算天下都安居乐业,我也会拒绝安居乐业的。安居乐业有什么好,无非是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可哪里还有像邢氏那样的女人呢?我下令攻击官军的第一道封锁线,采取了出其不意的战术,没有像以往那样,让骑兵分成三排冲锋,而是让他们快速绕过面前的官军,去骚扰后面官军的第二道封锁线。这非常冒险,一旦官军沉得住气,那我送到他们夹缝中的骑兵就会变成一张可口的面饼,被他们越擀越扁,直至被烤熟了吃掉,但我很了解官军,知道他们没有这样的素质,他们是一群胆小鬼。我带领着步兵们蹲伏不动,注视着前面的封锁线,果然他们后面扬起尘土,那是我的骑兵在骚扰,官军沉不住气了,他们的旌旗在动摇,显然是害怕被我们抄了后路。旌旗像被无形的潮水推动着后退了,我看到官军的士兵离开了壕沟,于是我站起来,带着步兵们像潮水一样前进。
我们轻而易举地冲破了两道封锁线,但从第三道封锁线开始,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官军构成了一片人海,当我们这支部队像湍急的小河流冲进去时,我们和他们汇成了一处,很难掀起更大的波澜,就算我想带着骑兵冲锋也没有用,那如同拿着一把尖刀闯进了布店,身边尽是一层层厚厚的布,扎穿了一层,却很难扎穿另一层。官军很不要脸,像淫荡的妇人紧紧贴着我们,或者像一个缠着妇人的无赖。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后面的官军不停地往上拥,使得前面的官军想退也退不了,只得硬着头皮跟我们格斗,有的官军根本就不格斗,扔下了武器,抱住了我的士兵,恳求别杀死他们。这样的混乱很可怕,因为我的士兵既没有了格斗的对象,还有可能被后面拥来的官军踩死。
我看到了官军里面的一面旗帜,它一直在远处犹豫,像要进攻我,又像畏缩不敢。我叫来刘宗敏,让他派人冲过去,看看是哪个部队?刘宗敏很快查清楚了,“是高杰那个王八蛋!”“很好,命令全军,攻击他!”我说。刘宗敏惊讶地看着我,但还是执行命令去了。于是我的部队就像一条从泥潭里挣脱的龙,甩掉烂泥和官军的尸体朝高杰的官军攻去,高杰后退了,我带领部队紧紧追赶,骑马冲在最前面。战场的形势发生了变换,官军们都愕然地停下,搞不清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进攻的方向。他们很快就自以为明白了,高杰是我的情敌,他拐走了我的老婆,谁都知道,邢氏曾经是我唯一的老婆,没有哪个人比高杰带给我的耻辱更大,连刘宗敏和我的部下都认为,我是要找高杰复仇。他们并不觉得我这样做有什么错,反正官军这么多,对他们来说,在哪里战死都一样。我的部队在平原上扬起了滚滚烟尘,官军们幸灾乐祸地在后面慢吞吞跟着,官军的传令兵骑着马,在高杰和大部队之间来回穿梭。我看见高杰的部队掉转了方向,也许,官军是希望我跟高杰先火拼,等我们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来收拾我。
我一路追击,两天后,把高杰逼进了一座县城。官军大部队被甩在后头,我知道他们也在昼夜行军,等到天不亮就会追上我,但我下令在城外扎营,把那座小城围困起来。我没有看到高杰本人,他不露面,我知道他尊敬我,他对我的爱戴也许超过了我手下的每一个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把邢氏带走了,他知道邢氏势必要背叛我,他情愿亲自承担起引诱邢氏的罪责,不愿意这种罪责被别人夺去。人的感情真是复杂,我明白他的感情,但却极力让我自己的感情变得简单,实际上,我感谢高杰,是他使我从男女关系中解脱了出来。我不会对部下流露这种情绪,我只像任何一个老婆被拐走的男人一样,表现出简单的愤怒,这迎合了我的士兵。所有人都很想知道,除了高杰,邢氏在不在城内?高杰用绳索吊出来一名信使,告诉我,邢氏跟他在一起,请我退兵。
“更猛烈地进攻!”我下令。
我把骑兵和步兵分开,让他们堵住四个城门,不许里面的人跑掉。探马不断地赶回来告急,说大批官军在朝这里包围过来。我不为所动,命令部队继续攻城,官军的探马站在远处的山冈上注视着这一幕,然后策马跑开,回去报信。我知道我发狂的消息一定在平原上传遍了,如果我在这一次战死,邢氏会变得很有名,因为这场大战因她而起,我也会一改过去给别人的印象,变成一匹愚蠢的种马。夜幕降临了,城墙上篝火通明,我的部队不睡觉,也在底下呐喊。我悄悄喊来刘宗敏,问他:“没投入攻城的骑兵有多少?”“一千。”“很好,带上这一千人出发,就你和我,别的留下来接着攻城。”铁匠的脸僵在火光里,不明白我为什么做出了抛弃部下的决定?
“你以为我在乎那对男女吗?”我嘲笑他,也像在自我嘲弄。
在我一生中无数次躲避官军追击的经历中,这绝对是最精彩的一次,我抛下了所有的步兵和大部分骑兵,像一只闻到腥味的野猫,迫不及待地往河南而去。扔掉的两万人算什么,到明天,我将拥有更多的人,这种趁着夜色的亡命冒险,才符合我的本性。我让一千骑兵都用破布把马蹄裹起来,不许点火、不许说话。走了一段,我意识到身边的马上骑着一个女人,铁匠刘宗敏很好心,把高氏带上了,我对此没什么意见。她是高杰的姐姐,在我下令猛攻高杰时,她一定感到很不是滋味,但她从来不发表见解,这很好。将近天明时,我们已经逼近了河南,成功地绕开了各支官军,他们的封锁线被我调动得七零八落。我正在庆幸,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片旗帜,“是孙传庭的官军!”有人惊呼道。“活捉李瞎子!”对面的官军也叫起来。他们朝我们放箭,把我身边的骑兵像割麦子一样扫倒了一片。
我没有选择,夹紧了马,高喊道:“冲过去!”
9 在河南境内
……有一度,连我都不太相信,我们最终能冲进河南,因为抱有成功信念的骑兵冲在最前面,都被官军射死了,我们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官军步兵们占据了一座山头,等我们费尽力气冲上去,山坡背面还有几千名官军在等待着我们,他们设下了壕沟以及绊马索,我觉得我们的运气很差,假如我们行军的路线偏开几里路,这支官军就会成为无用的摆设,仿佛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和安排。这种担忧情绪多少影响了我们的战斗力,我不得不骑马反复在队伍中驰骋,给士兵们鼓劲,但年轻的骑兵们没有几个经历过残酷的战斗,所以,鲁莽的他们在与官军的接触战中迅速地被消耗掉。在我的作战生涯中,我头一次感觉离梦想这样近,但似乎又不可能成真。上一次我产生强烈的冲动,还是看到邢氏。我怀疑自己可能会像骑兵们一样,倒在离河南只有几步路的地方。
我说不清楚,河南为什么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在以往的情况下,我可能会命令部队撤退,去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虽然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无论呆在哪里,我都会处于被通缉、追杀的境地,我喜欢这些,因此逃亡变得很有乐趣,变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但这一次,我为什么固执地命令我剩下的士兵一次次地往前送死呢?我不愿回头,狂热地带领部队冲锋。我很快发现,我可能是队伍中唯一还保持着狂热的人,铁匠刘宗敏胸前中了两支箭、大腿上也中了一支,他跪倒在血泊中,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像一头正在被屠宰、失去了正常意识的公牛,我跳下负伤的战马,回去扶起他。
“再坚持一下。”我恳求他。
他木木地转动着眼珠,反应很迟钝。
“车厢峡那回,比现在困难多了。”
我冲他咒骂起来。我的咆哮起了效果,铁匠摇晃着站起身.跟在我身后。我成为突围队列中最前面的一个,刀刃的白光不断地在我眼前晃动。终于,没有什么再干扰我,只有我的身体还在晃,我累极了,但不想停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仍在跟着我。当我停下时,脚下是干旱的土地,很坚硬,我知道已经到了河南。
大地上只有我带出来的孤零零十八个人,土地是灰黄色的,四周寸草不生,一只兀鹰在很高的天上飞,我勉强站在那儿,其他人都累垮倒下了,甸甸在我的脚边。我们突破了官军薄弱的最后一层,这很幸运,但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没有成功.却来到了世界的尽头,正处在死去以后的状态里。打仗的士兵通常都避讳谈论死,可我知道他们聚在一起时,还是很喜欢探听这个话题的,在他们的想象中,死后的世界很恐怖,充满烈火、刑具和各种面目全非的死人。我不相信这些,也从不愿意跟他们一样去想象。我觉得,人死以后,面对的无非是荒凉和孤独,就像我初进河南境内、站在那里感受到的一样。说起来,那只是我行军打仗中普通的一天,不过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但无论如何,我都是成功的,至少从进入河南这件事来看。整个夜晚,我们在山冈上燃起篝火,竖起了突围时带出来的大旗,灾民们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他们的脚步震动土地,黑压压的人群就像是比黑夜更黑的乌云。我忙着来回走动,颁布一道道命令,让他们组织成一支支部队,拿起随身带来的锄头和镰刀,去攻击后面的官军,我知道官军再不可能阻止住我,因为我拥有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肯定超过一百万了。”半夜里,刘宗敏兴奋地跑上来说。
“会有更多的,”我告诉他,“让他们都朝官军开去。”
官军一股股地被击溃,到天明时分,被俘虏的官军陆续被押来,这真是充满了奇迹的时刻。我头一次成为了主宰,可以任意处置我的追捕者。事情来得这么容易,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震昏了他们,让他们失去抵抗能力,乖乖地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在大规模围猎时,会发生这种情况,如果一百万名猎人发出呐喊,无论多么凶猛庞大的野兽,都会被吓得肝胆俱裂。我继续来回走动,大声颁布命令:让俘虏投降,编人我的军队;处决拒绝投降的军官。也许,孙传庭就是在那次被处决的,我懒得记这种小事情。我有一百万军队,只要我想杀死谁,都是迟早的事。我只记得我像是喝醉了酒,全身飘忽着,发出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谁能想象,仅仅在半年前我还像一条野狗那样睡在马肚子里,但现在,一百万士兵在朝我欢呼,并不是我选择了这些士兵,而是一只无形的手替他们选择了我。
我必须板起脸,装做很适应这样的欢呼。其实不用装,在那个时刻,我仿佛被置身在一个燥热的蒸笼里,体内剩余的情感都通过毛孔被蒸发出去。我反复地走动,让士兵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欢呼声变得更加骚动,我侧过身,看到刘宗敏走上来。
“抓到那两个狗男女了,高杰和邢氏。”他说。
“把他们放了。”
我挥挥手,表示不想再看见这两个曾经跟我亲密的人。刘宗敏迷惑地退下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执行我的命令?他很可能会暗中把他俩处决。但这些已经不是我所关心的了,我继续板着脸,走下山坡,走向了我士兵的海洋。我明白,我仍然会死在下一场、或下下一场战争中,但这也已经不重要,我不可能回到车厢峡,在那里消磨一生,我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现在我被融化了,即将变成底下的那一百万个人。
到顶楼去
王小菊
无论如何,要从我家的一只猫说起。
两个月前,我家有六只猫。当然,无论谁知道我家有六只猫,都不得不觉得太多了点。小动物尽管小,一多也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所以有时候别人问我家有几只猫的时候,我不得不减掉一半,有时候甚至说我家根本没有猫。我有点担心别人知道我有六只猫了之后会对我的个人魅力产生怀疑。这是我不希望发生的,尽管事实与此差不多。最初我家只有一只猫,是只大白猫,毛很长,一开始以为是波斯猫,后来刘薇告诉我它不过是只青玉猫,产于山东。我心里好失落啊,我以为它出生在波斯,没想到出生在山东(我没有歧视山东的意思啊),我就是有点没想到。波斯好歹是个国外啊。
一开始,我认为青玉是只母猫,买了蝴蝶结给它戴上,冬天还买过裙子给它穿。它的毛好长啊,整个冬天我都给它梳头发,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后一起躲在被窝里睡觉。去年夏天,青玉半岁的时候,我在过街天桥上拣了一只小花猫。当时,花猫和它的前主人在一起(主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小伙子站得笔直,他旁边一动不动蹲着的花猫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子。当我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围着议论了一会了,小伙子表情有些尴尬,不住的说,是我家的猫,它没病身体很健康的。我乐了,蹲下来摸了摸花猫。它躲了一下,然后就开始舔我的手指头。小伙子也蹲下来,语气无奈地跟我讲,一开始想养猫是我女朋友的主意,现在猫大了开始调皮了,她又不喜欢了。我冲他笑了笑,问他这个猫很调皮吗?不不,也没那么调皮,很乖的。小伙子严肃地说。它爱叫唤吗?我问。不不,它嗓门特别小,基本上不叫唤。为了证明他没有撒谎,小伙子对花猫狠掐了几把,果然它不叫唤。我想到青玉是很能叫唤的,嗓门大得厉害。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了,小伙子一把拽住我胳膊,小姐,很便宜的,只要十五块钱,这个猫就卖给你了。什么?还要钱啊?我大吃一惊,他显然是被女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