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就是回到现有的生活中去。
老郁这次没有起来送他。她宁静地瞅着袁庭玉的背影,她真心地喜欢他,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网才能捕到他。
人世是奇怪而有趣的,若特别在乎的一样东西,必定难以到手;从不放在心上的一件事,往往吃它的亏。
在这时候碰到老郁,袁庭玉心情难以平静。茶喝多了,头晕乎乎的,好像醉了茶一样。老郁的“明前”新茶质高味淡,再怎么喝也不会喝醉人的,只有老而劣的茶叶才会喝醉人啊!
从心底里说,他是看不起老郁的,要上老郁那张仿清的雕工复杂的红木大床,有着难以越过的重重大坎。但仅仅过了没几天,就在刚才,他发现除了老郁的年龄,似乎不存在任何障碍。老郁比苏小妹温存,还有着高超的智慧,平和而精致的生活。最难得的是,她没有危险性。
男人碰到感兴趣的女人,总会算计着是不是把她放在心里,把她放在心里的什么地方。袁庭玉一路走一路算计着老郁。这件事让他有了成就感,心里也高兴起来。不知不觉走到了巷口,苏小妹还在桥头上氽臭豆腐干。她敏感地一抬眼睛,看见袁庭玉晃晃悠悠脸色泰然地走过来。这个男人左看右看都是英武挺拔朝气十足的。苏小妹心里打翻了五味罐,差点哭出来。
袁庭玉甩着手从苏小妹面前经过。回到家,把地上的泡饭和咸菜扫了,蚂蚁在饭菜上挤成了一团,扫帚一动,它们飞快地拨动小爪子,“轰”地一下跑散了。袁庭玉看着笑出了声。然后,他从角落里摸出半瓶啤酒,坐到院子里,对着残梅喝起来。院子里汪着一大摊雨水,照着梅花的一个枝条,袁庭玉好奇地把脸凑过去,满想看到他的脸与梅花一同映照在雨水里,不料他的脸只是一团漆黑。他兴趣不减,津津有味地临水顾盼,嘴里结巴着说:“瘦、瘦、瘦了,瘦了。”
苏小妹一脚踩进来,接着话音说:“谁瘦了?”她流着泪走过袁庭玉的身边,到厨房弄出高低不同的各种响声。她是回家弄晚饭给袁庭玉吃的,原本要他听到声音进来问个究竟,陪个不是的。没想到袁庭玉把酒瓶朝雨水里一扔,水花四溅,脸破了,花枝也碎了。
他转身进屋去躺着。
苏小妹听见院子里一声响,出去看时,袁庭玉不在了,一只酒瓶子横倒在雨水里。她努起嘴,嘴唇“巴嗒巴嗒“上下翕动,无声地骂了几句“冤家,神经病,白痴”等等,略略出了一口气,又返回厨房弄饭去了。
三月的春天是一瓶香水,夜晚降临时,它的瓶盖打开来,花香四处弥漫,掺杂着每家每户的菜香和饭香。神圣的香味四处飘散,谁闻到了不涌起感激和赞美之心?可惜袁家门里,一男一女两个人心不在此。
苏小妹做好了两菜一汤,盛了米饭,在厨房的小方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到院子里把酒瓶捡起来扔进垃圾筒里,擦干净手,到房间里找袁庭玉吃晚饭。
袁庭玉听到她的脚步,慢慢坐起来,说:“你先去吃吧。我浑身不舒服,好像要生病了。”苏小妹问他:“是不是王南风走了,你心里不痛快?你要是想她就和她联系嘛,弄成这样子怪吓人的。”袁庭玉歪着头想想,说:“我想她?不,不,我不想她。你们都不值得我想念。”
苏小妹垂下眼睛,上去扶袁庭玉起身。她决定不去理睬他的话。
两个人在厨房里坐下,悄没声儿地吃着,春风在门外“呼”地一声刮过去,“呼”地一声刮过来,闹得人心里怪怪的。苏小妹忍不住就说话了:“你工作的事到底怎么样了?”袁庭玉置若罔闻,只顾低头扒饭。苏小妹又问他:“你到底想不想找工作了?”袁庭玉还是不说话。苏小妹嘀咕了一声:“你想靠我养啊?”
这句话袁庭玉听见了。他几口把米饭扒拉完,把空碗递给苏小妹:“给我盛一碗来。”苏小妹又嘀咕道:“你倒是能吃……”
米饭端上来,袁庭玉一手竖起一根筷子,恭恭敬敬地把它们插在米饭上,说:“我祭我爸爸!”苏小妹的脑袋“嗡”地一声,差点晕倒。急忙中两手抓住了桌子边,半晌才觉得魂回到了身上。袁庭玉指指筷子,说:“这是两棵枯掉的柳枝,等会儿它们就活过来了。”苏小妹想,这时候哭哭闹闹是没有用的,谁让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伸手拔出筷子扔到地上,说:“以后别老是提你爸爸了。你爸爸要是现在还活着,看到我们这样子别提多高兴了。”袁庭玉说:“高兴个屁!我要过的日子和他的差不多。你还我筷子,我要祭祭他!我祭他就等于是祭我自己。”苏小妹起身给他拿来一把小勺子。袁庭玉不要。苏小妹想了一计,说:“我们不吃饭了。我们吃苹果吧。”她拿来水果刀和一个苹果,手脚麻利地削去皮,再切成片,香喷喷地放在袁庭玉前面。袁庭玉打了一个喷嚏,苏小妹惊讶地说:“哎呀,说生病真要生病了。你看你,人不能作怪的。”袁庭玉说:“不是要生病。是我爸爸想我了。他为什么想我呢?因为我和他像。”小妹说:“你是存心气我来?我知道的。你是个促狭的男人!”袁庭玉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话,说:“你知道我促狭就好。我不好惹的,你放了我吧,我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像天上的风筝一样。我不想过琐碎庸俗的生活。”小妹说:“行!你去叫河水朝西边流。”
话说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尽头。两个人静悄悄地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不让。
苏小妹咳了一声,放下水果刀,站起来,说:“你要不像你爸爸也不难,有种的把我们娘儿俩都杀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去,今晚她不想留在这里,她想回她自己的家了。
袁庭玉傻子一样张着嘴打量小妹的后背,因为常年低头弯腰,小妹的后背略有些驼。她的后背结实有肉,决不是婀娜薄削的。它平易近人,亲切温暖,可以承受生活的重担,也欢迎一把小刀的光顾。
袁庭玉悄悄地站起来,拿起水果刀朝苏小妹宽宽的后背扎下去。这世界不分白天昼夜充塞着各种声响,这一刀下去,却是静悄悄的。
十三
袁庭玉从家里逃出来,一路上躲避熟人,畏首畏尾,就像畏光的夜虫子。走过苏小妹的家门口,他站住了,突然心里十分难过,扶着那个半截子围墙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一面不停地敲门。
老娘从门里出来,见到他这样,就问:“小袁啊!你又喝醉酒了?”他摇摇头,指着家里的方向,对老娘说:“小妹被我扎了一刀。你快去看看她吧。”老娘捂住脸,哭了几声,然后她伸手去揪袁庭玉,一把揪了个空。
袁庭玉跑出小柳巷。
夜是野猫和流浪汉的世界,现在也是他的。流浪汉躺在角落里,野猫在墙头上出没。他走着走着,灯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明亮;夜渐渐地深了,渐渐地宽敞了。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但是心激动着。多好啊!他不必瞻前顾后,装疯卖傻。没有时间,没有思维,世界是静止而单纯的。
他哼哼起一首歌曲,好像叫做什么《大刀曲》。他记得这是他小时候爸爸教会他的第一首歌,他今天唱着有些结巴:大刀、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砍,去……
他还记起父亲有一次站在桌子那儿,一把菜刀掉下来,可可的砸到他脚面上,出了血。父亲看见血就晕了过去。妈拎着父亲的头发,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大叫,说什么“杜丽娘来了!杜丽娘来了!”父亲马上睁开眼睛四下里巡逡,好像真的杜丽娘来了一样。
再说老娘,三步两步地赶到袁家,只见厨房里灯火通明,小妹一个人坐在桌子边,背上插着水果刀。她向老娘转过脸来,老娘看到她脸上居然带着微笑。
“你要把我吓死了!”老娘拍手大叫,上去把刀子取下来。一股血顺着衣服蜿蜒下来。苏小妹说:“你别叫喊,让人听见了不好。你怎么来的?”老娘告诉她,是袁庭玉去叫门的。这小子想当英雄还是怎的,居然戳了老婆一刀。还好,是水果刀,刀口也不深。苏小妹说:“先用棉花捂着吧。咱们上医院去收拾一下。”老娘说:“叫铁头来,给你伤口这里拍个照,当个证据留着,以后打官司用。”苏小妹说:“铁头来了会笑话我。他们男人是互相包庇的。”
苏小妹扶着桌子,轻轻一站就起来了,看上去那把水果刀确实没把她怎么着。她把水果刀扔到角落里去,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吃了一片。老娘奇怪地打量她,像见了鬼一样。苏小妹说:“他扎得好!就是要他出这口气。他扎了我一刀,这辈子他就是我的人了!”
苏小妹在老娘的帮助下,穿上了外套。她细心地关了煤气,拿上钥匙,把她和袁庭玉的自行车锁在一起。出了门,恰恰碰到了铁头和金老虎。这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满面喜色,看见苏小妹母女两个,一个问:“出去啊?”另一个问:“袁庭玉呢?”没听到回答,两个人骑过去了。一个说:“今天那两个女的好像对你我有点意思。我喜欢长头发的那个,说话眼睛总是瞄着人……”另一个说:“我喜欢长头发的那个,短头发的那个我也喜欢。只要对我有心,我都喜欢。”
母女两个人搀着走出巷子,苏小妹叹了一口气说:“咱这小柳巷夜里挺美!”
正好一辆空三轮驶过来,她们就上了车。路边的柳树叶子珍珠般的一串一串,灯光下像笼着一层轻纱。苏小妹斜着身子倚在老娘怀里,一路瞅着柳树发呆。她想起一件事,问:“我听人说袁庭玉的爸爸也出走过,有没有这事?”老娘说:“这事我不清楚。那年我回安徽老家去生你,回来听说小袁的爸爸不知为了什么事要扔掉家里出走。小袁的妈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在后面紧追不放,连鞋子都追掉了,两只光脚血淋淋的……追到轮船码头,扯着男人的袖子上了轮船,到了杭州,过了几天又回来了。男人终究拗不过女人……”突然老娘指着柳树下的一个人说:“那不是袁庭玉吗?手里还拿着一枝柳。”
苏小妹妹偏过头去一瞧又合上了眼,胸有成竹地说:“不是他。妈你不要担心,他这种人在外面活不了,会回来的!”
写于2006年2月1日至4月15日
车厢峡
李 冯
这么多年来,我失掉了两个妻子、一只眼睛、一只睾丸和数以万计的士兵。
1 车厢峡
》》天还没有亮,有一双大手就抓住我的肩膀摇我,有个声音凑在我耳朵旁边说:“喂,该起来打仗了。”我睁不开眼睛,不过,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很臭,有一股脓血腐烂的气味,就像是拿一副死马的内脏塞到我喉咙里,我被这股味道呛醒了。我睁开了眼睛,看见天上的北斗七星,下意识地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在第七颗停下,那颗星星叫破军星,听我爹娘说,我是这颗星的投胎,后来我做了首领,专门找来一个算命先生,打听了一下这颗星星的事,算命先生说,命属破军星的人,个性暴躁,杀气极强,为人孤僻,喜欢毁灭,不过也喜欢吃零食。我最爱吃的零食是豆腐干,尤其是甘泉那种又香又韧的老豆腐,可是,自从我们进了这条车厢峡,我已经很久不知道豆腐干的滋味了。每次睡觉时,我会习惯性地往身旁一摸,结果摸上来的总不是豆腐干,不是从马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皮,就是一块给伤兵拿来裹伤口的破布。
营地里到处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我的兄弟刘宗敏在喊大伙起身。我坐起来,看到在我左侧不远,我的几百名精兵都已经醒了,他们抱着刀鞘和盾牌,杀气腾腾地坐在那里,既不去喂马又不去做饭,一副大爷的模样。这是我定下的规矩,进了我的部队,混得最好的才可以做精兵,每一个精兵有四匹马,还有十个负责伺候他的普通士兵,普通士兵要给他们照顾马匹和做饭,所以,进了我的部队,谁都想做精兵。当然,打起仗来,精兵也死得最快,跟着我,几乎没有不打仗的日子,可是,每个精兵都情愿死。
我走向我的妻子邢氏,她像是一个被孵着的蛋,睡在一圈握着刀的亲兵中间,她盖着一件黑色狐毛大氅,在大氅底下,搂着她睡的是我最年轻的部将高杰。我没有办法,她一直感到冷,冲进峡谷以来就一直在下雨,雨水浸泡坏了我们的每一样东西,刀会生锈,弓弦变松,铺盖永远是湿漉漉的,就算生火烤干,睡着睡着它也会重新吸满水。我不可能让邢氏跟我睡,她会吸走我身上剩余的一点热量,那么我还怎么打仗?我需要替自己着想。我把她交给高杰,他们俩睡过头一夜之后,我问高杰:
“两个人睡,会暖和一些吗?”
“主母就像一块冰,不过没事,等太阳出来我就好了。”高杰颤抖着回答我。
在车厢峡里,压根儿就没有太阳。我蹲下身,揭开盖在两人头上的大氅领子,我看着我的妻子,她蜷缩在高杰怀里,真的像一只光溜溜的蛋。她已经醒了,用惊恐的眼睛盯着我,让我联想到一只被雨淋了一夜的小猫。
“要起来打仗了吗?”她说。
“是的。”
“今天,我们能够冲出去吗?”
我盯着她那双灰白的眼皮看了看,又看了旁边皮肤惨白的高杰一眼,摇摇头,说:“不。”
山谷里炊烟袅袅,雨开始下了,两边的山头上也都是炊烟,还有官军的旗帜。天没亮透,四下里一片灰白,炊烟、树木、旗帜还有人都是这个颜色。我端起亲兵递来的一盆野菜粥,上面漂浮着几块死马肉。我用树枝折成一双筷子,厌恶地把马肉挑出去,我不喜欢吃这种腐烂的肉,那是秃鹰吃的。如果我被打死了,尸体泡在泥泞里,也会发烂,被秃鹰吃掉。
马鞍系在马身上了,我找不到地方坐,便挑了块稍微坚硬的泥地,蹲着把粥喝完。这使我肚子里暖和了些,我看看左右,邢氏、高杰还有亲兵们都在蹲着吃。刘宗敏吃完了,踩着烂泥巴走过来,他肩膀上的盔甲被箭射穿了一个洞,里面的肉在化脓,不过这汉子是打铁出身,整个人也像是铁打的。
“全军士兵妇孺,两千七百三十一人。”他报告。
我点点头,昨天的人数是三千一百一十二。灰茫茫中,我旁边士兵的身影好像在蒸发,在今天,他们中的一些将变成鬼魂,但是我不在乎。我拔出宝剑,把它举在雨水里,发出威严的声音,十年来,我每天清晨都发出同样的声音,就算是被困在车厢峡,我仍会这样说:
“前进!”
“嘟嘟”的号角在身后响了三下,就力气不足地变成了一道拖长的尾音,淹没在“沙沙”的雨声里。这么吹号的肯定是一个老兵,跟我打过很多年仗,吃得太差,每个人都要懂得保留力气,吹号的也不例外。我举起剑,向前迈步,走起来后,我的手便垂下来,几百名精兵默不作声地跟着我,也跟我一样,手里的盾牌跟长枪低垂着,差不多拖到泥水里。每天早上,这段时间最艰难。
山头上“咚咚咚”擂起战鼓,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官军吃得很饱。鼓声一直敲个不停,他们开始朝我们放箭,那些箭混在雨丝里,“嗖嗖”地擦过树枝,箭头和雨点一样,都亮晶晶的让人分不清楚。我一边冒着箭雨冲锋,一边走着神,也许,我该吩咐刘宗敏抓一个俘虏,问问官军早饭到底吃了什么?说是冲锋,每一脚踩下去都是泥水,根本冲不快,我们就像是一条条挣扎的大蚯蚓。官军朝我们扔东西了,滚木、圆石、用破布包裹的大便,可没有一样是能够吃的。我的亲兵们不断冲到我前面,然后一个个被射死。高杰曾经这样子保护过我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