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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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4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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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张欣
  只有聪明的女人,才会犯骇人听闻的错误。  
  应该是王尔德说的。  
  这是一句话。  
  也是一本书。  
    
  一  
    
  许多人都以为,庄世博和查宛丹是在击剑场认识的,因为宛丹是一名花剑运动员,而庄世博又是一个事业有成,形象健康、阳光,坚持健身的成功人士。这样的组合,比较符合大众的浪漫口味,试想他们在摘下头盔后的回眸一笑,汗津津的脸上闪过不可言说的依恋,其实含蓄的爱情才最能打动人心。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差,但也只是大酱萝卜,虽说有滋有味,终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所以,别人都是比自己浪漫的。尤其是那种登对和抢眼的佳偶。  
  但其实世博和宛丹是在公共汽车上相遇的,当时他们都还年轻,世博还只是银行财会部的一个小科员。他们都坐公共汽车上班,彼此互不相识。这一天,世博站在宛丹的身边,宛丹是那种猛一看平淡至极的女孩,既不娇俏也不艳丽,身材更非香辣惹火,只是瘦削还略显单薄。任何人都不会多看她一眼,世博也不例外,他眼望窗外,随着车身的颠簸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事。  
  这时上来一位农村妇女,她看上去十分疲惫,胸口还抱着一个病病歪歪的孩子。她正好站在宛丹的前面。见无人让座,宛丹便俯下身子,请坐着单张椅子的也望着窗外的男青年让座。男青年回头看了宛丹一眼,既没起身,也没理她,而且他根本也不看农村妇女。宛丹又说了一次,请你为这个抱孩子的妇女让个座。声音小小的,也还是温和的。  
  男青年仍不理会。  
  庄世博在后面看得真切,心想这个男人真够操蛋的。可是自己一没座位,二又不是售票员,挺身而出好像也不对。  
  表面上似乎没发生什么事,但其实是平静之下的僵局。  
  男青年仿佛生了根那样长在座位上了。宛丹就一直用小小的温和的声音请他让座,平均半分钟一次,这倒让庄世博有些意外,更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就在宛丹说到第十七遍的时候,男青年终于熬不住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查宛丹一眼,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查宛丹微笑地说,谢谢。农村妇女已经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去了,重重地喘了口气。  
  庄世博当时就想,他要认识这个女孩。  
  下车之后,他跑上前去问她要了联络电话,本以为会费一番口舌,但宛丹看上去十分平静,也没有什么好奇心,一言不发地给他留了电话。现在想起来,他就是被她的平静打动了吧。  
  后来他们相熟之后,世博问过宛丹,你当时怎么那么执着啊?又不是什么大事。宛丹道,正确的事情为什么不坚持?我们就是太容易放弃了,我们缺少的就是执着啊。  
  有了宛丹的电话,世博并没有马上打给她,因为回到单位后一下陷入了繁乱之中,他很快就把公车上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并且后来在公车上也没有再见过这个自称小查的女孩。隔了一段时间,世博再翻到这个电话号码时,遍寻记忆,也想不起本系统可有一个姓查的人?于是也就把这张纸片扔掉了。  
  隔年一开春,庄世博被借调到体委,说是配合外事工作。那时候不像现在,满街都是大学生,闭上眼睛抓一个也是英语四级钢琴八级什么的。那时候像庄世博这样毕业于对外经贸大学英文系的人,总是被认为英文比较纯正,规范,不至于给国家丢脸,因为外事无小事嘛。到了体秀才知道,原来是给外国教练当翻译。有一次在训练场上,庄世博意外地碰到了查宛丹,这才知道她竟然是一名花剑运动员。  
  闲暇的时候,宛丹教会了世博业余击剑,有时也两脚不动窝的用左手陪世博玩玩。  
  她的镇定自若,再一次打动了庄世博。  
  世博在体委只呆了三个半月,仿佛就是为了与宛丹续上前缘而来。在这之后,他们很自然地成为男女朋友。宛丹直发,素面,性情踏实沉着,这些都是世博内心深处的择偶标准;而庄世博的聪明,率真,加上俊朗的外表,也让宛丹渐渐倾心。  
  两年之后,他们喜结良缘。不久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庄淘,庄世博希望他淘气一点,但这孩子少年老成,六岁便上了全日制住宿的贵族学校,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时光荏苒,庄世博的官道可谓一路鹏程,在他迎来三十八岁生日之际,被正式任命为国有银行的副行长,业内人士均感受到了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宛丹虽说已从训练场退了下来,但似乎顺理成章地成为体委训练处的处长。两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发展空间,总之,这个家庭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让人羡慕的。  
  然而,我们温习过往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写地产商或者游艇会的广告文案,事实证明,特别炫目的东西背后,总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而这些隐情恐怕才是最真实的人生,无论你多么不愿意相信或面对。  
  最让人始料不及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令我们惊奇的并不是查宛丹眼角的鱼尾纹,而是她身上那些女孩子鲜有的优点,一点一滴地蜕变成了她的缺点,譬如她的执着,冷静,并不爱慕虚荣等等等等。  
  这一天是个普通的日子,普通到不会给人留下任何记忆。下午,庄世博在办公室接到宛丹的电话,约他晚上出来吃饭。本来世博的确有好几个应酬难于取舍,这样倒好,索性全部推掉了陪太太。  
  宛丹约他去的是一家叫诺曼第的西餐厅,因为餐厅设在公园深处,所以相当僻静。他们选择了露天座位,便能闻到草香。轻风拂面,烛光点点,宛丹点的又都是世博爱吃的菜,还要了一瓶库克香槟,种种迹象表明这是要庆祝什么日子。世博暗想,最近忙昏了头,却不知今夕何夕?宛丹淡然道,别想了,吃顿饭而已。世博笑道,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宛丹道,当然了,粗茶淡饭才是我的风格。世博赔着小心道,我又没说什么。  
  饭后吃甜点的时候,宛丹用银匙切割着芝士蛋糕,有些艰难道:“世博,我们还是分开吧。”  
  世博愣了一下,并不太明白宛丹的意思。  
  宛丹不再说话,样子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世博吃了一惊,道:“为什么呀?”  
  宛丹略显忧伤道:“我想了很长时间,也许是我对这样的生活厌倦了吧。”  
  世博道:“你觉得这是理由吗?”  
  宛丹不说话,依旧切割着芝士蛋糕,但又一口不往嘴里送。  
  世博火道:“你看着我说。”  
  宛丹突然也火了,“说什么?我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空白了好一阵,世博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宛丹点了点头,但是眼圈微微发红。她这个人,也曾是扬眉剑出鞘般的女子,带着伤痛完成比赛,不肯在人前落泪。所以她的话,不能不让世博感到沉重。  
  世博尽可能温和道:“能告诉我什么原因吗?”  
  宛丹答非所问道:“本来想给你留封信的,可又不像我了,还是当面说了的好。”  
  她看上去好像有点如释重负,落寞中又恢复了几分平静。最终也是她付了饭钱,像以往任何一次聚餐一样。只是这一回,她先走了,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庄世博独自一人抽了一支雪茄之后,才起身离去。他以后再也不会到这家餐厅来了,什么诺曼第,简直就是滑铁卢,不仅酒太酸,六成熟的牛扒根本咬不动,没有一样东西是好吃的。  
  他回到家中,下意识地打开衣橱,发现宛丹拿走了她的衣服和出差用的皮箱。这时他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世博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一会儿,他打了一个电话给妹妹庄芷言,手机是通的,但是无人接听。他无奈地放下电话。  
  他太不了解女人了,实在要找个人问一问。  
  庸俗一点说,以他现在的飞黄腾达,难道不是天下女人的梦想?宛丹就是再例外,也应该知道夫贵妻荣的道理。  
  有人开玩笑地说,当代女人的最爱,第一是路易威登的包,第二是卡地亚的手表,第三就是庄世博了。  
  现实一点说,他承认自己有些心高气傲,偶尔也会刚愎自用,别人认为他是有野心,而他自己无非是要实现做一个大银行家的梦想而已。除此之外,他并无恶习,更没有什么二奶小蜜之类,他从来都不屑于做偷鸡摸狗的事。至于他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从不穿聚脂衬衣,喝红酒抽雪茄,热爱美食,打高尔夫等等,与他的职位相比,也算不上什么重大瑕疵吧。  
  而且他跟查宛丹的关系,一向是客客气气,相安无事,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不能在同一屋檐下了呢?  
  他显得有些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真是大风大浪都吓不倒的人,才难抵儿女情长的痴缠。他心里烦,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拿起电话。  
  庄芷言只是在圣心瑜伽馆。  
  瑜伽老师是一个有几分观音相的女孩子,人淡如菊。每当她上课的时候,总是把场内雪亮的灯光调暗,再点上一炷檀香,香味似有若无。音乐是空谷独箫,伴有潺潺溪水和鸟的啼鸣,一个稚气的女声偶尔颂经,由远至远,甚是静心。老师的动作很到位,但从不讲解,常常是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芷言一身白衣,蓬松的头发被一绛色的丝带随意地束起,纯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那一份脱俗的洁净,犹如未经尘染的朝露,让人想到的不是私欲,倒是幽秘、清凉与寂静。她双手合十,手指水葱一般的细长,润泽。瑜伽是强调光脚的,她的两只脚不仅雪白,而且尺寸娇小,指甲修得圆圆的,闪动着贝壳一般的光芒。  
  三十六岁的女人,终于修炼出凋谢前才可能一现的熟美。  
  世博和芷言出身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庄唯钊是国家级著名大医院的心脏外科专家,母亲本是小儿科大夫,后因身体不好便在家中休养,半路学得的工笔画,作品极为出众。庄唯钊这个人不苟言笑,平时沉默寡言,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的性格果敢,说一不二,且胆略超人。如果是他主刀,他的副手以及巡回护士,洗手护士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因为庄唯钊在手术台上,常常是几秒钟内就得做出决定,如果你会意错了,递错了手术器械,他决不是瞪你,而是把不需要的止血钳或手术刀丢在地上,钢制的手术器械和水泥地的碰撞是利器之间的较量,声音不大但非常刺耳,当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再一次伸出了手,这个过程也许只有半秒,但若不能心领神会的助手便会感到压力极大,几乎没有勇气再与他一起工作。  
  然而,认识庄唯钊的人,又都十分敬重他。这不仅表现在他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尤其在细节上决不马虎。同时他冷面热心,凡病人家属送来的红包,他总是嘱咐护士长,在病人手术之后再一一返还。而那些“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的锦旗他也从不挂得满墙都是,而是低调处理。背地里,他对庄世博的母亲说,我又不是江湖郎中,搞这些名堂反而失了身份。  
  出身在这样的家庭,庄世博从小便显现出非凡的聪颖,他不像有些神童那样背诗、下棋,甚至学习中医为人看病。而是在学前班就已经对小学的所有课程掌握得七七八八,上小学后又两次跳级,不仅语文过目不忘,数学在九岁时便可以心算整数、小数和分数,后来发展到能够多位四则和乘开方运算题,脑瓜子赶上一台计算机了。  
  当然,庄唯钊也对他寄予厚望。  
  熟悉庄家的人都非常羡慕这个家庭,不仅夫君尊贵,慈母贤良,同时有儿有女,成龙成风,就是定做也做不出这么优秀的模范成员来。  
  然而,问题在庄世博十五岁时浮出了水面。  
  世博十五岁时已经念完高二,学校开始分文理科班。毫无疑问,父母亲都希望世博学理科,换句话说,以他出众的才华,不学理科真是一种资源的浪费。但是很奇怪,世博说他越来越喜欢文科,他决定选择文科。  
  父子两人第一次冰火两重天的吵了起来,但谁也说服不了谁。世博的母亲夹在中间,一点办法也没有。  
  争吵无果,两个人开始冷战,谁都不理谁。家里的气氛像弹药库,似乎随时都可能爆炸。庄唯钊给学校打了电话,为儿子报了理科。于是,没有解决的矛盾开始升级,庄世博决定不去上学了。  
  庄唯钊说,不去上学可以,将来卖酱油当工人都可以,但只要还想上大学,就必须学理科。  
  庄世博气得一头向墙上撞去。世博的母亲抱着满头是血的儿子,无比哀怨地看着庄唯钊。但是庄唯钊不为所动,他一言不发地离开家上班去了。他的内心并非没有挣扎,可是他坚信小孩子是不可能有什么远见的,想当初,他也是被迫学医,现在不是成了首屈一指的专家吗?事实证明,他非常的合适这个岗位,并且做出了骄人的成绩。  
  庄唯钊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强迫世博学医,简直就是慈悲为怀,同时证明了自己的民主家风。但是一个男孩子,学文科有什么出息?根本就是莫名其妙。  
  庄唯钊也不是不心痛儿子,可是这是原则问题,他这个人在原则问题上是从来不让步的。他想,所有的成功,都在于坚持。  
  问题是庄唯钊忽视了,庄世博是他的儿子,如果他继承了他的优秀,也就极有可能会遗传他的秉性。何况世博还是一个神童,令所有孩子愁眉苦脸的功课,从来都没有难倒过他,而且他也一直都在做乖孩子。可是兴趣这个问题在孩子心目中总是第一位的,并且以他如日中天的自信心,挑战权威也是青春期男孩子常见的现象。  
  由于工作繁忙,庄唯钊不可能每天拉着儿子的手与他促膝长谈,当然这也不是他的风格。他是一个结果论者。  
  庄世博发现自己丝毫不能撼动父亲的绝对地位,并且退一万步说,他就是想从困境中走出来,也是没有台阶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清晨吃完牛奶面包,背着书包乖乖地去理科班上课。这一点他不仅不能接受,同时也激怒了他,以至于他从不去上学发展到不再吃饭。  
  绝食是一件很大的事。第三天,庄唯钊下班回来,他的夫人接过他的手提包,冲他微微地摇丁摇头。庄唯钊只是淡淡地说道,还是不饿。就不再提这事了。  
  终于有一天深夜,世博的母亲不放心儿子,当她端着一碗白粥来到儿子的房间准备再一次说服他的时候,发现世博把父亲一瓶子的降压药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已经不省人事了。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庄世博的血压是零,心电图显示几乎就是一条直线。  
  庄唯钊彻底崩溃了,从不落泪的他抱着儿子失声痛哭,他对世博的母亲说,等孩子醒过来告诉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吧。  
  庄世博还真是命大,被半个小时注射一次的升压药拉回阳间。母亲哭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他是你爸爸啊,如果不是为了你一辈子有出息,他怎么会逼你呢?世博平淡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恨,不死就过不去了。  
  后来世博还是上了文科班。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家庭矛盾似乎冰雪消融。  
  一天,由于天气干燥、炎热,庄唯钊的病人太多,工作劳累有些上火,回家后流了许多鼻血,便躺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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