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殿中,王母正与老阎王对坐着说着话儿。
王母虽是白发苍苍,容颜却极为端正,肤色细腻白皙,眼神也依然清朗明媚。
王母对老阎王道:“你呀,少操些心罢。你有十个儿子,孙子辈也有一把啦。再过些年,他们一人再给你添上四五个,你那些孙子孙女儿,怕是你自己都要认不清了。你当还是过去哪。多子多福。现在,哼,竟是多子多罪过。人家人间,早就一家只生一个啦。不拘男女。我若不是有这么些个儿子女儿,何至于头发白得这样早?我呀,如今也想开了,管他嫁到天上人间地府,到头来他还得管我叫声奶奶婆婆老祖宗不是?何苦来,让人间的人提到我,就以为是棒打鸳鸯,讨人嫌不识相的老太婆。戏文上演得那是什么啊?把我弄得老虔婆子似的,看了没得让我生气!我劝你呀,学学我,有那空,带着你王妃,上我这儿来坐坐。老君他们几个老人,如今也不大管事儿啦,没事也爱上我这来坐着。世人都说快活似神仙,咱们做神仙的,若不会自寻快活,岂不枉担了这个名儿?要我说,老不问少事,由他们情呀爱呀地闹去吧。咱们是得逍遥处且逍遥吧。我那个蟠桃会又要到了,这次的蟠桃格外的好,到时候,你跟王妃早点儿到,咱们老几个,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岂不好?哦,说到喝,那三千年一收成的云雾茶也进上来了,我让他们撤了残茶,新沏一碗来,老阎王尝一尝。”
老阎王叹气道:“唉,允诚是我最钟意的孩子,也是我寄期望最大的孩子。他顶顶象我年青的时候,稳重老成,又有修炼的天份。唉,原本我还想给他说一门好亲,就是您老的侄孙女儿。这下子,也完了。”
王母道:“哦,原来是那个女孩儿,我听她爹妈说,好象现在也有了人家儿了。就是太白星君的外甥的妹夫的表弟,就在玉帝的文枢院里任着职。听说也是学富五车,人长得却没有允诚这孩子好。差得远,人高马大的,粗粗黑黑,半截子铁塔似的,看得我眼晕。可是,那女孩儿听说还就是看上了,也没法子。想当年,织女那事儿,我亲生亲养的孩子,终身大事我不过是稍稍管了那么一下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就让人间的人嚼了千把年的舌头根子。那个丫头,当年,委屈得什么似的,现如今还不是我给她赐了宫殿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要我说,儿子女儿的,全要不得!老阎王,喝茶!”
这一顿好说,五颜六色,夹七杂八,九转十绕,直说的老阎王五迷三道,七荤八素,哑口无言,想起四儿子新近给他添的龙风三胞胎,叹一声,喝起了好茶,果然好茶,清心明目,还醒脑子,喝完,走了。半道上还在想,原来一心想跟王母攀个亲家的,这下子,倒便宜了太白星君那个老家伙,手脚倒快!可惜了自己没有第十一个儿子。唉!最优秀的儿啊,怎么就喜欢上了个小小子呢?听说是个小美男子,可是再漂亮也是男孩子,便是神仙也没见有男人生孩子的,可怜允诚就这么没个后了,真是冤孽啊,冤孽!突然又想起大孙子如今也十五了,看那情形,比允诚小时候还要老成一些,已经帮着他父亲处理事物了,竟然更为能干。看来这个也是很有希望的孩子,回头再打听一下,王母有没有十来岁的孙女或是侄孙女的。那个允诚,冤孽!就随他去吧!
早有老君派出的机灵的小仙童,从王母那里打探了消息来,俯在老君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通。
允诚倒底是有些紧张,盯着老君看,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
老君不慌不忙地捋一捋胡子笑着看向允诚,然后凑上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允诚的脸立时地红了。
允诚走到那片林间,老远看见练离低头,不知在干什么。走得近了,见他在吃着什么,正吃得香。
允诚问,“在吃什么?”
练离回过头来,张开嘴,粉红的舌尖上,躺着一枚鲜红的果子。
允诚问,“哪里来的?”
练离继续把手中的果子往嘴里塞,鼓了腮说,“雷公公给的。”
允诚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连雷公的东西都骗了来吃了?”
练离道:“哪里是骗的。是雷公公给我的。他的身上随时都带着自己做的蜜饯果子,每每都想送给人间的小孩子吃,可惜他们都怕他。雷公公很是伤心。”
允诚道:“你就不怕他?”
练离道:“不怕。他人很好,做的东西也是真好吃,再说,”他吃完了果子,依依不舍地去舔那手指上沾上的蜜汁,舔过来舔过去,含含糊糊地说,“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是很成熟的人。”
允诚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竟然是成熟的人,而且是很成熟的人,失敬失敬。”
练离有点脸红,垂了眼道:“不白吃的,我跟雷公公约好了,以后但凡有人去投胎,我会告诉他们不要怕雷公,只到打雷就去向雷公公要糖吃。雷公公是个大好人。”
允诚道:“你倒是有心情跟人约下了这个那个的,我在里面,你就不担心?”
练离摇头道;“不担心,不担心。我早就想好了,刀山火海,我跟你一起去,有板子我也替你挨着。所以我不担心。”
允诚伸手摸摸他的头道:“走啦。”
练离说,“哦。”走了没两步,突然想起来,“玉帝不罚你么?”
允诚道:“怎么会不罚。快走,罚了闭门思过外带三年的俦禄。”
练离嘿嘿笑起来,“这样啊,还好还好。我反正吃得少,以后还可以吃得少些。”
允诚含笑道,“对,从今往后你每顿饭只能喝一碗薄粥。”
练离连连点头道:“可以的,可以的。”转念又道:“我们可以问判官借点儿来使使,他是很会存钱的。”
允诚认真地想一想,“是个好主意。”
自觉忍笑忍到了脸酸。
回到了地府,背了允诚的脸,练离长出一口气,拍拍心口,低低地自语,“乖乖,这一颗心这时候才落回到肚子里。”
细小的声音还是被允诚听个清清楚楚。
晚间,允诚正坐着办公,突然身后那个异常安静的孩子悄无声息地蹭了过来,在他脚边坐下,把头埋在他膝上,紧紧抱紧了他的腿。
允诚觉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很快变得湿碌碌地。
允诚听见他唔唔咽咽地说,“我以为,我以为我们。。。”
允诚搬起他的头,看着他浸在泪水里的面容,亲一亲他濡湿了的眼睫说,“已经没事了。”
练离只觉得特别的心酸,抱了允诚的脖子,眼泪乱糟糟地涂了他满颈。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儿说,“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要分开了呢。”假想中的分离让他满怀忧伤,还不知道结果那会儿,他把这忧伤挡在心门外,以为不让它进来它就不会来到。这会儿,这忧伤,带着后怕,象突来的潮水,不管不顾地淹上来。
允诚把他的脸抬起来,把他的双手攥进自己的大掌里,慢慢地说,“练离,你好好地听我说。你,什么也不用怕。你看,你连阎王也不怕,其他的,你更不用怕。你明白了吗?”
练离认真地看着他,听着他说,点一点头。
练离知道他是很英俊的,但是,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仔仔细细地看过他。他有着漆黑的眼珠,瞳孔四周有一圈浅浅的蓝,让他的眼睛透亮透亮的。
四四方方的人哪,内里却如春水一般地柔软。
练离低下头,隔着衣服在他的心口处啵地亲了一下。
我的百炼钢啊,我的绕指柔。
练离悠悠地说,“今天这一天,真长啊。”
允诚道:“仙家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长的。”
练离带着满脸的泪水笑起来,扭一扭身子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说,“是哦。”
仙家的日子,长得乏味,长得不象话,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
练离想,都很什么呢?练离用心的想啊想啊,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描绘这些日子。
想了好久,终于想到了。
值得。
是了,是这个词。
练离心满意足地偷偷地笑了。
允诚用一根手指搔一搔他的下巴,“又笑了?”
练离说,“这一天,人间已经过了一年了吧。不知道恰恰和祁哥哥重逢了没有?”
是啊,恰恰,你找到哥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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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人间
恰恰在黑暗的时光通道里飞跑着。
长这么大,恰恰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在天宫,他可以踩着轻软的小小一朵翔云。在人间,哥哥总是带他从从容容地走,或是坐车,坐地铁,恰恰一路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小声地给自己打着气。
这里,实在是太黑了。
黑到你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身后总象是有丝丝的流水一般的声音,却不如流水声那样令人安宁,带着一丝危险与诡异似的,追在身后。
恰恰牢牢地记着阎王说过的话,千万不要回头,一径地向前跑着。
恰恰想着,越向前,就离着哥哥越近一点。
恰恰开始小声地唱着歌,歌声被急促慌张的脚步颠得支离断续,但是还可以听清字句:你不要怪我太犯傻,一辈子就那么一点好时光。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微薄的亮光,恰恰朝那亮光里冲去。
站在那一片光亮中,恰恰几乎没有办法睁开眼,耳畔全是翁翁的声音。腿软得没有办法站立住,恰恰躺倒下来,在地上缩成一团,让呼吸慢慢地平息下来,慢慢地睁开眼。
恰恰愣在了那里,心一下子,象浸在无边的冷水里。
四周全是门。
什么也没有,全是门。
一模一样的门。原木色的,样式很朴素的门。
倒底哪一扇门的后面,可以找到那年青的,高大的,疼着他的哥哥?
恰恰放软了身体平躺在地上,地上很凉,哥哥看到了,一定会说,恰恰,别睡地上,会着凉。
哥哥总是怕他着凉,在人间那会儿,恰恰记得自己好象总是穿着鼓鼓的,有好些都是哥哥的衣服,那么长,那么大,暖和地象是哥哥的怀抱。
恰恰真是想他啊。想到脑海里,哥哥的样貌已经变得模糊了。越是想一人的时候,越是想不起来他的样子。恰恰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恰恰笑起来,想,这次去到人间,得记得问一问哥哥。
不管是年青的哥哥,还是老头子哥哥,倒底还是那个人啊,倒底还是那颗心,倒底还是他宁可舍了仙籍也要找到的人哪。
如果他已经老了,我搀着他走路,他走不动时我可以背着他,我可以叫他做祁老头,恰恰想。
如果他还是个小婴儿,我就抱抱他,叫他管我叫叔叔。恰恰想象着哥哥蹬着白胖的小腿儿流口水的样子,笑了起来。
恰恰想起哥哥说过,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如果能去往他失去双亲的那段岁月,那就更好了,可以陪着哥哥,让他不要那么难过,不那么孤单。
恰恰想着,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走去。
无论哪一扇门都好,只要能把我带回你的身边。
朦朦胧胧中,恰恰感到有人在推自己。
耳边有个声音在说:“快醒醒,醒醒。”
恰恰睁开眼,眼前是一张胖胖的,裹在头巾与帽子中的脸,离得近,反倒看不表五官表情。
那人说,“怎么睡在这儿,你是谁家的孩子,街心公园里怎么能睡?还不回家去呀。”一把高亢的女声,很是热情。
恰恰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公园的石椅上,清晨的空气清洌而芬芳。
恰恰站起来,与那扫街的大嫂道了谢,慢步走到街上去。
这个城市,古朴庄严里夹着一分笨拙,在他眼前展开。
仿佛一个久已不见的熟人,面容神情里有两分的稔熟,两分时间造成的疏离。
恰恰愣愣地站了半晌,然后张开双臂,半眯了眼睛,抱住了满怀的清风,还有满怀的期望与快乐。
恰恰沿着街道缓缓地走着,一边认着路。突然,透过街边商店的玻璃橱窗,他看见一个年青的男孩。身材修长,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裤,只是袖口与裤腿都短了许多,露着半截细细巧巧的手腕与脚腕,差次不齐的头发,刚刚齐肩,恰恰觉得,他非常非常地眼熟,接着他发现,那个男孩好象就是自己。恰恰用力扯扯自己的头发,那男孩儿也扯扯头发,恰恰动动胳膊腿儿,那男孩儿也做同样的动作,恰恰凑上前去,鼻子碰上了冰凉的玻璃,真的啊,真的是自己。居然长大了,身量似乎比玉兔还高上两分,恰恰透过橱窗看见店堂里的大钟,上面有日历,那上面的年份,是恰恰当时离开后的第三年。
恰恰心里惊讶与喜悦简直快要让他动不了步了。
路人们匆匆赶着路,很多人回过头去,看看这个漂亮宛若画中走出的,却有些奇怪男孩子,仿佛有点儿自恋呢,这孩子,拿玻璃当镜子,照了这半天了,也难怪啊,这么个俊秀的孩子啊。
恰恰凭着印象找到了当时哥哥带他坐过的地铁,结果却坐反了方向,往回坐时又下错了站。
这个城市真的变了好多,也不知那个人变了没有。恰恰想。地铁隆隆地行驶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向后掠去,带出一片模糊的光鲜,恰恰手心里全是汗。他就捏着那一手的汗,在地铁上坐过来,又坐过去,路长得好象永远也到不了了似的。
恰恰终于找到家里已是黄昏了,家门是紧锁的。
恰恰在花棚里找到了舅舅,舅舅看到恰恰,高兴地咿咿呀呀地挥着手,又怕两手的泥蹭上恰恰的衣服,还是恰恰伸手抱了舅舅,一叠声地叫他,又伸手比划一下高头儿,告诉舅舅,自己长大了,舅舅打着手势,“可算是回来了。”
恰恰也打着手势,“回来了,这一回再不走了好不好?”
舅舅张开嘴,无声地笑起来。
恰恰又打着手势问:“哥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舅舅告诉恰恰,哥哥,已经许久不住这儿了。
但是舅舅说,他其实是常回来打扫的,只是,他不住这儿了。
恰恰走进熟悉的屋子,里面纤尘不染,依旧是他走时的模样。
每一件物品,都放在原先的位子,那大嘴巴浴盆边儿上,甚至还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青绿色的,有青蛙的图案,是哥哥买给恰恰的,拿起来贴在脸上,有很新鲜的洗衣粉的香气。干爽的,但是有一点点硬,用得久了的那种硬。还记得那时哥哥说,这毛巾旧了,要换一条的。恰恰坐在屋子里,暮色一点点地围上来。他坐在那里,屋里静极了,好象还能听到哥哥有力的心跳的声音。
卓慧慧是某IT公司总务处新来的小办事员,小巧活泼的女孩子,甜蜜的五官,有一点点小八卦,但还是可爱的。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扬声清脆地对面前的男人说:“祁处,听说你舅舅在近郊种花,还有大棚种了草莓,明天周末,带我们去看花摘草莓好不好? 小刘他们都有车,说是要搞个近一点儿的自驾游。听说你烧了一手的好菜,明天可不可以露一露?原料我们来准备,好不好?好不好嘛?”
祁承远心里叹一声,那一处啊,他都不敢久呆的,每一回回去,收拾打扫了,多晚了都要往回走,宁可住在单位这边仓库尽头那半间布置成小屋的角落里。
他实在不敢回去住,他已经发现自己有挺严重的幻听与幻视的毛病了,祁承远想,恰恰是走了,可是日子总得要过下去。万一有一天,恰恰要是能回来呢?回来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傻子或是得上了老年痴呆症可怎么办?虽说仙凡相隔,怎么有可能再回来,可是万一呢?万一?
祁承远叹一口气答,“好吧,那去吧。可是说好罗,我可没地方给你们住,当天去当天回吧。”
第二天,一行人开着两辆车上了路,不过一个钟头,就到了。
郊区果然是空气清新了许多,大片似锦繁花,铺金叠翠,女孩子们开始尖叫起来,一个劲儿地问,“祁处祁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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