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格外地珍惜这剩下来的日子。
每天,快到哥哥下班的时候,恰恰便会奇迹般地醒来,挣扎半天从床上爬起来,穿了厚厚的衣服出门去地铁站接哥哥。
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可是恰恰却依然觉得冷,寒冷入骨,让他不停地打着颤,真冷啊。全部的热量都随着生命消消流失了。恰恰把半个脸埋入衣领中,两听手缩进衣袖里,胳膊抱在一处,切切地看着眼前一辆辆来了又走了的地铁,一扇扇的门打开又关上。那个在地铁里弹唱的男子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摸摸恰恰的头发,问:“恰恰,为什么瘦了这么多呢?病了吗?”
恰恰说:“不,没有。我是累了。”
恰恰回过头再看一眼这个有一点落拓却不失温雅的男子,“以后,我可能再看不见你了呢,也不能听你弹琴了。提前跟你道个别吧。”
男子问:“哦。恰恰要搬家了么?”
恰恰说,“不是,我只是出远门。”
男子问,“去很远吗?”
恰恰说:“是啊,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男子道:“这样啊。恰恰,那,抬起脸来,我好好看看你。可以把你记得久一点。”
恰恰问:“要记住一个人是不是很辛苦?”
男子道:“是啊。可是有时候,忘记一个人更辛苦呢。”
男子又问:“你的哥哥,会和你一起出门吗?”
恰恰说:“不,我只能一个人走。”
男子转过头又认真地看了看恰恰,“真的,有的时候,人就只能孤身上路,谁都陪不了你呢。”
恰恰看着不远处刚刚下车的祁承远,带着一团暖气似地,很有精神地走过来,看见恰恰,满上全是心满意足的笑。
恰恰一到家就又昏沉沉起来,祁承远把他放到床上。恰恰用力地睁开疲惫之极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哥哥的身影。
哥哥是高高的个头,挺拔的腰背,浓密的黑发,圆眼睛,总是上扬着的嘴角。原来,哥哥的耳朵上有一颗小小的痣,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恰恰把手指按在那颗痣上,想着,如何才能记得哥哥所有的细微处呢?实在是太累了,那手指也似再也撑不住,一路顺着哥哥的脸颊滑下来。然后,手被哥哥攥住了,攥在哥哥宽大的手掌里细细地熨贴着,哥哥的手心里有薄薄的茧子,哥哥的胳膊很有力,总是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拎起来悠。
迷迷糊糊中听哥哥贴着耳朵叫自己的名字,一叠声地问:“你怎么了恰恰?倒底怎么了?病了吗?”声音里满是急切与担心。
恰恰想安慰哥哥,说,我不要紧。但是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感到魂魄在一一点点地流走,他几乎可以听到它流失进丝丝的哀鸣。
第二天是周末,恰恰到快中午才清醒一点。哥哥的脸近在咫尺间,恰恰却发现自己看不太清他的样子。
哥哥说:“恰恰,你看看这是什么?”
哥哥的手里有一个玻璃杯,里面有半瓶晶莹剔透的水。
恰恰知道那是什么。记忆里,哥哥在自己生病的时候,给自己采来的露水,记忆里还有哥哥被打湿的裤脚。
哥哥说:“小懒虫,再不起,露水都要不新鲜了,我可要揪着鼻子把你拎起来罗。”
哥哥把水喂到恰恰的嘴里,露水很凉,两分甘甜里混着青草的微涩,恰恰的精神稍稍好一些,祁承远很高兴,以为是露水起了作用了,那以后每一天,他都起得早早地,给恰恰收集半杯。
但是恰恰还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渐渐地不能起床了。
祁承远还是向公司拿了假,不能出远门,祁承远就天天把恰恰抱到离家不远的小坡上晒太阳。他不知道恰恰是怎么了,他一直以为是开春的时候累着了伤了元气,他也知道,人间的医术对恰恰是不起作用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给他采来露水,让他晒一晒太阳。恰恰是天上的小仙子,也许自然间的力量会帮他恢复,也许很快有一天,当他下班时,他的恰恰还会在地铁站等着他。老远就对着他笑,一路跑过来,然后停在他的面前,羞涩而快乐地微笑。还会每天攀着门框,让他拉着他的脚,脸挣得通红也不肯下来,一定要做满一百下。
祁承远让恰恰半躺在他怀里,指着不远处对他说:“你看恰恰,那里的地被征了盖房子了,说是年底就能完工,哥哥的钱存得差不多了,我们就上那儿去买一套大一点儿好一点儿的房子,你跟哥哥一起住好不好?”
恰恰攒足了力气慢慢地问:“那新房子里有小阁楼吗?”
祁承远说:“没有。”
恰恰又问:“那,有暖炉吗?”
“没有。”
恰恰哦了一声,接着问:“那能看到星星吗?”
“呃,不能吧。”
恰恰轻轻地叹一口气,拉住祁承远说:“哥哥,我还是喜欢舅舅的老房子啊。”
祁承远笑起来道:“哦,那好。那咱们就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吧。舅舅不会赶我们走的。我们就永远地住下去吧。”
恰恰伸出手,比划了寸许的长度问:“永远能不能有这么长?”
祁承远把他的手拢在一处,“恰恰啊,永远就是,恰恰变成老头子,哥哥变成更老的老头子,那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坐在这里晒太阳。”
恰恰想,我多么想,能快一点变成老头子啊。
可是,他再也没有力气说些什么了。
祁承远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恰恰的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了。
那一天早上,恰恰安安静静地睡着。祁承远觉得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不能被感觉得到。他把窗帘拉开,让暖洋洋的阳光透进来。
恰恰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象是要轻启慢掀。但是过了许久,他依然没有睁开眼,一时间,祁承远有心惊胆颤的感觉。他仿佛看见恰恰的灵魂竭力挣扎着想要醒来,想要坐起来对着自己微笑,那躯体却好似被什么束缚住了,他动不了,也叫不出。
祁承远凑近了细看恰恰的面容。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是什么呢?祁承远想。
恰恰的容颜依旧清丽,却只是没有了生气。祁承远猛地跳了起来!恰恰的头发!恰恰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颜色的呢?
原本恰恰的头发并不浓黑,是一种极有光泽的深褐色,阳光下会宛若嵌着一道浅金的边儿,为什么现在变成了淡的亚麻色了呢?还有他的额角,白的近乎透明了。
祁承远觉得有隐隐的恐惧沿着五脏六腹升腾上来,他抱住恰恰,连声地叫他:“恰恰,恰恰。。。你告诉我,倒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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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人间
祁承远把恰恰抱在怀里,贴上他冰凉的额角,“恰恰,”他叫他,“你告诉我,倒底是怎么了?恰恰,你现在有心里的话,都不肯跟哥哥说了吗?”
恰恰一点点地掀开眼帘,他的视线都有些焕散,他是那么想再把哥哥看看清楚,却连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如今也成了奢望,恰恰小小的心眼里的悲伤如泉涌一般,只是说不出来。
恰恰用很微弱的声音说:“哥哥,我要走啦。”
祁承远死死地握住他的手,“要走?回天宫吗?不是说好了留下来吗?恰恰,你不想一辈子跟哥哥在一起了吗?”
祁承远心里明白,不可能是恰恰不愿意,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那原因一定不可抗拒,原来,他还是留不住他的小仙子,无论他有多么地爱他,多么地舍不得他。
恰恰的手心贴上哥哥的脸颊,真暖啊哥哥,我只愿一直一直这样地暖。
恰恰说:“哥哥,恰恰不能陪你了,恰恰也不回天宫去。天宫里没有哥哥。”
祁承远说:“那么你要去哪里呢?天涯海角,哪里是哥哥不能陪你去的地方呢?倒底是什么事?”
恰恰微微叹了一口气,“哥哥,我骗了你。其实,我在人间,只能待。。。半年的时间。如果到时候不回去,魂魄就会飞散了。。。哥哥,怕是到了这一天了。”
祁承远看到恰恰细细的手指上落了两点水滴,看见恰恰把把手指慢慢地送到唇边去尝一尝,听见他低微的声音说:“啊,果然是咸的啊。”祁承远这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他完全不知情,他甚至要求恰恰不要回天宫,永远留在人间陪着自己,而那个孩子,宁可魂飞魄散了也要留得这一时半日的相聚。
祁承远说,“恰恰,好孩子,你好好地歇一会儿,哥哥要想一点儿事儿。”
恰恰依言闭上眼,又不舍地睁开再看看祁承远,祁承远把胳膊伸过去让他抱着,笑着说,“你放心,哥哥不走开。”
祁承远不畏冷,这个天气已经开始穿上了夹衣,恰恰可以摸到衣服下哥哥强劲有力的肌肉,蕴藏着给过他许多许多温暖的力量。恰恰摸索着哥哥衣袖上的扣子,小小的扣子,老常被他咬在嘴里,线头有一点点松脱。哥哥常常会一边把扣子钉牢一边笑,难不成恰恰是个小老鼠,常常要磨一磨牙吗?恰恰模模糊糊地想啊想啊,想那些刻在记忆里的一件件家常的小事,如果没有了魂魄,这些记忆也不会在了吧?它们会变成什么呢?变成一只小小的寻常的粉蝶,每天每天停在哥哥的窗前,还是变成一只小小的蚂蚁,在墙角边恋恋不舍地爬来爬去呢?
恰恰其实一直没有睡着,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等他终于睁眼的时候,果然看见哥哥还坐在床前。晨光已经酝染了进来,但恰恰看不清哥哥的脸。他摸索着去开灯。
灯亮了,很柔和的光线,随着眼前人影的渐渐清晰,恰恰的眼泪也一颗一颗滚了出来,象一粒粒的珠子,扑落扑落地,接二连三地滚出眼框,沉沉地砸在枕畔。他那么冷,手指都冷得呈青白色,但是眼泪还可以这么烫呢。
他的哥哥啊,年青的哥哥,英俊的哥哥,会做香香的饭菜的哥哥,会写好看的童话故事的哥哥,会把他抱起来打秋千的哥哥,陪着他一起看星星的哥哥,一夜之间,两鬓斑白。
祁承远抬起眼,细细看了看恰恰,把他冰冷的手握在手间,慢慢地笑起来,说:“恰恰啊,哥哥想了一夜,我想啊,恰恰还是回到天宫去吧好不好?就算是以后哥哥没有机会看见你,但是我知道你还在天宫里,我还会想啊,原来我认识天上的一个小仙子呢,也许他在我想着他的时候也想着我。你看这样也不错对不对?”
恰恰呆呆地听着哥哥说。
祁承远拿过一个枕头垫在恰恰头颈下,接着说:“来,恰恰,打起精神。再休息一会儿,哥哥带你再去看看舅舅的花,你要走了,也该跟舅舅说一声,要不以后舅舅问我,”祁承远学着老人家打手势的样子,“他问我,我…们…的…小…恰…恰…哪…里…去…了?到时候,我会跟他说,小恰恰长大了,他回老家娶媳妇儿去了。”
哥哥做出滑稽的样子,恰恰近乎透明的脸上浮出一个微薄的笑意。
祁承远给恰恰穿好衣服,把他半扶半抱在怀里。问他:“恰恰,你走得动吗?”
恰恰抬头看看哥哥,微笑起来,“当然啦。”
祁承远带恰恰来到花棚里,舅舅正在与几个雇工一起忙碌着。
恰恰蹲在舅舅的眼前,打着手势对舅舅说:我要走啦,我要走啦。
舅舅的脑子不是很灵光,却是真心疼恰恰的,他在恰恰额头上亲热地拍一拍,打着手势问:什么时候回来呀?什么时候回来呀?
恰恰不知道怎么回答,舅舅也不再问,反手拍拍自己背,恰恰象平日里一样,趴在舅舅的背上,胳膊环着他的脖子,头在他的颈窝里蹭一蹭。
舅舅的头颈间有混着灰尘味道的汗气,恰恰想,他会记住这个味道的。
祁承远拿出一个黑色的包给恰恰背上,那原本是预备带恰恰出去玩儿时用的,包的下角,用白色的笔写着“祁恰恰”三个字。
恰恰是草木化人,无父无母,他从未想到,人间的一个哥哥,会给他一个姓。恰恰看着包上的那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哥哥在包里给他装进了那面小镜子,还有一些他们两人拍的照片,恰恰喜欢的一些小玩意儿。
哥哥又拿出以前给恰恰买的细白金链子,链子上,拴着一颗小扣子,半透明的,哥哥的袖口上扯下来的扣子,哥哥把它挂到恰恰的脖子里。
哥哥张开双臂说:“恰恰,宝贝儿,过来让哥哥再悠悠你。”
恰恰吊在哥哥的胳膊间慢慢地悠着,恰恰问:“哥哥,你看我长高一点没?”
哥哥说:“那是自然。每天吊门框,那是闹着玩儿的吗?”
只可惜我再也不能看着你长高,长成一个大小伙子,有着细长的个头,明亮的眼睛,生动的表情,可能还会有一点点的叛逆,也许会把头发染出一缕绿色来,还是,在耳朵上打上八个耳洞?
恰恰的身体轻飘如絮,他的头埋在祁承远的肩上。
祁承远说:“恰恰,抬头让哥哥看看你。”
恰恰不肯,呜呜咽咽地说:“你看过很多次了。很多次。”
祁承远说:“那么,恰恰你再看看哥哥。”
恰恰说:“不要。我也看过你很多次了。”
祁承远的肩头一片湿碌碌的。他说:“好吧,那就不看吧。不看哥哥也能永远记得你。”
恰恰说:“你记得我一年就好了,人间的一年,记得长久太辛苦了。”
祁承远说:“哥哥是铁打的人棉花的心,哥哥不怕辛苦。哥哥把你包在心里面,你冷也不怕,痛也不怕。”
恰恰的语音断断续续:“那我也把你包在心里面,哥哥你一样冷也不怕,痛也不怕。”
祁承远说:“那敢情好啊恰恰。”
祁承远终于把恰恰的头搬起来,拉起衣袖替他擦净了脸说:“走啰恰恰,误了钟头是不是要受罚?给你公公带个好儿,还有七七和八八。”
恰恰淡水色的唇就在眼前,祁承远想,好象真的长高了呢,记得来的时候,头顶只及我的下巴。
祁承远慢慢地把唇贴上去。
一如想象中的美好,凉凉的,湿润的,甜蜜的,一点点烙在心底里,怎么也抹不掉的感觉。
恰恰闭上眼睛,手指贴在哥哥的耳畔,细细地摸索。
恰恰的周身有浅浅的光晕渐生,恰恰的面容模糊起来,象飘荡在水里的倒影。
祁承远记得他最后看到的,是恰恰的手指尖有一缕明亮的光闪动,从自己的耳际鬓边掠过。
恰恰用了最后的仙力,把哥哥的头发重又变回浓黑。
你依然青春,我依然年少,只是我们再没有机会,白首偕老。
永别了我的有情人,没有你,我不会知道,原来爱,这样美丽,这样疼痛,这样好。
恰恰走的时候,一屋幽香,弥久不散。
祁承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门窗都舍不得开,但是那香味,还是渐渐地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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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天宫
天宫王母御花园里的小花侍七七与八八非常快乐,因为,他们最好的朋友,小花侍恰恰终于从人间回来了。
只是,他们很快发现,恰恰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最初他们以为是在人间耗了太多的仙力,公公给恰恰喝了千年槐树酿的蜜,以往小仙子们身体有了小毛小病都是用这个治的。可是,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
恰恰的脸上总是挂着的清透明净的笑容没有了,只坐在一旁,抱了身上的小背包呆愣愣的。七七八八以为他在人间着了什么魔道了,也不敢对人说,两个孩子只在私下里急做一团。
恰恰的异常,连道行深一些的花仙也注意到了。最先是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小声地说:“看恰恰那孩子,听说误坠了人间一遭,整个人都变了,好象心事重得很,别是在人间认识了什么小姑娘,涉足了情爱,所以烦恼伤心吧。若真是这样,可糟了,仙凡两重天,这孩子可怎么好?”
神瑛侍者道:“哪里能够呢。恰恰不过是小孩子。再说他们小花侍,最是不经人事,早些日子,我还见他们男孩与女孩一同在玉泉洗澡玩耍呢。”
降珠仙子沉下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