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无言,眼帘蓦然一闪,跳回熟悉的执信校园。
执信大门外,那老而深绿的大树,郁郁苍苍。对面坐着若琳,桌上都是赵亚喜欢的菜色。
徒颜要走了,徒颜要出国了。
赵亚记得,因为他吻了徒颜的照片。照片上的徒颜多帅气,象一个发光的天使。
情不自禁,真的情不自禁。
白皑皑的云一朵一朵飘过心,呼啦拉变成棉花,堵着。
喘不过气来。
“亚亚,怎么了?”张瑞翻身,一只手撑着头。
“没……”
第十八章
真的请了两天假准备搬家,赵亚打电话给张瑞:“明天早点过来帮忙。”
“我今晚就过来帮你收拾。”
“别,你过来是收拾东西还是收拾我?少胡闹了,明天,记住啦。”
清早起来,心情额外的好,清凉的绿草气味飘在鼻尖上,赵亚贪婪地闻着,环视小小的单人间,平时觉得拘束狭小的空间,现在可爱不少。
人都是贪心的,得了这个,忘不了那个。
舍不得三个字,耽误了多少人?
要收拾的行李不多,首先把装模型的大袋子找出来。看护这袋子似乎已经成为赵亚的一种本能,离开家门,到中学,到大学,都是这个大袋子陪着。
张瑞和徒颜的模型还放在里面。赵亚想张瑞也许会不高兴,但,就让张瑞不高兴去吧,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一个小小的安置袋子的地方。
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张瑞还没有出现。赵亚不得不打他的手机。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张瑞自己买的房子也没有人接听电话,公司里,同事说张瑞请假了。赵亚心里微微收缩,不祥。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来来去去,都是这把叫人腻味的声音。
关机,关机,赵亚焦躁地继续拨,还是关机。
他放下电话,天气晴朗得不成体统,赵亚厌恶起那灿烂的阳光来。
他站在窗台前眯眼睛:“晒!”心神不灵地放下窗帘,遮挡半壁光亮。
不祥的感觉再三触动他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缩成一团,虽然咒骂可恶的阳光,可他又觉得冷。
出事了,张瑞出事了,出事了,情绪对理智这样说。
早知道的,这是应该的,早该想到的,理智这样对情绪重复。
他在狭小的房中转了两圈,忍不住猜测。发现他们的是谁,张瑞的父母,张瑞的朋友?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
好端端的平静要被打破了,赵亚觉得自己不该答应搬家,他和张瑞太天真,这世界本来就不允许他们在一起,怎么可以光明正大搬到一起?
活该,谁叫你们百无禁忌地挑战呢?
无人的冷清,直叫人恐惧。看不见该来的人,四周的一切都活了似的,幸灾乐祸着张着眼睛看好戏。
赵亚的心越缩越紧,钟指到九点。
每次张瑞说来,一定在八点以前,他有早起的好习惯。
赵亚不安地抬头,蓝色的天空让他更加不安。
飞机划过天空的景象在眼前掠过,那自由的远去的机器鸟,载着众多的希望一去不回。
张瑞会来吧?
钟慢悠悠走着,走得再慢也移到十字上了。
赵亚又拿起电话,按下重拨,悦耳的按键声自动响起。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广东话、普通话、英语,都重复着同一个意思。
时间太任性了,它开始忽快忽慢,赵亚艰难地熬着每一分钟,可猛一抬头,已经十二点。
被抛弃的感觉那样强烈,无法忽视。
于是一切出奇安静,象地震前最温柔的一刻。
心空荡荡起来,赵亚皱眉,他憎恨自己的不安,也憎恨自己无法压抑的胡思乱想。
张瑞为什么要关机?
也许他不是自愿的,谁能关了张瑞的手机?也许有某人要和张瑞谈谈,不受外人打扰地谈谈,象当年若琳阿姨和徒颜那样谈谈。
赵亚不知道若琳当年是在哪里,怎么样和徒颜谈的,但他能清晰地感受那份沉甸甸。
现在,轮到张瑞。
什么时候谈完?赵亚再三抬头看钟,指向三了。
三点,张瑞等于已经消失一天。赵亚答应他搬家,请了假,结果他失踪了。
赵亚自嘲地笑,笑声干涩。
秒针滴答滴答走着,每当无人的时候它便嚣张,在赵亚肉呼呼的心上轻轻松松地走着,毫不把赵亚被煎熬的样子看在眼里。
张瑞会不会,就这样从此消失?一个念头闯进来,赵亚认为这个念头真可笑,但他猛然打个寒战,转身朝房门跑。
消失,忽然消失的张瑞……虽然不可思议,虽然昨晚才笑着通了电话,虽然有那么那么多的甜言蜜语,但要断裂,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赵亚毫无安全感。
谁能保证张瑞不会忽然打个电话过来,沉声说一句“亚亚,对不起,我准备出国。”
或者张局长打个电话来:“赵亚,我家张瑞已经上飞机了。”
现代交通发达,现代人行动果断迅速,谁也说不准。
干脆点的,连电话也不用打,潇潇洒洒去吧。
赵亚被这些盘旋在太阳|穴的想法逼得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该去哪,但用力地扭动门把。
刹那间眼帘一跳,某个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外,似乎正在按门铃,门忽然打开,那人愣住了。
张瑞?惊喜在心里闪电似的为焦躁撕开一个宣泄的裂口,赵亚的眼睛来不及露出笑意,即刻沉淀出不安和愕然。
不是张瑞。他失望地呆站着,而且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阿姨……”蠕动着嘴巴,赵亚没有精神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怀疑自己的面部曲线正在扭曲。
不速之客。
居然是她。
若琳还是若琳,属于阿姨的温柔气质始终没变,连扫在赵亚脸上的目光都还是那样慈爱,充满感情。
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对视许久,若琳才喊了一声:“亚亚。”包含了许多东西在内的两个字。
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赵亚困惑地看着若琳,他浑身不自在地后退,显得手足无措:“请进。”
若琳轻轻跨进门,打量乱糟糟的单间。
“我正打算搬家,很乱。”赵亚心虚地解释。
也许不是心虚,他只是不安,这个时候,若琳只会代表不祥。他清楚记得若琳曾经扮演什么角色。
“请坐,喝点什么?”赵亚把报纸从沙发上扫开:“冰箱里只有啤酒,没有人喝果汁,所以没有准备。茶……哦,还有一点茶叶,我去泡。”
若琳柔和的目光一直停在赵亚脸上,她象有许多说不出的话,不得不借用目光表达。看见赵亚慌慌张张翻找茶叶,若琳才开口:“亚亚,让阿姨好好看看你。”
赵亚讷讷地靠近。
乱糟糟的房子,乱糟糟的心情,老天爷总爱让一切高潮迭起,不是死水一潭就是浪头一个比一个高的打过来。
张瑞不见踪影。
而徒颜……徒颜两个字蹦得那么快,赵亚想挡也挡不住。他偷瞥若琳,害怕她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好久不见,阿姨还好吧?”赵亚左手搓着右手:“一直没有空,没有去看望您。我也是刚刚毕业,比较忙……对了,阿姨怎么会知道我住的地方?”
他瘦削的下巴还带着小时候的影子,却长高了不少。若琳认认真真看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她仿佛代替娟子在打量赵亚,可想起娟子,她一点也不感到欣慰。
娟子,你该多恨我。
“你一走,好多年了。”
赵亚惭愧地点头,闭着嘴。随意一个字,都会牵扯起当年的心痛心碎。
若琳也找不到话说,她相信娟子在天有灵,一定会痛恨她唾弃她。
“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
赵亚略略回神,转动眼珠看着她,那目光象针一样刺到肉上,若琳居然不自禁退了退。她苦涩的,认罪似的笑:“我……一直没有真正的找你。”
赵亚的目光太清澈,象鞭子一样抽打着。
“我收到你寄给我的钱,可你已经走了。房子卖了,学也退了,我好几天站在你们家楼下,想看看你会不会回来拿东西……”若琳觉得赵亚眸子里尽是了然,尽是冷冷的讥讽,她忏悔似的伸出双手,握住赵亚:“可我知道,我并没有真正地打算把你找回来。我本该好好照顾你的,那个时候……”
“阿姨,别说了。”
“不不,不是的,亚亚,你听我说。”若琳含着忧郁的眼睛闪着朦胧的泪光:“徒颜那时天天打电话回来问,他偷偷跑回来一趟,我打电话去要他爸爸看着他。我对他说,你和你的同学张瑞在一起,我说你过得很好,我说你并不想见他。我知道应该找你回来,好好照顾你,可是我害怕见到你,你不会明白我有多矛盾。我象心里烧着一盆毒辣的火,我无法再忍耐下去,我跟自己说要找到你,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算不算开门见山,坦然心交,在这么漫长的啷啷跄跄后。
赵亚微微蹙眉。
他的心并没有针扎一样的疼,象被人施了麻药搬上手术床,他睁着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医生划开自己的肚肠,挑穿血管。
一点也不疼。
“亚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娟子。”若琳无法控制地掉下眼泪,赵亚的印象中她一向坚强,温柔,可现在她哭得如此哀伤,仿佛得不到赵亚的原谅她会一辈子这样哀伤:“请你原谅我。”她滚烫的眼泪滴到赵亚手上。
赵亚轻轻抽回被若琳握住的手,扯了一条面纸递给若琳。
他平静地说:“您说的没错,我和张瑞在一起了,我们很好,很快乐。”
若琳似乎得到安慰,抬头看着赵亚。
这是一位母亲,不过是一位母亲。而且,她是徒颜的母亲。
保护一个,舍弃一个,原本就天经地义。
“你原谅阿姨吗?”
“这些事,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赵亚从容地看钟:“张瑞也该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我该走了。”
若琳在门口再次握住赵亚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真的不恨阿姨?”
“不。”
“一点也不?”
“一点也不。”
“亚亚,阿姨希望你可以永远快乐。你真的快乐吗?”
赵亚认真地说:“真的快乐。”
若琳长长叹气:“那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我以后,能常常来看你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
“阿姨。”赵亚忽然轻轻打断她的话:“徒颜要回国了吗?”
若琳表情微滞,她看着赵亚,抿嘴,郑重地点了点头:“对,那孩子要回来了。”
“他还好吧?”
“跟着他爸爸,毕业了,发展得不错。”若琳带着点小心地说:“他……也许会带个女孩子回来见我。”
赵亚深深凝视着若琳,忽然淡淡笑起来。
“阿姨,你看,”他在若琳面前倜傥地转身,让若琳看清楚他高挑的身子,然后面对若琳站直,带着骄傲说:“亚亚已经长大了。”
“对啊,孩子们都大了。”若琳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感慨。
“见到徒颜,告诉他我很好。”
门关上的声音很清晰,锁咯噔一声,清脆得近乎悦耳。
赵亚用背抵着厚实的木门,面对若琳的最后一丝微笑僵硬地残留在唇角。
抬眼,时针已经指到六,夜幕低垂,吞了太阳,眼看要吞没这个小房间,连同赵亚和他深深眷恋的那袋子旧模型,也要一同吞没。
他失了力气,缓缓挨着房门瘫在地上,惘然地靠意识编织一条无从知道的线索。
徒颜走了,他被爸爸看住,他打电话回来……
亚亚很好,亚亚和张瑞在一起,亚亚过得很快活。
一切天经地义,一切理所当然,所有的所有,都风和日丽。
赵亚所经历的孤单和寂寞,凄凉的空气、淡漠的悲怆,原来都被幸福包装起来,送到远在异国的徒颜面前。
夜越发欺近身边,凉浸浸的,赵亚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
盯着对面的电话,他象找回力气似的蓦然站起来。
张瑞,你在哪?
颤抖的手指拨着熟悉的号码,他慌乱地寻找着。
永恒,你又在何方?
当血管失去血液,当身体失去温度,为何灵魂依然不灭,而仍懂得哭泣?
我不想哭泣。
我的愿望如此卑微,不过是一枚戒指一朵鲜花一个目光一个微笑,只要其中任何一样可以让我永远保留。
可永恒,你在哪?
赵亚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大袋子。他伸出双臂紧紧拥抱着他的模型,轻轻地深情地抚摸它们。
不管你是谁,请不要离开我。
凡人歌 第十九章
他哭泣着睡去,哭泣着醒来。
窗外黑暗已经过去,灰白占据了天空。有人拍他的肩膀,赵亚抬头,看见张瑞温柔的眼睛。
“对不起,我迟到了。”
赵亚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轻声要求:“张瑞,送我一枚戒指吧。”
张瑞深邃的眼睛看他许久。
“好。”张瑞点头。
赵亚长长地,舒了口气。
人如果是全知该多好,那将不会有许多的不确定,也不会随时随地无法拥有安全感。
赵亚唯一知道的是张瑞回来了,张瑞眉目间的疲倦藏得很深,可逃不过赵亚轻轻一瞥。
他的张瑞,打赢仗回来了。
受伤否?
“我们……暂时不搬过去。”
赵亚一点惊讶和疑问都没有:“嗯。”
“亚亚,”张瑞搂着赵亚沉吟:“我们换个工作吧。或者自己弄个小小的工作室。”
“吵翻了吗?”
“我妈病了,爸和我都不想她知道这事。放心,我会解决的。”
赵亚不安地寻求着张瑞的气息,在他怀里仰头努力让视线穿越云层。
主宰冥冥的天啊,他静静在心里述说,张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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