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还小,大了就好。”周南笑道:“二哥就不错,读书习武时都没叫过苦,大哥儿可比不上。”
王旖笑了笑,拿起周南放下的书翻了翻:“怎么又看起来了?”
“姐姐都说了官人写得这本书深不可测,所以想再看一遍。前面囫囵吞枣的,也没看出个眉目来,这一次要细细的读。”
前些曰子刚刚拿到新书的时候,周南废寝忘食的用了两天就将一部十卷的笔记通看了一遍,回头就说整部书有意思。王旖则说‘官人的这部《桂窗丛谈》,闲暇时翻一翻也的确是很有些意思,但如果静下心去琢磨,却越琢磨越觉得深不可测。’
周南在《桂窗丛谈》中,看到了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看到了鸡兔同笼的另一种解法,看到了对花鸟蛇虫别出心裁的分类,看到了码头上滑轮省力的原理,看到了点石成金的骗术被拆穿,在她的眼里,这代表着韩冈的博学,还有在格物致知上的成就。但她没想到,王旖对她们的先生所写下的这部书,竟然下了深不可测的评语。
刚刚拿到韩冈所撰写的笔记的时候,自家是当做闲书来读。虽然周南是明白自家的先生写书都是有一份深意在就像当年写下《浮力追源》,让人误以为是要造铁船,实际上则是拿出了飞船,同时还促进了甲胄的制造,以及钢铁业的发展不过周南认为韩冈的想法自己应该都知道了。可王旖却说没那么简单。
以见识论,素心和云娘是远远不如在京城中长大的周南,不过周南也只是在琴棋书画和器乐歌舞上有所擅长,作诗作词能跟一家之主一较高下。说到学识,周南不敢与宰相家的女儿相比,相信了七八分。
拿着先生的著作,王旖就手翻着。她在这本书里面看到的是一个庞大的学术体系,涉及到天地自然的方方面面,笔记十卷,只是露在外面的引子,实际蕴含的内容并不是区区十数万字能够囊括。
甚至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冰山露出水面的还能有十分之一,而韩冈摆出来的只有百分之一就在《浮力追源》中,韩冈通过水和冰密度的比较,明确的阐述了冰浮在水中的原因,甚至浮出水面的比例。这两年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看到水面上的浮冰,水底下暗藏的流冰九倍于水上部分。
将本心层层遮掩,就如一道千门万户的迷宫,在里面走起来移步换景,永远只能看到一部分,而不见全貌,就是最后看起来是揭开谜底了,但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却是还有几处伏笔潜藏,这才符合她先生的为人和姓格。
就如轨道。
轨道先使用在码头上,但铁矿的矿山中才是轨道用得最多的地方。天下各大矿山,逐渐推广了轨道的使用,也培养出了一批合格的匠师,为方城山的轨道做好了准备。而方城山的轨道,听说生铁的用量动辄以万斤计,若是没有之前韩冈推动钢铁产量的发展,根本就造不出来。
现在方城山轨道成功投入使用,当河北轨道提上台面之后,国中对钢铁的需求又会上一个台阶,那一座座高炉,就又有了派上大用的地方。
自家夫君做的每一件事,光是拿到台面上的,已经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再往下发展,却能发现下面还藏着更多也更让人惊讶的东西。
王旖和周南沉默的翻着书,就听得院中扑通一声,韩家的老五在追着皮球的时候一脚踢空,仰天栽倒。
王旖和周南就在旁边看着儿子跌倒了,并不去扶,倒是三哥四哥跑了过去要搀扶。而五哥儿不哭不闹,更不要人扶,一骨碌就爬将起来,跑到他乳母那里摊开小手。乳母忙掏出一粒半透明的冰糖来,看着眼前一只脏脏的小手,就直接给五哥儿塞进嘴里。
“官人说话也促狭。”看到了这一幕,王旖一下笑了,也是韩冈的要求,家里的几个儿子除了刚学走路的时候,跌倒了要扶一把,大一点之后都让他们自己爬起来,哭得再凶都不理会,最多拿块糖来逗着站起来,“记得早前还说呢。教训小孩子,就跟训猫训狗一样,做得对了该夸就夸,该奖就奖,几次下来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南也扑哧笑起来,“当初就是二哥儿最聪明,那时候故意往平地上栽跟头,骗了多少吃的。”
“其实道理是不错。”王旖嘴角翘起微笑着,视线追逐着又开始玩闹的儿子们,“你越是一惊一乍,小孩子哭得就越凶,你不去理会了,反而自己就爬起来了。”
“姐姐说的正是。”周南点着头。正说着,就看到老三也摔倒了,同样是自己爬起来,同样是跑到乳母那里伸手要糖,拿到后就往嘴里塞。
王旖连忙叫着:“三哥儿,糖不能多吃,牙齿坏了可没法儿治。”
周南失声笑道:“真该去问问素心,家里的冰糖还剩多少斤了,不知还够不够他们讨的。”
“上个月从交州送到的有三十斤冰糖,两百斤白糖,三百斤红糖,还有各色蜜饯五百五十斤。到手我就让素心安排人各送两斤蜜饯去给东偏院的那十几位,在北面的方、李二位,也派人送去了,等到过年还要给。至于年礼,走外院的帐,到时候还要跟官人商量。”
韩家内院之中是王旖总掌,几名妾室各管一摊,周南现在养胎,家中事袖手不理,也不多谈此事。转问道:“听说襄州的铺子里面也有白糖和冰糖卖了。”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当真有卖也是好事。”王旖道,“官人昨儿也说了,派去交州的人都很用心,今年就有交州米在杭州上市了,等到白糖也一并上市,交州就能安定下来了……自家能不能赚到钱倒是小事,开辟了一个产业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官人真是越来越大方了,孔方兄都不放在眼里。”周南虽然是开玩笑,言语间却满是骄傲。
“有了出产,就有了税赋。有了税赋,也就能让禁军在当地驻泊、就食。那一片疆省土就能安定了,不会再有朝臣说什么无用之地空耗钱粮。而官人在这基础上,还能做到公私两便,说到治政之才,官人在朝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不是视钱财如粪土,家里的浑家孩子饿得发慌,还能弹琴唱歌的自命清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们的先生从来都是为边地开辟一项产业,拉着多少家一起进来,让刚刚攻占的新土由此安稳,而他作为开创者,就只在其中占上一小份而已。
说道视钱财如等闲,这个才是真的。
第43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二)()
【第二更】
“说是公私两便,不事聚敛,但在棉布和白糖两个新行当都占去了一部分,加上四表叔又是个堪比陶朱的,家里面的产业如今也不小了。如今家里面开销虽大,可花的还没有赚的十分之一。”
“也是给儿女预备的。”
‘儿女?……’
王旖上下打量着周南。才两个月,还不显怀。褙子里面是一件略显宽松的浅葱色对襟小袄,胸口高挺,腰身纤细,小腹也是平平的,完全看不出是怀了身孕的样子。
“这一次也不见害喜。要不是总觉得困,请了人来问诊,还真不知道是喜脉。”周南憧憬道,“安安静静的,多半是丫头。”
“再生个女儿才好。家里儿子一堆,天天吵得头疼,女儿就那么一个。”王旖说是这么说,但她瞧着几个小子闹腾的样子,却是带着笑,“官人都说了,嫁女儿不会心疼嫁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咚咚响的升堂鼓。
“今天官人审案?”周南惊讶的问着,转运司衙门的升堂鼓平时可是少听到。
王旖点点头,回答了周南的疑问,“早上出去的时候,的确说有一桩分产的案子要审。”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审案的,往常不是发回州里的吗?”
“我也是这么问的,官人说老是将案子转发、退回不太好,总得留个一件两件的下来,妆点一下门面。”
转运使的工作,除了保证地方税赋顺利运进京城之外,还有监察领下军州施政和财务的职责。正常的转运使,一年通常有半年在外巡历州县。而韩冈仗着他有打通襄汉漕运的工作,就只巡视过漕运沿线的军州,远上一点的军州,几乎都没有去过。
而除了监察,而一些案子也会越过州县递到转运使衙门中,转运使也有审理权。不过韩冈一般不会接。会闹到路中监司的案子,要么是大户人家的争产案家底薄一点,在州县里就倾家荡产了;要么就是无头、积年的刑事案基本上都事关人命,否则也不会让人闹到路中。
如果是事关人命的刑事案,那是属于帅司和宪司的差事,韩冈会移牒经略安抚司或是提点刑狱司。
几个路一级的监司都不在同一个地方如京西南路安抚司在邓州,由邓州知州兼任,北路则在许州这是为避免诸司聚集一城,最后权力为一人控制。但公文往来就麻烦了。幸好这等不服州县判状的刑事案,韩冈才遇到两起,也没费他多少时间。
而争产案则稍多一些就跟后世一样,民事案件比起刑事案件要多得多。基本上是兄弟争产的为多,也有女婿与幼子争产,继母与嫡子争产。在孔方兄面前,孝悌什么的也就甩到九霄云外去了韩冈基本上都是发回州县,他不是很待见兄弟姊妹之间为钱闹成冤家的事。而且以世间的风气,能将案子打到路中,两边基本上都不会是安分守己的人。
不过转运司毕竟不是负责断案的衙门,一年来撞到韩冈手上的案子也就这么十几宗,都是上述的两类案子,没有一宗例外。韩冈也没有收审其中任何一桩。也就是今天,想审一桩出来应付一下。
“应该挑的是一桩简单的案子吧?只是应付差事。”
“能从县里打到州中,又能从州中折腾到路上,事情总归不是那么简单。”
只不过才说了两句,又是一片喧腾在前院响起。连三个小家伙都忘了踢球,疑惑的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隔得有些远了,听不太清在喊些什么。但参杂在喊声中的退堂鼓,王旖和周南还是都听出了节奏。
“怎么这么快?”周南疑惑着,“升堂鼓才敲过啊。”
“肯定是结案了,而且判得妙。若是不合人意,衙门外的百姓只会私下里传言,不敢这般喧哗。”
“结案了!结案了!”一个婆子从前面过来,啧啧称着奇:“龙图果然是天上的星宿下凡。闹得郢州州里县里都不安生的案子,到了龙图手上,竟然就这么结案了。”
“怎么审的?!”王旖心中有几分好奇。
那婆子到了主母近前,眉飞色舞的说道:“龙图开了大堂的中门在审。拿着郢州的判状来问王家兄弟哪里不满意。哥哥说分给弟弟的那一份多,弟弟说哥哥的那一份更多。龙图问了两遍,都不改口,就做主将分给弟弟的给了哥哥,又将哥哥的那一份给了弟弟,这下两边都如愿以偿了,实在是有苦都说不出。外面的都在说龙图判得妙。”
周南听了,掩口就笑了:“官人这判得倒爽快。”
王旖皱着眉:“好像过去有过类似的案子,不过好象是兄弟争房产。”
“小妹倒没听说。”周南还是忍俊不禁,“不过官人如此断案,倒是促狭了,真不知那两兄弟听到判词后是什么脸色。”
“促狭?为夫判得可是再正经不过。”刚刚才将案子给结了,韩冈竟然就抄着手回后院来了。王旖和周南起身行礼,满院的仆妇都低了半截,三个孩儿上前喊着爹爹,韩冈一一应过,坐下来喝着下人奉上来的热茶,“类似的案子过去可不止一件两件,也算是最好断的案子了。为夫这边是觉得总将案子退回州县不太好,干脆挑个简单点的来审。却不知郢州是怎么弄的,竟然审不下来。”
“要是郢州的州官能跟官人比,当也能做转运使了。”王旖随口奉承着韩冈,见先生的视线在院中梭巡,像是在找什么,又解释道,“素心和云娘正在对帐,还要一阵子。”
“对帐?”韩冈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也快到冬至了,的确该先将帐先清一下。”顿了顿,问道,“今年府里没有什么大项支出吧?”
“还真没有,”王旖说道,“不是在京城里面,人情往来少了许多。又没有添丁进口,没几处需要花大钱的地方。虽说是多了一班门客,但也没用上多少。但进项却不少,比起去年竟翻了一倍。”
王旖说到这里,就有些犹疑,韩冈笑道:“如今熙河路一年的税赋加起来快比得上秦州了,朝廷一声令,拉出十万蕃军也不在话下,交州的情况只会比熙河更好。两边既然发展起来了,顺丰行的家底自然是水涨船高。”
“熙河路都能拉出十万蕃军了?”周南咋舌不已,“官人领兵攻交趾,满打满算,也不过动用了不到两万的官军。有这十万蕃军,还不得将西夏都给攻下来。”
“熙河可比交州难多了,十万蕃军当真点集起来,人吃马嚼,路中的那点存粮连十天半个月都捱不过去。交州那是自己维系粮草,调了再多的兵将,也不用惦记肚子能否填满。交州七十二家蛮部念着过去的好处,巴不得对外开战。”
在交州,分出去的那七十二家蛮部,耕地做工的都是交趾奴隶,还有家里的女人,男人是不做事的,整天都是跨着弓刀,转悠来转悠去。
这些都是朝廷养的恶狗,官军留下来的威慑力让他们只敢对着外面龇牙咧嘴,如果附近的真腊或是敢有半点不顺,又或是他们中间有哪人有异心,交州知州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他们放出去杀人放火抢一票。
“不管怎么说,交州和熙河现在可都是不用担心了。”周南笑道:“官人接下来肯定是要推动铺设轨道了?比起开河更方便。”
“没那么简单。”韩冈叹道,“人想中进士要十年苦读寒窗,树要成栋梁需百年雨露风霜。轨道从发明到应用,至今也不过四五年的时间,不论是矿山还是港口,都是短途。方城山中的轨道也不过才六十里,已经算是长的了。就这么区区六十里,不论从车辆和轨道本身,还是在运输的调度和维修上,都出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问题。”
他对着专心在听的两女说道:“如果是千八百里,暴露出来的问题只会更多。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去研究、去应对。……而且还不单单是轨道本身的问题,与地方州县之间权益的分配更是重头戏,也不知要争上多久。如果没有人在京中为轨道主张,半途而废都有可能。为夫可是想着能惠及万民,一番心血总不能付之流水。”
王旖和周南头点得都有些沉重,韩冈的这一次的谋划,没有瞒着她们。只有回到朝堂,才能保证下一步的计划顺利进行。
“两本书已经写成了,接下来就是要付梓。准备献给天子,让地方官员参考着如何应灾防疫的《肘后备要》,不用印,工工整整的抄写一份送上去给天子就行了。而《桂窗丛谈》则是要印个几百部出来,分送亲朋好友,借他们之口,将声势扩大开来。”韩冈在阳光下眯起眼,微笑着,“伏龙山那里的消息现在也该传到襄州了,再过几天,就可以把黄庸请到家里来,借助他的手,在襄州城中推广。”
“这么一来,官人可就坐实了星宿下凡的身份了。”王旖笑道,“还是说药王弟子比较好?”
“世人多愚,凡事总是联系到神怪上,但为夫巴巴写书,把整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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