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息保缩着脖子,“要臣带一份口信给陛下。”
“口信?阿息保,你是要说给朕听吗?”
“陛下,宋人的列车已经能穿过保州了。”
“怎么可能?铁路不是拆了吗!”宰相叫了起来。
“我们拆,他们就建上了。修的比我们拆的都快。”
耶律阿息保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仿佛看见一个无法想象的怪物的恐惧。
他亲眼看见宋军如何在已经拆卸的铁轨和枕木的路基上,重新铺起一条铁路来。
他们拖来了枕木,他们拖来了钢轨,每隔十丈他们就安排了一组人在铺设轨道。等修完这一段,又挪向前面。
被拆掉的干线铁路长达二十里,他们动用了上万人,然后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铺设完毕。
管铁路的士兵挥舞着红旗绿旗,一辆辆列车在冒着黑烟的机车带动下,沿着铁路驶来。
卸下了士兵,卸下了枪支弹药,卸下了一门门巨大的火炮,还有各种车辆马匹。粮食草料堆积如山。
即使是夜里,也是灯火通明。木质的龙门吊将一个标准箱一个标准箱箱的辎重,吊上同样标准化的
十万大军的军需在此处集合。然后又被分派出去。
敌人的生产力强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亲眼确认到了巨大的差距。耶律阿息保完全提升不起来对抗的念头。
耶律阿息保就这样被宋人带着,在刚刚设立的辎重转运点外围绕了一圈。要为大辽坚持到底的念头完全变了。
耶律乙辛默然良久,“章惇怎么说的?”
“章惇说,”耶律阿息保吞吞吐吐,“如果陛下能及早醒悟,素服出降,还不失王侯之选。若是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根本打不赢。
在阿息保的认知中,大辽历代皇帝了,眼前的这位,他可以轻易排进前三。
但他一直被诟病为弑君篡位的伪帝。
阿息保从来没这么想,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
不是因为耶律乙辛篡位,而是耶律乙辛即将失去他的国家。
没有国家的皇帝,就是伪帝。
“把萧海里叫来。”耶律乙辛说。
第312章 权相(上)()
如雷一般的轰鸣,不时的响起。
炮口吞吐着火光,数秒之后,远处的城寨上空,就腾起一团烟雾。
最新型号的开花弹,雨泼般落向目标。灰白色的硝烟,笼罩在城头。
桑干河畔的坚固城寨,西京府防线外围最重要的一座堡垒,其高耸的外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崩塌。
缺乏足够的水泥,用夯土建筑起来的城墙,在新式的火炮和炮弹面前不堪一击。
辽国一切都在仿效中国,而东施效颦的结果,反而让辽国在中国军队的进攻前,脆弱得仿佛一枚鸡蛋。
章惇把望远镜还给年轻的指挥官,还说了声多谢。
指挥着三十门重型火炮的炮兵军官,因为宰相的礼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让他介绍起他手底下的火炮,说话又一下变得流畅起来。
章惇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
单纯而且专业。比起旧军中的那些老油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远处的堡垒上,一团巨大的烟雾腾空而起。比起之前火炮产生的硝烟更为庞大。
“塌了塌了!”一直都在观察着敌方阵地的火炮长,一个个兴奋的叫了起来。
章惇再次接过望远镜。
灰烟散尽,能看到城寨的外墙有很长的一段彻底崩塌下来。
火炮的威力再次展露无遗,过往没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根本不敢围攻的坚城,现在甚至不能拦住大军前进的脚步,哪怕多上一天两天。
章惇依稀记得韩冈曾经给过火炮一个评价。
至圣先师的教诲,释迦摩尼的佛法,都没能改变宋辽两国之间关系,火炮做到了。
这就是真理。
口径越大,威力越强,就越贴近真理。
原本章惇以为是个玩笑,现在看来,这个评价本身就是真理。
真理发威,战事远比预期进展的更快。原本预计要用五天拿下的大兴寨,现在看来,在天黑之前就能夺占。
章惇的预估稍微乐观了一点。
城中的守军一直抵抗到了第二天中午。
一位姓耶律的将军,率部奋战到全军覆没。
一道矮墙下,章惇看到了这位将军和他最后的十几名卫兵。
身上都是弹孔,血已经流干。
“是个英雄。好生安葬了。”
章惇感慨了一声,为国尽忠的臣子,永远都值得尊敬。
然后他就去了车站,把一百零三名阵亡将士的棺椁,送上了回程的列车。
十七个指挥围攻,三十门重炮轰击,析津府外围排第一的堡垒也只支撑了一天半。给官军造成的损失只有一百挂零,而被歼灭的辽军,超过一万人。
这是两国如今实力的真实差距。
辽国唯一的优势就是骑兵。这是开战之前很多人的想法。尤其是在辽人的战略中都是打算用大量的骑兵来打乱官军的后勤以及兵力部署。
但辽国的骑兵优势只存在于二十年前,以及现在人的想象中。
规模化养殖的马场遍及中原,数代选育出来的优良品种,自幼用过剩的粮食和高营养的苜蓿喂养起来的马匹,在中原有数百万之多。
还有阻卜人,他们不仅提供了大量的羊毛,还提供了大量个头低矮但能耐粗饲同时耐力悠长的优良马匹。
开战之后,都堂很轻松就搜罗出二十万匹军马,来运输辎重。
轻骑兵,龙骑兵,河北参战的骑兵虽然总兵力不到三万,但都是一人三马,开战之后,表现了极强的战斗力……不论是在涿州之北,还是在桑干河畔。
大小百余次交锋,基本上都是以宋军取胜而告终,只有最近一回被打了伏击,损失了数百人。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用了二十年来厚积国力,宋辽两国的差距已经大到不可想象。
这将是一场摧枯拉朽的战争。
辽国皇帝现在也终于了解到这一点。
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份从涿州行辕送来的奏报,章惇轻笑,“老朋友来了。”
也许从桑干河畔去往析津府,直接
见耶律乙辛会更快一点。不过章惇还是从前线回到涿州,接见大宋官僚的老朋友,多次作为使者前来中国,原名萧禧的萧海里。
又是几年未见,萧海里比印象中老了许多。当然也没有了二十年前来到中国时的嚣张狂妄。
“萧使别来无恙。”
“两国安好百余年,如今却兵锋相见,海里智不能定风波,力不能挽狂澜,心力交瘁,岂能无恙。”
“当年贵主遣兵攻入我国。败两国之盟,毁旧日之好。那时候,我也觉得很遗憾。不过,现在想想倒是好事了。朝堂内外从此没有人对贵国有太多幻想,也可以齐心尽力,来筹谋军事了。”
萧海里针锋相对,“熙宗皇帝初登基便心念幽燕,其毁约败盟之意早传播于天下,岂是鄙国之过?”
章惇笑道,“没必要做口舌之争了。辽国将亡,萧使不如想想如何自保自身。我们也是打过多次交道的老朋友了,只要萧使有意,没必要与耶律乙辛玉石俱焚。何况澶渊之盟,真宗皇帝与贵国圣宗约为兄弟。这件事我们也记得,在开封,已经给圣宗皇帝的后人准备好了一个位置。”
章惇居高临下,游刃有余的态度,过去是属于大辽的。
萧海里心下生叹,却又企图动摇章惇。
“海里听闻,相公秉政数十年,只闻有宰相,不闻有帝后。如今天子未立,朝堂混乱,相公不镇压国中,却率军于外,远离数千里,却不担心国中生变?”
担心谁呢?韩冈,太后,不死心的保皇党,还是不着调的储君?
都中有变,他可以立刻率军回返,数日之后就可以兵临城下。谁敢作怪?
“不担心。”章惇有些失望,没有了实力支撑,萧海里的口舌再锋锐也毫无意义,何况他本来就说不出什么硬话来,“萧使,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贵主到底开出了什么条件?”
萧海里脸上涨红,章惇收起了表面的客套,而耶律乙辛让他带来的话,也使得这位老使臣倍感屈辱,但为了国家,他还是深深的低下头去,
“鄙主请为中国屏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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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权相(中)()
说完这句话,萧海里就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从平起平坐的大国,到称臣为藩,落差不可谓不大。
但只要能够得到一段喘息的时间,大辽不是没有机会。
宋国内部矛盾重重,长眼睛的都能看到,一旦宋国内斗,大辽便可以浴火重生。
“屏藩?”但章惇仿佛听到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哈哈笑了起来。
“三代分封,诸夏为屏藩,以御夷狄。汉晋分封,同姓为屏藩,以御异姓。自唐以来,设屏藩者,皆属域外,以力所不能及,故羁縻之。”
萧海里脸色惨白下去。
“而今日。幽燕故地已在我手,燕山以北,域外之地,虽有千里万里,铁路铺设过去,亦是近在咫尺。力所能及,又何需羁縻?”章惇缓缓踱过来,就在变得僵直的萧海里耳边,“萧使,我只有太祖皇帝的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萧海里面带寒霜,一位合格的外交使臣,腰骨可以变得很软,也可以变得很硬。萧海里远比合格更出色,家国被羞辱的时候,即使被下到汤锅里,嘴巴也是硬的,“大辽尚有四千万子民,若相公一意孤行,到时候玉石俱焚,其结果,恐怕相公不愿意看到。”
“三百万!”声音自墙角响起,章惇和萧海里说话时一直做记录的年轻人放下笔,“三百万。你契丹连妇孺在一起,只有七十五万户,三百一十万口。”
萧海里心中一紧,契丹本族的人口数量,他是知道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数目。他身为大辽重臣,了解国中内情是理所当然,但敌国中枢也了如指掌,这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插话的年轻人,眼睛里都是桀骜不逊。
宰相与敌国的使者会谈,必然会有人记录,就像皇帝身边总有一个起居郎。萧海里进来时,并没有在意他,只当做房中的摆设,就跟房里的几个卫兵一样看待。
有胆子起来插话,是章惇的亲儿子,还是哪家大臣的子侄?
萧海里没有理会他,带点冷笑一看章惇,这就是宋国的规矩?
章惇摆了一下手,年轻人敢插话,却不敢违逆,躬身退了下去。
“失礼了。”章惇低了低头,以示歉意。
萧海里侧过身,不敢大喇喇接受宰相的道歉,更不敢穷追猛打。
“小孩子不懂规矩,不过话说得没错。辽国户数三百一十三万,人口不到一千五百万。汉人占四成,渤海、奚族、阻卜、女真等部族又占去三成多,契丹仅仅有四分之一。”
每年两期派去辽国的医疗队是宋辽和睦的象征,不仅为辽国的贵胄们看病开药,还对辽国种痘进行技术指导。直到上一回耶律乙辛领军入寇,宋辽两国正式决裂,才中断了持续多年的医疗派遣活动。
辽国皇帝在宋国医疗队给贵人们看病时,盯得很死,杜绝一切宋人发展内奸的机会。但耶律乙辛所没能提防的,辽国第一手人口资料,已经被宋人掌握在手中。
萧海里却想不到宋人的医疗队还有这种作用,心里面把内奸十八代祖宗都骂遍。外交使者最怕的就是自家漏了底,这时候,纵有苏秦张仪之辩,也无济于事。
章惇满是信心和笃定,“如今幽燕汉人箪食壶浆迎我王师,辽东渤海人起兵复国,草原上的阻卜人更是早就降顺我中国,奚部、女真亦与我暗通款曲。萧使,你还以为汉、奚、渤海、女真、阻卜诸部,还会与契丹人同生共死吗?”
萧海里哑口无言。各族离心,都是宋人的功劳。大辽国中 到底有多少叛逆,章惇知道的比自己更多。
“更何况大同那边一枪不发无血开城,契丹人中愿意玉石俱焚的又有几人?”
最好的说客,永远都是事实。
萧海里甚至都快要被章惇说服了。
他不会背弃母国,但他确认了,章惇的决心,根本不是用言语能够打动。
近在眼前的胜利,没有谁会放开手。
这位宰相的眼里只有灭国,立不世之功。到时候挟功绩御万军回返开封,必然权倾朝野。即使韩冈也难以与其争锋。
萧海里仿佛看见了另一位耶律乙辛。
还没有称帝时候的耶律乙辛。
‘也许,’会谈无果,被送出来的萧海里,回头望着章惇所在的院落,‘机会不在眼前,而在开封和关西。’
……………………
章惇看见萧海里出门的时候,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不是卫兵搀扶,就要摔下阶梯。
只有一两寸高的门槛,萧海里还会被绊到,足可见其心神慌乱,举止失措。
弱国无外交。
二十年前的大宋君臣,无论如何都品尝不到让辽国的使臣绝望而归的感觉。
昔年因为西夏为乱,大宋被辽国敲诈了一回又一回。道理说不通,人情讲不通,解决问题的手段只有利益。
精明强干如富弼,一趟趟见辽主,就是为了说服辽主,每年拿一笔岁币,比过来抢一把更合算。
赵顼在位的时候,历朝历代数得着的贤臣能吏在朝,还是得向辽国割让土地。
幸而过去付出的一切,现在都能拿回来了,还要连上利息。
若是拿不回来,他章惇也不好向国内交代。
包括土地分配,战争债券的偿付,耶律乙辛轻轻巧巧一句愿为屏藩,就想要大宋把已经唾手可得的收益放弃,强如章惇,都压不住下面的沸反盈天。
只有灭辽,才能得到足够的土地,只有灭辽,才能偿还得了前后三期本息已高达一亿一千万贯的战争债券,只有灭辽,才能让他身后的一帮们满意。章惇很清楚,他得到的支持,都是需要回报的。
皇帝做不得快意事,
不,章惇推开门,隆隆的炮声隐约从天际传来。
率雄师,覆敌国,兵锋所指,无不克复。敌国天子,俯首称臣。
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了。
“相公。”
方才被章惇赶出去的年轻人正局促不安的看过来。
王寀王道辅。王韶的幼子,王厚的弟弟,韩冈也视其为弟。看在他们三人的面子上,章惇用为掌书记。带在身边做些文书工作。
“以后注意点。”章惇轻易的放过了王寀。
不过是一个两方和睦的象征,才能和性格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的关注点,早就落在了百里之外。
三日后,宋军将析津府要塞的外墙纳入火炮射程之内。
辽主耶律乙辛并没有撤离。
第314章 权相(下)()
代表天子的仪仗,缓缓挪上析津府主要塞的城头。
一顶明黄色的罗伞,特意的被高高竖起。城头上的守军的欢呼声,在城下远处都能听得到
这是一位皇帝最后的尊严。
通过俘虏确认了城头上的摆设,并不是耶律乙辛故作迷阵。章惇不免对他升起几分敬意。
最为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他最后的表现,却像一位真正的天子。
在确认无法用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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