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合兵攻大同,也可东出析津。北虏日蹙,大局渐定。”
章惇缓缓说着北地战况,官军节节胜利,平辽或指日可待,可在他的脸上看不见欣喜之色,“缓进、消耗,韩冈所拟方略实效如何,不必我多说了。朝中用兵,无人可比。所以我才不会怀疑韩冈做出了今日之事,他若是处心积虑,可不会变成如此不上不下的局面?”
“确是如此。以韩玉昆的心术手段,当真要反,要么是动如雷霆,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要么如春风化雨,让人不知不觉中入彀。岂会有今日这般丑态。不过……”吕嘉问拖长了声调,“韩冈今日不反,日后必反。今日之事,朝廷临事之虚怯无措,一望可知。就连子厚你的虚实,也给人看透了。韩冈收兵马,据皇城,无人可制。即便是赤胆忠良,怕也是给惯出野心了。”
韩冈过去不造反,也许是因为畏惧,也许是因为时机不到,也许是自觉手中力量尚不足为恃,甚至也可能是当真忠心于赵氏,总之,他还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实力已经膨胀到无人可制的地步。
但今日遇刺之后,韩冈立刻使人控制住了京师武备,无人能阻,无人敢阻,甚至有许多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投奔到韩冈帐下。看到这种情况,圣人都会动一动心。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尤服侍殷,但韩玉昆在京师可不只是三分之二了,何况还有王舜臣一干武夫,说不定都在准备黄袍了。”
吕嘉问向章惇倾过身,压低声线,“子厚,你虽与韩冈并为宰相,可今日韩冈若遣兵欺上门来,敢问可有一策退之?”
章惇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我非韩冈,能空手杀人,一措大尔,虽非手无缚鸡之力,可也难说能不能捉住一只鹅。韩冈手底下肆无忌惮的军汉为数不少,怕也不会畏惧我这宰相。”
章惇带笑自嘲着,吕嘉问冷然,“韩冈如若举兵,我等宰辅,只一待宰鸡尔。”
章惇似笑非笑:“也许还不如鸡。不过韩冈若是做反,他要付出的代价可不会少。”他伸出两根手指,“别的不提,既是叛逆,自然名声尽毁。二来,他所倡气学,也必为人所弃。”
“太祖篡位不叫篡,叫顺天应人。”吕嘉问很轻松地说了一句极悖逆的话,但言者与听者全然无动于衷。“韩冈就算反了,一时名声尽毁,等他篡逆功成,也必有人出来说一句顺天应人。气学更是会成为官学,新学、旧学谁能比皇帝的学问更得人看重。何况他若不反,日后定难善终。以其之智,会当真以为那所谓的大议会,可保儿孙不失?子厚,”吕嘉问看了眼章惇,“你不会也这么认为吧?”
吕嘉问看着章惇,这句话,他很久之前就想问了。韩冈和章惇并非愚人,都是熟读史书,自古权臣,篡与不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后果。
篡位,光宗耀祖,福泽绵长。不篡,绝户绝嗣,先人不得血食。再无第三条路留给权臣。
韩冈或许因为要做圣人,要入文庙,烧坏了头脑,但章惇可不是,怎么一板一眼的为韩冈搭了十年唱词?
但过去章韩明则两立,暗里则实为一体,内中隐情,难以窥视。不过今日韩冈籍故一举掌握京师,章惇的地位岌岌可危,这时候,章惇与韩冈之间有什么盟约,怕是也执行不下去了,章惇必是心乱,当也可以探一探口风。
章惇缓缓端起茶,将话灌进肚子里。
他此刻的确心乱,韩冈、王舜臣、黄裳,甚至太后都给他出了难题,但缓过这几日,他就能稳住阵脚。
何况,即使告诉了吕嘉问,又有什么用?无兵无权一措大,百无一用。
不过吕嘉问在朝中也有一番势力,又正坐在面前。
“望之,可知何为大议会?”
吕嘉问想了一想,“虽云聚议,徒乱人心。”
“正是如此。”章惇点了点头,却不再多说。
大议会只是表象,身为权相,必为众矢之的。若分权于士大夫,则怨不加身。
但议政会议也好,大议会也好,实际上却是分裂人心的手段。吕嘉问说得并没有错。
过去臣子纷争,由天子决断,若无天子处分,人人各执一词,其势不两立,却无从逐之,必然会各自党聚,日日相攻。朝廷无一宁日,威望自一落千丈,得益者,各方之首脑——
届时,权势者各据一方,这天下,即使版籍上一时还姓赵,可实际上的主家,早换了姓氏。
韩冈让出十年的时间,为了在西北厚植人力。而章惇多了十年,当然更方便自己的家业。
等十年之后,南方与南洋自成一统,章惇可以放手,章家的富贵也能延续下去。
但太后今天的态度,让章惇觉得他所期待的前路,一下暧昧不明起来。
章惇没有细说,吕嘉问皱眉细想,室中唯有茶香,这时门外来人
“相公!”
“韩相公遣人来了,说是要请相公入都堂议事。”
第230章 变故(27)()
章惇带着深深的疑虑,走进熟悉的地方。
没有一群刀斧手从天井两侧厢房中涌出,也没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阉人拿着圣旨等着,只有韩冈在厅门前阶下迎候。
章惇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脚步亦一丝不乱,只有肩膀稍稍松弛了一点下来。完全没有人看出他之前的紧张。
没有军队,没有警察,从韩冈带着他的亲卫们离开皇城进入都堂之后,没有任何武装接近皇城近处的这一处庞大的建筑群。
在这之前,也没有。
但章惇在出发时,依然有着几分上赌场的心态。
韩冈通知召开议政会议,而在京的除韩冈和都堂内当值的三人之外的二十七位成员,没有一个先期抵达。
按照章惇得到的回报,韩冈除了他和苏颂之外,根本没有派人去联络其他议政。
如果是寻常时候,这十分正常。
除却每逢庚日的议政例会,但凡要召开议政会议,都必须是韩冈和章惇两位宰相共同签书,少了谁的签名都不行。
这是两位宰相之间妥协的结果,也是如今宰相独有的权力。韩冈与章惇,之所以能独秀于都堂其他成员,不仅仅是手中掌握的军力、财力,以及外在的两大商会的支持,更是因为他们处在权力的中心。
军事、国政、财计、铨选,枢密、参政、议政们分掌不同领域的权力,而宰相统辖所有。权利范围就像一个个圆,所有圆相重叠的部位,就是两位宰相。
丁日的枢密院例会和三衙例会,戊日的户房例会,庚日的议政例会,隔日的都堂例会,月末的两选例会,所有中枢阶层的会议,都绕不过章惇与韩冈。
无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如果有意临时召开议政会议,就必须先行知会对方并议定,否则便不符合程序,当然,更严重是破坏两位宰相之间的默契,后果不问可知。
不过在今日,韩冈举止乖张不足为奇,还维持着过去的体统,反而不正常了。
但章惇还是来了。
输给韩冈可以,但在韩冈面前丢脸却不行,性命不过等闲事,丢人现眼他是宁死不干。他可不愿像吕嘉问,劝不住自己,就找了个借口躲回去了——终究是个无用之辈。
章惇来此之前,吕嘉问还劝他要多做准备,可匆匆忙忙又能做下多少安排?又能有多少用?与其暴露出自己在京中的那么一点能够自保的底牌,还不如坦坦荡荡一点,看韩冈敢不敢为一己之利,冒朝堂生变,国中大乱,前方溃败的风险。
韩冈眼前,章惇淡然行了一礼,“劳玉昆久候。”起身对视,心中忐忑丝毫不露。
见礼,入厅,直到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时,章惇的举止言谈,皆与寻常毫无二致。
但是在韩冈眼中,章惇这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一切如常,反倒显得心虚了。
不过换作是自己,韩冈自问也一样会觉得如坐针毡。
韩冈没有去吊章惇的胃口,待奉上茶水的堂吏退下之后,直接切入正题,“方才入宫,已与太后分说明白。太后知道误会了子厚兄。”
章惇双手笼着茶盏,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哦,太后如何说?”
韩冈点了点桌子,“不是太后如何说,而是我等如何做?”
……………………
深宫中,向太后斜倚在软榻上,细软厚实的羊绒毡罩住了腰腿。
一名宫女拿着美人拳轻轻敲击在向后的腿上,旁边还有几个粗实的宫人,捧着水盆,妆盒等一应物事。
向太后半闭着眼,面前站着诚惶诚恐的杨戬,“杨戬。你把去宣旨时,章惇的反应再说一遍。”
杨戬战战兢兢,却不敢把实话说出来:“臣受命往章相……往章惇家宣旨。章惇但领旨,别无二话。”
“别无二话?好忠心的宰相。”
向太后不满的声音从上传下来,杨戬只把头压得更低,一句话都不敢回。
章惇只是没有即刻辞官,而是请托韩冈来分辩,太后的火气就烧到了去宣旨的自己头上。要是明说自家宣旨时胆战心惊,连句硬话都没敢说,几乎就要给章惇跪下来磕头求饶,只怕太后当真要把自家给烧了。
也亏得章相公有能耐,逼得韩相公来帮他分辩。
韩相公入宫来帮章惇说话,又把朝堂不稳的危害说了又说,好容易太后才松了口,要不然,自家说不定还要去章相公府上跑第二趟第三趟,强逼着章相公辞官才罢休。
向太后这时又不说话了,杨戬低着头,心里面七上八下,不知道太后准备怎么发落自己。
说不定太后还是想要章相公辞位。章相公一走,韩相公为天下计,就不能辞官了,就算辞官,也肯定会留在京师……
杨戬正想着,冷不丁听见太后说,“韩相公说要全了吾的体面,可知如何全?”
杨戬暗暗叫苦,这种事他哪里知道端详。太后知道做错了事,但碍于面子不愿意收回之前给章惇的口谕和手书,而韩冈则拍了胸脯保证会让太后体面得全。保不准韩冈进宫前,就跟章惇谈好了,就等太后松一松口,但杨戬哪里敢说出来,“韩相公见识如天人一般,不是臣等鲁钝之辈可以揣测。”
……………………
“我等如何做?”章惇脸上一抹浅淡的笑容,“不如玉昆你说一说,我该如何做?”
“之前在子容府上与子厚所言,朝堂不能乱,天下不能乱。到现在为止,这个想法依然没变。”
章惇不动声色。
他怎么可能将身家性命放在对韩冈人品的信任上,最终让他信任韩冈的,还是相信了韩冈对得失的权衡。
他希望韩冈对得失的判断现在并没有改变。
“朝堂需要稳定,太后也想看到因为朝堂不稳,而乱了北地三十万大军的阵脚。”
章惇抬了抬眼,太过熨帖的话语之后,必然跟着转折,“而后呢?”
“一切照旧。之前怎么定下的,之后就怎么做。不过……”正如章惇所料,韩冈道,“我等臣子,也不能让太后没了脸面。”
如果是皇帝,顶了就顶了。韩冈和章惇,莫说现在的皇帝,就是先帝,该不给脸面就不给脸面。但是对如今的太后,却不能如此强硬顶撞,总得讲个方法方略。
虽然不是要抱怨什么,但无论是韩冈还是章惇,几十年朝中为官的经验已经让他们明白,男女之别无处不在。不能正确的认识到这一点,那么在朝堂上也呆不了太久,太后虽然下放了权柄,但两位宰相却不会忘掉,他们的权力来自于当今太后。
就如向太后能垂帘听政,其‘权同听政’的法力来源,是基于先帝遗诏。而都堂的权力,则来自于太后的授予。
虽然从本质上,宰相的权力还是承自于天子。而韩冈倡立大议会,除却暗地里的一些私心之外,明面上正是要将宰相之权的法理基础,从天子授予,改为天下人授予。
但无论何时,都不应该忘掉向太后对都堂的帮助。
章惇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韩冈的话,“那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第231章 变故(28)()
“那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章惇坦然与韩冈对视。
在他话语中,在他的脸上,韩冈并没有发现反讽和对抗的痕迹。
韩冈有想法,但自觉说出来有所不妥,“此事岂能越俎代庖?”
章惇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想来还是辞官最稳便。”
韩冈无奈摇头,“子厚兄莫说气话。”
章惇道:“宰相当街遇刺,我为首相,自上表谢罪便是。”他眼神如钉子一样扎在韩冈脸上,“届时请太后处分好了。”
韩冈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虽然说他方才再一次入宫说服了太后,但他并不敢保证太后看到章惇辞章之后,会不会朱笔一挥,写上一个‘可’字。
尽管从情理上太后不至于不去慰留章惇,而且即使当真如此批复,也还是能够设法拦回去,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太后有机会批复章惇的辞章——不要给人犯错的机会,这也是韩冈一贯以来对待下属的方式。
“此事不妥。”韩冈道,“恐有人推波助澜。”
他总不方便说太后有可能顺水推舟。心情如同硝酸甘油一般不稳定的太后,现在在韩冈眼中就像没保险的炸弹一样危险——硝酸甘油如今已经在实验室中有了成品,韩冈还提供了硅藻土作为稳定剂的配方,但照样有两位数的研究者在爆炸中丢了性命。
章惇又哼了一声。有韩冈这一句,太后真实的态度可见端倪。不过韩冈的立场也更进一步得到确认。
既然韩冈力图稳定,对章惇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眼前如此——他沉吟了一下,“既然不需我上表辞位,那玉昆你还有别的办法?”
章惇的态度比方才一问时更加诚恳。眼下的困局,既然是韩冈所造成,自然也只有韩冈能够不动声色的给破除。
“蒋颖叔之三子,蒋瑎。不知子厚听说过没有?”
蒋颖叔就是蒋之奇,与章惇一样都是嘉佑二年中的进士,曾攻欧阳修帏薄不修,因而名声大噪。变法后,为新党中人,遍历地方,颇见才干。如今也是议政会议的一员。
章惇皱眉回想着不多的记忆,既然是高层中的一员,蒋之奇家中稍有点作为的子弟,自也为章惇所听闻。但毕竟只是后生晚辈,见面不多,无甚交往,故而也只有一鳞半爪的印象。
“现任楚州通判?”
韩冈点点头:“少年时,传为纨绔,元祐五年进士登第后,历任地方,甚有建树,如今楚州任官,亦是作为颇多。”
章惇喜怒不形于色,缓缓问道:“……玉昆是想让我那不肖子出外?”
章惇家的二儿子刚在外战死,就让他大儿子出外,说起来也是有些不妥当。但韩冈还是觉得章持在京中,对章持本人和章惇,都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斟酌着言辞:“我素知子厚向来律己,未尝私亲……”
章惇为宰相,他的儿子却从来没有得到照顾,同科进士有很多都已经飞黄腾达,但章持章援,官位甚至还不如许多同年。
“不过一榜进士,不得出外经历,留居京中,又不得入要职历练,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材,也难免给消磨掉锐气,荒疏了才干。且这一闲下来,更难免小人环伺……”
韩冈不想惹动章惇的逆反心理,尽可能的措置语言,但章惇爽快得很,“玉昆你的意思我明白,巩州现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