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用蜡纸托着的尸骸残块,丁兆兰放在灯笼前仔细观察。这是半截连着牙齿的下颌骨,牙齿残缺不全,但绝大多数并非是爆炸造成,这些牙齿脱落时间应该很久了,牙肉已经填满了空缺。
如果是总局特聘的法医,那位有名的翰林医官,当能在这片残块上找到更多的线索,不像现在,灯火下只能看到一点皮毛,细节就没办法分辨了,比如牙冠部位的磨损情况,与树木的年轮一样,能确认年龄。
让手下人,分门别类的将一块块尸骸残块,用单独的油纸包裹起来,逐一安置稳妥。丁兆兰则又重新蹲了下来,翻检起不便包装的肉泥来。
血肉、内脏,以及内脏中的污物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其味中人欲呕,比下水道中清理出来、又沤了三天的污泥,还要让人作呕。周围的守卫本是围作一圈,打着火炬提着灯笼靠近了给丁兆兰照亮。但味道一散开,圈子登时就扩大了许多,连光都没了。丁兆兰叫了两遍,见守卫磨磨蹭蹭不肯上来,就自己提了灯笼来照亮,毫不在意的在血肉中翻翻检检,试图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后面咋舌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可丁兆兰是真的不在意。尸身腐烂起来,味道比现在要可怕许多,按孔夫子的说法,是三天三夜不知肉味,眼下一点腥臭不过是小阵仗。
尸身发胀、四处流脓、一碰肚皮就爆开的情况,早就见多了。类似的粉身碎骨的场面,也有几次。有被工厂里机器碾成碎泥的尸体,有港口码头处,被龙门吊上脱落货物砸扁的尸体,更有被火药榨成碎块的尸体,眼下的确只是小阵仗罢了。
又用了片刻时间,丁兆兰没能在残骸中找到更多,但他对这一场爆炸又有了更多的认识。
这并不是一场很猛烈的爆炸,私家所制的炸药威力要远弱于军用制式炸药。而宰相的马车车厢,则是加装了钢板,别说私家所制的火药,即使是军用炸药,也很难一下炸穿。
这种人肉炸弹,或许能对普通马车造成巨大的杀伤,但对于宰相的装甲马车,只能伤及车轮车轴,破坏不了车厢,更不用说车厢里的乘客。
是贼人筹划不当,对宰相马车认识不足?
丁兆兰摇了摇头,不对。
自从那一次枪击案后,议政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座驾全都经过了更换,更加坚实牢固,能够抵挡线膛枪近距离的射击。这一次更换,并非是秘密,甚至市井中的士民,知悉此事的都大有人在。
能筹划刺杀宰相,而且是处心积虑的要谋刺宰相,这方面的情报不可能不搜集。
“还应该有人。”丁兆兰突的喃喃自语,推测不经意的说出了口。
“小乙哥,有什么人?”
丁兆兰一怔惊醒,发觉两名下属正望着自己。
“时候不早了。”丁兆兰忙改口。
虽然他有很大把握,确认爆炸只是刺杀的一半,另一半是躲在街边暗处的枪手,如果韩冈的车驾被毁,这位宰相一旦下车,就会被枪手射杀。但眼下,枪手肯定已经离开,说不定都被灭了口。
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时候也不早了。
天已渐亮,东面的半幅天空已褪去了深夜的墨蓝,一丝半缕的润红出现在天际。
御街上车马行人渐多。
没有实职差遣的朝官,也就是不厘务的朝官,七早八早的就上朝去,在宰相的率领下,参拜御座。而领有实务的朝官,则是在天亮后逐步汇入在京百司的衙门中。
御街两侧,近宣德门处,尽是衙门。起得早的官吏,此时业已出现在御街上。这一处,围了许多士兵,更加受到关注。
丁兆兰让手下收拾起所有能够带走的证物,但地上还是有着让人触目惊心的痕迹。
“要清理现场吗?”丁兆兰问着韩冈的元随。
“相公没有吩咐。”元随一板一眼的回答。
至少可以确认,韩冈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这让丁兆兰很是安心,免得案子查到一半,却被紧急叫停,不上不下,却让人难受得紧。
“小乙哥,要回去了?”手下人问着丁兆兰。
“不回去还留在这里吃饭?”丁兆兰哼了一声,“东西都装上马,不要漏下了。”他分派着任务,两名下属一人跟着他送证物回总局,另一人手里则被塞进了一块牌子,“你带着我的牌子去请张先生,请他速到衙门来查案。”
下属低头看着被硬塞进自己手里的牌子,是丁兆兰的名牌,楞然抬头,“要牌子?”去请个法医,要带着丁兆兰的牌子作甚?过去从来没有过。
“这时候,肯定四门都封起搜检,没我的牌子,怎的出入?”
“封城门了?”下属更为惊讶。
“这么大的事,总局回去肯定发布一级戒备了。九房十三局一切都要按照预案行事,封城门这是排在头里的第一桩。”
开封警察总局还没有成立之前,尚是快班、军巡、行人司各家分立的时候,就分别被都堂要求针对各种可能发生的紧急事件做出应急预案——这是对整个开封府衙门的要求,又细分到不同部门身上。
丁兆兰当初在开封府的东阁内看过那些预案,堆满了半个房间。总局下属的每一房,都有对应的分预案。
就是丁兆兰所属的刑侦房,也有在紧急时候,就要全数镇守在警局之内,拿好武器随时准备出动。
刑侦房,包括下面各厢分局的刑警队,总共也只有三百来号人,除了杀人、纵火、抢劫之类的重案,都不会随意出动。但遇上了一级戒备的时候,即使他们,也同样要接受任务的分派。
“好了,别说废话了。早去早回。”丁兆兰打发走了下属,
自己与宰相元随打过招呼,翻身上马。
马行飞快,丁兆兰心中忐忑,前途晦明难测,却不知局势会不会继续恶化下去,以至于难以收拾。
他真的没有底。
警察总局辖下有近五千人马,放在平日,是权柄,放在眼下,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觉得是一种威胁。
朱雀门渐近,前方已经几重鹿角,鹿角间人影憧憧,多年来从无封锁过的内城城门,这一回终于被拦了起来。
丁兆兰默然暗叹,‘真的要乱了。’
第213章 变故(十)()
军营东西四百九十步,南北三百五十步。
位于南薰门外,比邻青城行宫,靠近东京车站和新国子监。
军营的主体,是偏南侧的一座炮垒,主炮垒加四座子炮炮垒总共拥有轻重炮六十四门,控扼东京车站和南薰门这两处京师要冲,是东京外城防御体系的关键节点之一。
另外有着六栋三层、四层高的营房,一座大号的操场,以及马厩、食堂、点兵台等附属建筑。
神机营第四厢三个指挥一千八百七十人就驻扎在此处,除了第四厢之外,还有炮垒守备的一千一百人。
周全就站在炮垒最高处,俯视整座军营。
正是卯时三刻,营中出操,近三千官兵在营中的水泥操场上铺陈开去。姜黄色的军中常服整齐划一,宛如将熟的稻谷在灰色的土地上生长起来。
下面的官兵并非都是周全的下属,野战和守备分属两个系统,炮垒守备并不归于周全指挥。士兵们在操场上的站位泾渭分明,就连操演时的呼喝也在一争高下,要用嗓门压倒对方。
同样的情况,在神机营的驻地中很多见。两家同驻一处,日常相互牵制,战时协同防御。需要时调走野战部队,也不会影响到京师的防御安全。
但周全回过头来,这座营垒中所有十三名指挥使以上级军官全都聚集在他的身前。包括第四厢,也包括这座青城堡的守备军。
十三人的神色,尽数落入眼中。
有人怯弱,有人积极,有人迫不及待,有人忐忑不安,也有人不知转着什么心思,更有四人,或是周全心腹,或是韩系死党,早提前得到周全的指示,方才就在旁边推波助澜,助周全压制其余同僚,此刻就带着临到大事前的紧张和期待。
人心依然不一,但周全就站在这里,他不点头,没有人能够离开。不论有什么样的想法和打算,在他面前,都得咽在肚子里。
直到中午之前,周全都不打算放他的这些部将离开。即便是四名党羽,周全也一样不会放他们离开。
周全从爆炸现场离开时就已经留下话,他只等到中午。只有韩冈确实安全了,传来了不需行动的命令,否则到了中午,他就要率军出营。
如果韩冈有何不测,他这等铁杆亲信必无幸理。幕后黑手不论是谁——即便不是章惇——又岂会留下后患?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即使不能反扑成功,也要让幕后黑手痛彻入骨。
尽管久居京师,周全那饱经西北风霜的彪悍之气依然丝毫未消,手握长刃,杀心自起。
“相公如果没有吩咐,那肯定最好。杀头的事,本将也不想干。但要是相公吩咐下来……”
周全眼神深沉,他没有跟这些部将说韩冈入宫后依然可能会面临危险,更没有说他破釜沉舟的打算,而是假传了韩冈口令,要他们等待号令、随时准备出击。
造反的勾当,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心腹也罢,党羽也罢,都不是那么可信。
如果韩冈不测,除了他自己之外,周全不敢保证这十三人中,能有一个还是两个会跟着他拿着全家老小的性命堵上这一铺。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执行的是韩冈遇刺后发布的命令,大多数人还是愿意从命,更有人颇为主动:
“都指放心,除了相公,我们谁也不认!”
“都指放心,相公的吩咐,俺们绝不敢拖延。”
心腹率先带节奏,聪明人积极表忠心,稳重的也不得不附和。谁也不清楚,周全在下面到底埋伏了多少刀斧手,只等着他抽刀为号。而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时候不站对位置,等事后韩冈秋后算账,人家给安排位置了——给猴子们围观的位置。然而更重要的,却都是看好韩冈,要在韩相公身上压上一注。
周全只微微点头,“王太尉进皇城了,进门宫禁,出门都堂,比谁都要近,就不跟他比了。但除了皇城中的兵马,神机营各部,没一家比我们离城中更近。待会儿起事,若是有谁迟疑不进,让本将没了脸面,也莫怪本将不讲人情了!”
众将皆悚然应是,更有人高声说,“定然是俺们第四厢拿头名!”
不过不论部将应答如何,周全依然不打算让他们回营准备,无论如何,此刻他只相信自己。
立于炮垒顶端的观察哨上向下俯视。
一条大道宛如玉带,横亘于军营之前,路上马车辚辚,人流如织,连接着东京车站和南薰门的通天大道,如同一条动脉,将无数财富与人口送入京师。
视线稍转向东,松柏苍翠,点缀着国子监的新校区,南薰门外,民居局促,黑瓦屋顶连绵起伏,树木稀疏,有着大片大片的浓绿,唯有此处。
再向近处,俯视青城圜丘,天子祭天之所离之不远,圜丘顶部,天子涉足,却仿佛就在脚下。
天子体弱,宰相揽权,多年未有南郊之礼,青城空置,圜丘蒙尘,但此处仍不是周全此等武夫能够随意踏足的地方,周全对青城行宫内部都一无所知,直到此处炮垒修起。每一次立足高处,黑洞洞的炮口就在身旁,俯视宫室的白墙青瓦、圜丘的玉栏金砖,大逆不道的心思,就在周全心中如池塘里的水草一般不断滋生。
‘相公这一回当能因祸得福。’
周全觉得自己等着一天,已经等得很久很久。
不管贼人是谁,处心积虑的刺杀,相公却是安然无恙,这便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那就遵从便是。老天爷送的礼物,那有不要的道理。
要是相公真能得了好处,他们这些鹰犬,自然也能沾光。
周全自觉胸无大志,对管军、横班也无奢求。不求公侯,能够富贵传家,福泽绵长,就很不错了。
周全凭栏而立,神飞天外,后面一群将校恭恭敬敬的占着,等待周全发号施令,却见一骑穿营而入,在营门处稍待片刻,便直奔炮垒而来。
“你们且稍等。”周全继续让部将们站着吃风,自个儿走下楼,方才入营的骑手已经在炮垒中等候,周全等不及他行礼,急着问,“情况怎么样了?”
杀头的买卖,周全不可能就干守在军营里,等着城里传来韩冈的命令。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分派了亲信在城中搜集消息,一切异动都有可能意味着危险。
“街上到处都是警察,朱雀门的警察也多了好几倍。出入都要严查。拦了好些人在城门口了。”报信的骑手说到有人被拦,不禁有几许幸灾乐祸的笑容:“小人本也难出来,亮了都指给的牌子,才被放行,私下里还跟小人说警察总局里面刚刚发布一级警备了。”
“一级警备……有个鸟用。”周全一贯是看不起土兵、弓手,天下间最精锐的厮杀汉就在他的麾下,那一等只敢欺负良善的胥吏,即使被整合在一处,也不是神机营的对手,他哪里看得起,“南薰门呢?”
“出城的也查得严了,消息已经传开了。”
周全脸色微变,“是警察告诉他们的?”
“多半是。”骑手点头。
城门的守卫上,内城归属于警察,而外城则依然由军队掌握——内城的防护本就是名存实亡,就在几年前,东京的内城——或者按民间的习惯称呼:旧城——城墙,还有着多处崩塌和豁口,最近才修起来。正好给了警察总局一个能够切实封锁内城的机会。外城虽然得到消息慢了点,但如此大事,得到消息后,没有谁还敢当做平常事给无视掉,一个比一个精明。
“听说是警察总局展熊飞遣人传信,”骑手说着自己费了点神才打探出来的消息,“十二座城门警察总局都派了人传信。”
“会做人呐。”周全冷笑,展熊飞此举利人利己,给了各处城门守卫一个大人情,也让京师的守卫更高了一层,更讨好了顶头上的黄知府,好歹弥补了一点罪过。
但一日查不出案子,黄裳就一日要负责任,对没有事先阻止案件发生的警察总局,他不可能有好话和好脸色。即使展熊飞能讨好更多人,只要不能破案,就一切都是无用。
所以,周全现在就很想看看黄裳的脸色变成什么样。
……………………
黄裳的脸色的确与周全想象中的差不多,由白而青,由青而红,现在又开始泛起青色。
“章相公呢?今天他不用押班,还在府邸中?”
如今朝会,五日一参,两位宰相轮流押班,实际上皇帝和太后都不到场,只是虚应故事。
今日朝参为韩冈主持。章惇当还在府中高卧。这可比皇帝都痛快了。
过去皇帝在位,想要偷一天懒,都要跟宰辅扯好一阵嘴皮。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随便敷衍得话,保管会被大臣们的口水淋头。死了近臣辍朝三日,死了老臣辍朝五日,一年都见不聊两面的族亲死了,辍朝七日,如果能辍朝一旬那就更好了,可惜不行,宰相容不得这般偷懒。不过当宰相想要偷懒时,情况就便要容易许多。
不过,此刻,章惇应该不可能再偷懒了。如果不能在韩冈离宫出门之前把事情处理好,甚至压下去,等韩冈出来,主导权可就不归章惇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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