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局,前面有人!”
展熊飞一惊,回过神来,就看见前面数丈外有人拦路。忙勒停坐骑,发现宣德门城楼已经在了不远处。
从州桥到宣德门附近的,也就两里路不到,一条御街直通。还没等展熊飞想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就已经到了现场。
天色刚开始蒙蒙亮,应该上朝的朝臣都已经进宣德门去了,不需要上朝的大臣还在家中睡觉,平常这个点,宣德门前反倒是安安静静的。
今天自然不同以往,此刻御街两侧的路灯依然昏暗的亮着。两百步宽的街道,从朱雀门到宣德门的这一段,只有四条窄窄的晕黄光带,大半路面依然处在黑暗之中。
只有展熊飞前方不远处,一片灯火通明。上百支火炬,照亮了前后数十步的道路。火光内外,影影绰绰的尽是簇拥的人头,粗粗一数,差不多有三四百号。
这三四百人隐隐围成内外几重圈子,最外围的就拦在展熊飞的马前,最内侧就三四位明显是头领的人站在一处。
神机营。
展熊飞借着些微光亮,看清了他们身上的制服。神机营特有的全副披挂,一支支长枪抗在肩头,展熊飞面前还有两支刺刀直直指着。
展熊飞皱了皱眉,眼前的刺刀反射着火光,有点晃眼。而被几名小赤佬厉声质问着身份,更是让他心中不快。
可是这几名士兵都不懂察言观色,也不会看人身份,就笔挺的站着,把装了刺刀的火枪拿得稳稳当当,就指着展熊飞的鼻子。
跟随而来的丁兆兰凑过来低声道,‘是神机营,相公这是动了真火。’
正常情况下,京城内调动禁军兵马,无论多寡都是要枢密院的签书。以韩冈的身份、威望和权势,调动神机营当然只要一句话,但这违反法度的事,展熊费飞之前没见他做过——直到今日。
‘真的要乱了。’展熊飞心烦意乱的想,当街挨了一炸弹,韩冈照常入朝,这是宰相气度。但他们这些走卒,如果不能在韩冈出宫之前,找到一点破案的线索,那可就难看了。
展熊飞头在疼,还不忘催丁兆兰上前去交涉。
丁小乙的名号在京师也是数得着的响亮,亮了身份,守在外面的小兵飞一般的跑进去通传,转眼神机营的圈子打开,将展熊飞和丁兆兰放了进去。
原来站在人群中央的几名军官迎了过来,几人中央的一位身量高大,脸上乱须如同刺猬,袖管子外冒出一个铁钩,
这是老熟人了。
铁钩周全的大名,在京师是如雷贯耳,同样是韩冈的亲信。虽然残了一只手,却是神机营中排位前几的统领。
可展熊飞真心不想在这个地方见到他。
第211章 变故(八)()
夜将明。
天色昏沉,地上的火光也同样昏沉。
带着铁钩的汉子站在人群和火光中央,听到一众警察奔马而来的动静,抬起眼,转向展熊飞,目光被夜风侵染,带着冬日的肃杀味道。
“展熊飞。”他沉沉低语,带起了周围数道同样不善的视线,投注到来人的身上。
早认出是周全,展熊飞下马后,脚步也是重了几分。
他与周全是旧旧识,却不是好相识。他不想靠近周全,他很清楚,周全的铁钩总是想要挥到自己的头上。不过现在却不得不接近。
而更让他脚步沉重的,还是这件案子,地上灰黑一片的痕迹告诉他,不是谎报,不是误报,韩冈确确实实的被炸了。
周全冰冷的视线,看着展熊飞走近,直至身前,却没有跟前几次会面时一样,挥起手腕上的铁钩,冷笑着讽刺:“展总局,你守得好门户!”
展熊飞面无表情的抱拳行礼,“见过周都指。”
直起身,并不理会周全身后几名军汉的横眉竖眼,回头吩咐跟着同来的丁兆兰,“去查看一下现场。”
丁兆兰依言上前,带着两个人,绕过周全和几名军汉,走到爆炸点旁,拿过一支火炬,蹲下来仔细查看痕迹。这是他的专长,案子的蛛丝马迹,往往都是从现场发现的。
丁小乙的名声在军中亦是响亮,没人干扰丁兆兰的动作,周全也只瞥了他两眼,就又盯回了展熊飞。他身后的军汉也是一般怒瞪展熊飞。
跟随展熊飞的下属纷纷站到了前面来,翼护左右,熟练的与军汉们面对面互瞪着眼,两相对峙。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警察总局初成立,正是定规立矩的时候,执法唯恐不严。前日有一神机营指挥使无故奔马市中,撞翻十几家摊位,因未伤人,不过是寻常鸡毛蒜皮的小案,被两名巡警抓住后,指挥使赔钱道歉罚款,一应惩罚也都老实接了下来。
本来此事当就此了结,偏偏被人报予报社,又刊载了出来。正是战时,军纪森严,该指挥使便被当做了典型,降职处分,甚至要贬出神机营。指挥使正是周全下属,周全出面为老下属打抱不平,找到了展熊飞。
展熊飞却也是有苦难言,没曝出来的小案子,私下里怎么让步都行,已经公开的案子却不能让步。新设的衙门如同新栽的小树,容不得摇晃,以免坏了根基,他本人更丢不起这个面子,加之周全态度强横,展熊飞的反应也相对强硬起来,半步不让。
新设的总局衙门,拿了名气最大的神机营作伐,硬是给新设的警察总局衙门扬名立万,全局上下都与有荣焉,对这一新衙门认同感也更深了几分。紧接着又整治了几家权贵,下面的警察执法起来,腰杆子比过去硬了许多。
警局内的气氛让展熊飞一步也无法后退,而周全则是更认定这件事是警察总局处心积虑要拿神机营立威。
这桩官司,此时已经打到了韩冈那边,韩冈还没给个处断。如今双方见面,正是仇人眼红。
噼啪火花轻爆,火炬晃动,展熊飞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丁兆兰,还有地面上的血迹和爆炸痕迹,先退让了一步,问周全,“都指是一直跟着相公的,还是刚刚过来的?”
周全阴沉着脸,“问这些作甚?”
展熊飞道:“自是查案。”
摇曳的火光下,周全的一对眸子凶光四射,“查案?要是不能让总局你满意,是不是要拘了洒家跟你往州桥衙门走一趟?!”
“不敢。都指与本案若无干系,自是不需。”展熊飞木着一张脸,连眼皮也没挑动一下,完全无动于衷。
周全这种不理智的反应,想要找人出气的欲望,展熊飞之前就见过,在各种案子的当事人或亲属那里更是见得多了。区别只是在于过去大多数情况,可以友好的提醒一下对方要学会克制情绪——以官差的身份,通常几声呵斥就能达到目的,实在不行,铁尺一晃,锁链一抖,直接锁了拖回衙门,往往还没出巷口,对方就软蛋了——但也有一些时候,由于对象的身份问题,就必须当作聋子,瞎子,甚至伏低做小。
论身份,展熊飞主管京城内外治安,紧要之处并不比分掌神机营一部的周全稍逊,论地位,展熊飞已转入文班,无需与武臣论序,但周全是韩冈的亲信,又掌兵权,韩冈遇刺,正是得志的时候,展熊飞不愿此时与其相争。
不过展熊飞这种放弃争执的姿态,反而让周全更愤怒了几分,“查案,查案,查个鸟案,这个案子还要查!?谁不知道……”
一声咳嗽,顿时打断了周全的愤怒。周全回头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展熊飞看得清楚,咳嗽声来自周全身后一人。一身元随服饰,身份不问可知。
“案子还是要查的。”那人道,“相公的吩咐,要我等守好现场,并向警察总局报案。”
展熊飞神色更加郑重起来,可以随意在周全说话时打断,又干净利落的损了周全的脸面,身份不问可知,绝非普通元随。还传达了韩冈的吩咐,这就更不得了了。
不过元随的话,让展熊飞心中叫苦。他赶来现场,不过是尽人事。辖区内发生案子,他脱不了身。但真心让他插手这件案子,他私心里是绝不愿意的。
寻常案子,自然是交给警察来办,但通天大案,往往关联甚广,都是上面派人下来主持,若是事涉宰相家,非得下来一个都堂成员才能坐得稳公堂。尤其眼前的这桩案子,水太深太浑,危险程度甚至不能用浑水形容,只能是浓酸。他小小一个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哪里敢往浓酸里跳。
但又不能不应,宰相要答案,那就必须给出一个答案。没等展熊飞想到一个能搪塞过去的说法,周全就怒道,“找他们有什么用?相公被人刺杀,还是上朝时候,还是御街上。朝廷平日养着他们,金山银水的可着劲儿的发送给你们,说是警卫京师,却让贼人杀到相公面前了!”周全的钩子几乎要点到展熊飞的鼻子上,“养你们有什么用?!洒家要是你们,早羞得死了。”
展熊飞的脸平静得宛如水泥刷过,眼皮都没有多跳一下。但周全的话,正戳到他的痛楚,也正是他苦恼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遍布京城内外的巡警们,没有做到他们应该做的,没能防住刺客下手,这个罪过,秋后算账是少不了,没有足够多的功劳来抵消,眼下的位子就跟催命符也差不多。
展熊飞板着脸,那元随也板着。不过展熊飞是面无表情,而元随则视咬牙切齿,“这一回可是死了两个兄弟。他们的公道一定要讨回来!”他横过一眼,“报案是相公的交代。若不是有两位兄弟拼了自家性命保护相公,相公的车驾都难保了。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们警察,尽快查出来,相公要一个交代。”
展熊飞只能点头,周全在旁呵呵冷笑,竟是要看他的笑话。丁兆兰这时改蹲为立,站起回身,“火药当是自配的。硫磺多了些。剩下的要白天再看了,现在太暗,看不分明。”
才几分钟,就确定了一个重要线索,这效率让展熊飞也十分满意,板起的脸稍稍松弛了一点,给了丁兆兰一个鼓励的笑容,又回看周全,“都指可有指教?”
周全冷冷一哼,只对那元随道,“记住,洒家只等到中午。”说罢翻身上马,喝令左右亲兵,“回营!”
马蹄声起,数骑狂奔而走,直奔南面而去。
展熊飞视线追着周全,又回头看着元随,心中不寒而栗。虽然只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如何不明白,周全已经有动武的念头,或者,就是韩冈的安排,准备以武力来解决问题。
“展总局。”元随叫着。在他的脸上,展熊飞看到了试探的痕迹。
展熊飞忙低头,“请上禀相公,熊飞明白相公的意思,这件案子必查个水露石出。”
只片刻时间,展熊飞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只有跟着韩冈。想同时踩两条船的下场,只会掉进水里。
小人儿看的童画书里,有说蝙蝠像兽却能飞,像鸟却胎生哺乳,两家都沾边,可左右摇摆的结果,就是兽和鸟都不要它。
站干岸的下场同样不会好。两个相公斗起来,警察总局干系甚大,第一个倒台的就是他。哪家宰辅都不肯能容忍一个不确定的风险就藏在身边。
展熊飞手上掌握了五千多警察,却还在中间首鼠两端,谁知道他会想什么?
只要两位宰相有这种想法,他肯定就完了。只有投靠其中一方,肯定会保护自己人,那样反倒是安全了。
韩冈和章惇之间,一直都被视为韩冈派系的展熊飞,既没有改投的念头,也没有这个决心。
第212章 变故(九)()
丁兆兰蹲在铺开的油毡布前低头查看着
半颗头颅,只有鼻梁以上的部分。相貌是不用想了,最多能分析明白是老是少。
左手三根手指,以及四分之三的右掌,两段小臂都不完整。不过已经足以分辨是农是工,抑或是读书人,家里是穷还是富。
一条左腿,靴子完好,应该可以寻找到商家。右腿断作两截,也都拼凑起来了。
还有几堆碎肉,都是拿木片从御街三寸厚的水泥石子路面上硬刮下来的。
这些就是丁兆兰和手下半个时辰的成果。
过于浓重的硫磺味,让丁兆兰很容易就得以确认,爆·炸物并非是出自于军器监的制式火药。但更多的线索,只能从尸体上得到。
现在看来还算幸运,爆·炸物的威力并不算小,但也没有大到能够毁尸灭迹的等级。四肢和头颅,都有比较大的残余,只有躯干受到的冲击力最大,基本上都碎裂成小块和肉酱,只能从地上刮起来。
让手底下的人扩大搜索范围,查看周围是否还有遗漏,丁兆兰则检查起已有的证物,试图从中找到初步可用的线索。
头发稀疏油腻打结,手掌粗糙多茧,手指骨节粗大,手臂和腿部皮肤干糙,下无脂肪,肌肉遒劲,有多处疤痕,靴子却是全新的。
丁兆兰放下带着靴子的脚,微微眯起了眼睛。经过这一番简单的检查,一个比较清晰的形象,已浮现在他眼前。
穷苦人出身,做过苦力,也做过打手,却没读过书,日常生活并不宽裕,这样的人却穿着钉有铁掌的贵价皮靴,张家靴店实足八贯一双,足足能抵丁兆兰三个月的俸料钱。
这可不像是有胆子、有能力谋划刺杀宰相这一泼天大案的凶犯的形象,却完全吻合一个被人唆使的犯人的模样。
只是,如果此贼行刺宰相是为人唆使,后面的主使者会是谁?
丁兆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双脚,反过手轻轻捶了两下发酸的腰背。身上宽松了点,但眉头皱得反而更紧。
如果不求证据,丁兆兰都能去抓人了,可惜的是,要想把嫌犯带走,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行。
想要找出能指证主使者的线索,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先找到刺客的身份。但炸·药之下,没有相貌,没有特征,只残存一些散碎的线索。
要在百万人口,每天都有上万人到来,上万人离开的东京城中找出一个底层的失踪者,丁兆兰作为相关的专业人士,很清楚这完全不现实。
如果有人故意掩护,那就更难了。
“小乙哥。”两名手下的刑警从上风处绕着小跑过来,其中一人托着一块医用蜡纸,“都搜检过了,只有一点碎肉,最大的就是这块连牙的骨头。”
丁兆兰一下被打断了思路,抬眼看着两名手下,“这么快。”
搜集了现场大块的残余物之后,丁兆兰让两名手下再仔细搜查一下周围,看看还有没有被炸弹炸飞的尸骸碎块,发话还没一刻钟呢,就回来缴令了。
‘到底有没有认真检查?’丁兆兰心中不快,‘这桩案子,可是能随便糊弄的?’
“确认过了吗?”丁兆兰重音强调。
一名刑警道:“小乙哥放心,都按照你吩咐,十五丈内全都仔细查过了。”
另一刑警也笑着说道:“御街上的地,什么不是一眼就能看清?”
丁兆兰左右看看,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
御街的路面原本是黄土。自来天子出行,都要用黄土垫道,一层层累计起来,比周围的路面都要高,但多年前,就因为黄土路面并不结实,容易被大雨冲坏,需要经常修理,便改造成了水泥路面,因为是御街的缘故,即使有损坏,也会及时修补,故而地面上平整无坑洼,如果有大点的残块,在街面上会很明显,即使是在灯火下,稍大点的残块也逃不过仔细搜索的眼睛。
接过用蜡纸托着的尸骸残块,丁兆兰放在灯笼前仔细观察。这是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