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吴逵作为汉人,又是当地酋首,在中国的势力已经扩张到西海湖【巴尔喀什湖】,将他的领地囊括入疆域之内的情况下,本来可以得到重用。只是国中知道他的底细,不愿过于抬举他。一介叛将,反复之辈,怎么可能重用他?
两面难得讨好的情况下,吴逵先通过顺丰行联络上了冯从义,几番书信往来之后,派了长子返回内地。
韩冈对吴逵昔年的遭遇还保着几分同情,同时也因为吴逵的汉人及当地部族之长的双重身份,尚且愿意重用他——只要放下他当年叛乱之罪,吴逵其实是中国在西海周边最好的代理人。
只可惜吴逵的儿子表现不佳。
西域之西的西海之地,短时间内不可能改土归流,扶植一个心向中国的统治者是最省事的做法。吴逵很合适,可他的儿子是一个不顺朝廷的混血儿,这就对未来的计划不利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可惜了。”
即使是汉人,如果在异国待得久了,也难免被同化。至于从小在异族中长大的混血儿,如果心慕父邦倒也罢了,要是彻底站到母族一方,损害中国利益,那就只能换个扶持对象了。
是从吴逵的儿子中再挑一个,还是另选他人?或者说,干脆成立一个共同开发边疆的新团体,合股经营,利益均沾?
韩冈暂时无法决定,这件事必须征求过北庭都护府的文臣武将的意见才行。
“大人,这吴平就放过了?”
在韩冈书房中负责汇总各方报告的韩铉,对吴平心中耿耿,总觉得对叛逆的儿子,一个吃里扒外之辈,根本没必要太客气。
韩冈停下笔,想了一下,“记得新城右二厢新建了几栋楼吧?”
韩铉点头,这几栋楼不归他管,但也是慕名去参观过。
“给他一套独间。”韩冈道。
“为何?”韩铉反应迅速,“要把他养起来?”
韩冈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案头上,随口道:“在京师住得久了,让他回去西域怕是习惯不了。”
“习惯?”韩铉立刻就想明白了,“西海旁的小部族,哪里能有什么好东西。等他在京师都住习惯了,就让他回国去。”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现在让儿子去住那些没改造的屋舍,儿子也住不惯了。”
家里最近装了陶瓷烧制的抽水马桶,这是将作监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为此还改造了府中的下水道,而那几栋新修的四层砖楼,都预先设有同样的卫浴设备。说实话,让韩铉出京住客栈,无论多高级,他现在都不愿意,同时也不习惯了。一个习惯不了部族生活的部族之长,等他回去后不知要惹出多大祸端。
但这够吗?
韩铉总觉得心里不痛快,他更希望能在灯饰身后
虽然自家父亲肯定不喜欢这样的做法,知道后多半要训斥一番,但是不让父亲知道不就好了嘛。
出了书房小院,韩铉的伴当就跟了过来。
“大相国寺的蕃学里面,有个叫吴平的,从北庭过来,你找个会玩的,跟他结交,多带他去东水门那一片走走。”
韩铉撂下这一句,就走得远了。
伴当没敢多问,接了令就便出门了,回头找了一个这方面的老手。
老手一听之下,就连连忙推脱,“哥哥,别怪俺不港,俺早不做那等断头买卖了,改给人驾车了。”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伴当很遗憾的叹息,“可惜那莫大好处……”
伴当吊人胃口,而老手当真上当了,“到底是什么好处?”
伴当摇摇头,不肯细说,“明天午后你过来,我带你去认个人,把他款待好了,好处有得是。”
“哥哥,可千万别唬弄俺。俺会当真的。”
“唬弄你?我哪有那份闲空?!”
老手安心了,大声保证,“只要开封府不抓俺,俺这回过去就拼了命。”
京城中,一直都有许多引诱富贵人家子弟学坏的帮闲。这些年来,帮闲中的大部分都被弄去了天南地北的各处新疆,甚至大户人家,如果有子弟不成气候,就给一笔钱,打发到南洋或西域去,让他自生自灭。
残存的一小部分帮闲,就把主意打到了刚上京的土包子们身上。拉着他们吃喝玩乐,败一败他们的家产。
“不会是学生吧”老手还在细问内情,“除了学生,西人我也不碰的。”
不碰学生,不碰西人。这是他们这一行近几年才定下而规矩。
国子监生如果不学好,犯了学校纪律,监中教谕一审,包管那些学生把背后带坏他们的人给供出来。
而西人,少不了跟雍秦商会有关系,商会里的人,对后生小子管得同样严格,有什么不妥,一纸诉状就递到衙门里。县衙、府衙偏偏还都不敢怠慢这些外地人,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案子给处理妥当。
伴当再三安抚,真的假的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让那位老手点了头。
伴当安排妥当,回去复命,神色就显得很轻松。而那个老手则脸色沉闷的走出小屋,这件事说大不大,重要的是把人给勾引得学坏了。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得个是逍遥自在?’正想着的时候,啪的一声,肩膀上搭了一只手来。
老手习惯性的往前一蹿,前冲几步后回头,看清来人,心中就是一惊,不敢再乱跑乱动。
“小乙哥?”他老老实实的打着招呼。
丁小乙板着脸,“有件事要问你。”
第178章 变迁(五)()
空气中浮荡着一股诡异的气味。
腥臭味、腐臭味、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让人说不出来、却不断刺激着鼻腔的味道。
丁兆兰揉了揉鼻子,视线掠过粉墙上斑驳的痕迹。
这地方当真是天天在清理?他很是怀疑。
跟着前面领路的医学生,丁兆兰在医学后院的独栋小楼中走着。
小楼内阴湿寒冷,僻静的地方仿佛能长出蘑菇一样。经过的一道道门扉中人声不断,整座小楼却依然显得格外幽暗僻静。
透过一扇半开的门扉,可以看见里面十几名戴着布帽、口罩,穿着后开襟罩衣的人,正围着一座床台。台上躺着一具尸体,胸腹已经被剖开,床台旁一个拿着小刀的医官,举着拳头大小的肉块,正在说些什么。
“都是二年级的。”领路的医学生回头,对丁兆兰笑道,“才开始上解剖课。”
丁兆兰知道,医学院的学制与国子监不同,因为事关人命,再聪明都要学满五年,不会像国子监或诸科学院,成绩出色,几次考试就能升到最后的上舍。
医学院一二年级相当于国子监的外舍生,而眼前领路的学生则是五年级的实习生,他奉命带着丁兆兰去楼底的解剖室。
城西早间发现的一具无名尸被送到了这里进行解剖,以确认死因和身份。
沿着一道盘旋向下的楼梯,丁兆兰走到了位于小楼地底的目的地。
推门入内,只是一间更衣室。
丁兆兰熟练在更衣室内的水龙头下洗了手,换上了专用的手术服——蓝色的布帽和蓝色的后开襟罩衣。
医学生拿过来一只口罩,丁兆兰忙举起自己手上的口罩,“俺带了。”他可不敢用解剖楼中的口罩。
“这是新的。”医学生辩解了一下,却也没多劝。他自己也是拿出自己的口罩,没用更衣室里的。
推开更衣室另一头的大门,一股比之前的气味浓烈百倍的恶臭扑面而来。
丁兆兰跨进门中的右脚,不自觉的收回了半步。顿了一下,他方才向里面走了。
解剖室中,只有一个人站在床台旁,戴着口罩,穿着罩衣,听到门口的动静,转回身来,手中还拿着一把闪亮的解剖刀。
罩衣的左胸处,写着赵元洲三个字,不过字迹已经被血色沾染得快要看不清了。
学生快步上前,“先生,丁捕头到了。”
“来了?”那人冲丁兆兰点点头,就在口罩后面出声,瓮声瓮气。
“兆兰见过赵先生。”丁兆兰先远远的行了一礼,方才走上前去。
医学院负责解剖学的老师,与开封府联系紧密的赵元洲,是丁兆兰经常求助的对象。对这位在解剖学上成就颇高的医师,丁兆兰一向是极为尊重。
不过当他沉浸入案件中后,立刻就把繁文缛节抛到了脑后。
“怎么样了?”站在床台旁,丁兆兰急切的问道。
“还没细看。”赵元洲摇摇头,指了一下尸体背侧的紫红色尸斑,“只能确定死亡时间是昨天的辰时左右。身上没有外伤,也没发现中毒迹象,暂定是突发疾病。”
“身份呢?”
“不会是学生。你看他的脚。”
顺着解剖刀,丁兆兰看向尸体的脚板。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赵元洲拿着解剖小刀指着尸体脚背上几道深黄色的茧痕,“全都是麻鞋磨出来的。谁家国子监生上学穿麻鞋?”
进士里面或许还有贫寒人家的子弟,但国子监中还真没有穷苦出身的学生。如果是丁兆兰要找的那个人,就更加不可能了。
丁兆兰点着头,目光却在审视着床台上的尸体。
尸体显现的肤色,并不是那种劳力者奔走在阳光下的特有的黝黑,反而有些苍白。
赵元洲顺着丁兆兰的眼神看过去,解释道。“身上好养,不风吹日晒,半年就够了。”
“手呢?”丁兆兰强忍着湿冷的触感,抓起尸体的右手,骨节并不粗大,显然没有做过苦力,“他手上呢?”
“只要不做力气活,穷人家的长成这样也不少。”赵元洲拿小刀指了一下弯垂下来的手指,“没有笔茧。”
这是一锤定音的证据。
丁兆兰顿时就对这具尸体失去了兴趣,没有案件在背后,那就只是一具寻常路倒的无名尸,“看来当真不是了。”
“要走了?”赵元洲敏锐的感觉到丁兆兰的态度变化,讶异道,“这可不像你。”
“要怎么做才像俺?”丁兆兰没什么精神的随口反问。他过来时还是抱着万一的期望,可惜并没能如愿以偿。
赵元洲将口罩扯了下来。
这位出色的法医,相貌上并不出色。削瘦的脸上有着一对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略带弯钩的鼻子更显得冰冷无情,只是他脸上正带着诧异。
“换做是过去,你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个人的身份给找出来,不管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丁兆兰疲惫的叹了一口气,“上面一直在催,没时间耽搁了。”
赵元洲摇摇头,对丁兆兰的接口并不全然相信,“那我送你吧。”
丁兆兰惊讶的问,“不解剖了?”这一位能够仅仅凭借解剖学上的才能,就成为医学院的教授,就是因为他足够专心。
“留给学生吧。”赵元洲说道,“京师是不是代州,新鲜的尸体不好找。”
两人一先一后出了解剖室,脱下了帽子、罩衣,又就着净水用硫磺药皂将手洗了三遍。
赵元洲甩着手上的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看你要找的学生多半是找不到了。”
“或许吧。”丁兆兰直接就在身上擦了擦手,并不是很想就此事再深入讨论下去。
“也许不一定死了,说不定已经逃出京师了。”赵元洲却很有兴致的向丁兆兰提着意见,“真要这样的话,海捕文书得必须下了。”
丁兆兰无奈的苦笑了一下。赵元洲性好刑名,还喜欢小说,遇到案件的时候,话唠的程度与他神经质的外表截然不同。
丁兆兰道:“先生你要是能把心力往医药上放一放,早该是翰林医官了。”
医学院最后考试的难度很高,过去了,就是拿俸禄的医官,过不去,没有拿到医官资格,只能做一个乡医。这一关,十个医学生里面只有一两个能通过。
而赵元洲则是轻松考过,现在的等级距离翰林医官说起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以他的资质和研究能力,想成为翰林医官,也不是幻想。
但赵元洲就是没兴趣,“治病不是我擅长的,还是想做学问。”
“先生已经决定要去代州了?”丁兆兰早就了解过赵元洲的想法,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决定了。”赵元洲道。
“什么时候走?”丁兆兰又问。
赵元洲摇摇头,“还没定。”
丁兆兰犹豫了片刻,终于做了决断,他低声道:“这只是俺私底下的建议。先生如果要前往代州,最好在年节前做好。”
虽然说没了这一位,府中的仵作水平也就比州县中的同行强那么一丁点。但丁兆兰也希望这一位医官,能够在他自己审定好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赵元洲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丁兆兰哈哈大笑,解释道,“我等学会中人,最该庆贺的就是研有所成,把一门学问钻研得更深了一步。先生有心钻研解剖学,这当然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他说完就深深一揖,“那兆兰就先预祝先生在代州如鱼得水。
赵元洲却正色道,“你更是该小心。你身份太扎眼了。偏偏查案的本事没人比得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送进去了。”
丁兆兰还能说什么?只能继续表示感谢。
他向赵元洲连连作揖,心中却猜踩着自己要抓的那个人是否还在京师?
答案是肯定的。
既然一只狐狸到处都能看见它的脚印,到处都能感受到它残留的踪迹,那么它还在附近的可能性就会很大。
得去宰相府了。
丁兆兰这段时间找到了很多线索,掌握了不少情报,甚至可以说结果都有了,但有些事他犹豫了好几天也没能做出决定。还一次次的往医学院和化人场跑,希望能够得到一个不同于自己推断的另一种可能。
只是连续几天都做了无用功,丁兆兰不敢再拖下去了,万一在拖延的过程中出了事,那他可就是百死莫赎了。
丁兆兰这一回并没有得到韩冈的接见。
除非是议政造访,其他人登门,日理万机的韩冈不可能每一次都被接见他们。
韩冈手底下有一个庞大的幕僚团,其中的一部分是代替韩冈接见各色人员。
这些幕僚尽可能的为韩冈接见官员,搜集可用的资料,可谓是见多识广,一贯趾高气昂,但这一回他们还是怕了。
当接待丁兆兰的官员听到他的报告,立刻就脸色苍白的站了起来,“请……请稍等一等,这件事必须要先报给相公。”
第179章 变迁(六)()
片刻之后,丁兆兰对面的人换成了韩铉,又过了片刻,换成了韩冈。
“你是说章援身边有个清客与包永年有往来,两天前突然死了。包永年这段时间的藏身地也查到了,只是他也是在两日前被人袭击,之后就不知下落了?”
尽管是韩冈的复述,之前的一个小时里,已经听丁兆兰说起了两回,韩铉的双眉仍忍不住拧起。
包永年通过中间人跟章援勾连上了,然后中间人死了,包永年又被刺杀了,丁兆兰带来的这条消息信息量可有些大。
包永年到底在想什么?他跟章援勾连又在谋划什么?而且一夜之间,他与章援的中间人死了,他本人也遇袭不是下落,这是章家下得手?
这几个问题现在都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从正常的角度去想,章惇一方的恶意已经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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