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家现在是关西第一将门,老一辈已经在家休养,族中之事都是他们这一辈的兄弟来管,官中的,军中的,还有族中产业上的,权力都分到种朴这一辈的兄弟手中了。但是,族长不是种家嫡长一系,而是种谔之子种朴。
种朴一声呵斥,种师中虽然脸色难看,但还是耐下性子,坐着没敢动弹。
种朴转回头,温和的对种沐道,“十五,你继续说。”
种沐偷眼瞥了性子急躁的叔父一眼,“冯会首说,江南丝厂那是涸泽而渔,绝无好结果。”
种师中动了动嘴皮子,强自忍住了,继续听下去。
种沐手上有一本小册子,这是他参加会议时自己记下的笔记,每一句就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不过配上头脑中的记忆,却几乎将冯从义的原话都复述了出来。
“我们关西人开厂,比如棉纺织厂,商会会给最合用的机器和技术,平安号会给贷款支援。只是因为需要更好的操作水平,对工人的要求很高。这就使得关西的工厂,必须优待工人。
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完全把人当做消耗用的工具。再举个例子,就比如缫丝厂,工人的手必须时常伸进滚水中,挑出蚕茧的线头。新工人第一天就会把手烫伤,之后一直都很难愈合,三五年之内,整个人就废掉了。为了避免出现当年烧厂再现,丝厂主大量使用倭国和高丽奴工。
他们这么做,看起来人工成本时低了许多。但我们的工人是努力的做事,而奴工则是被动无奈的做事,效率就不一样。还有机器,奴工操纵不了太高级的,而我们用的永远是最好的。这样一来,我们一个工人能抵其他地方五个人干的活,甚至是十人,二十人。所以细细算下来,关西工厂平均到每一匹棉布的人工成本,其实比江南丝厂的丝绸都低。”
“而且那些厂主最蠢的地方还不止这一点。他们大量使用奴工,这么做的结果,是原有的工人无事可做,而做事的工人又买不起出产的丝绸。”
“织造的买不起布料,种地的买不起粮食,不说仁义二字,就是以商论商,都是蠢事一件。”
“香精香料的买卖规模,永远比不上布帛生意,而布帛买卖又比不上盐,盐比不上粮食。为什么会有这个区别?”
种沐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种师中不耐烦的敲了敲扶手,种朴则想了一想,抬起眼:“是因为使用的人多与少吧?”
种沐点头,“十七叔所言正是。正是需求多与寡,必要或不必要的差别。”
“越是不可或缺的买卖,规模就越是大。人不能不吃饭;盐也不能缺,只是比粮食需求要少;布帛当然也重要,但总比不得米麦和盐,至于香精香料,没了也死不了人。”
“京兆府斗米八十四文,从潼关运进来每斗也要七十五六文,还有各色税费,每斗还要再加三四文成本。米店真正能赚的,一斗米也就四五文的样子。可这一斗米看着是利薄,实际上做得大了,一年都能有几万贯的赚头。东面的福建人是怎么情况,诸位……呃,”种沐从笔记本的记录上抬起头,“两位叔父也许都知道,他们仗着手里每年出产的两千三百万石稻米,就把天下的粮价操控在手中,看着一直都是低价,仁义之名传布天下,却把粮食上的钱都赚了,比贵价卖的时候都赚。其他商货也是一般。按照冯东主的说法,市场越大,垄断市场就越有利益。”
饥荒时,富贵人家高价售粮,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收买农户手中土地,并不只是贪图那么一点粮食利润。只有城市中的粮商,才会只把心思放在利润上。
但不论这些人的相反如何,过去的做法又如何,自从福建商会崛起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了。
福建商会控制了南洋周边数以千百计的种植园,即使是在南洋有产业的雍秦商会成员,都把种植园产出的粮食交给福建商会代售。福建人由此控制了天下粮价,在他们的操纵下,开封府无论灾情如何,粮食永远不涨,而其他州县,粮价的波动也没有过去那么大了,这是福建商会的功德,博得了无数善名,同时他们也在其中赚到了更多。
以此为例证,冯从义的道理,外人也许还不明白,雍秦商会的成员只要听了,很快就都会明了了。
种朴只瞑目深思片刻,就点了点头,“有道理……继续说。”
种沐道:“只是商会辖下的工人,按去年的统计,足足有八十万人。”
“八十万?!”百无聊赖的种师中听到这个数字,都惊讶起来。
种朴在旁做证,“就有这么多。十九你不知道,我们家里的产业就有七八千工人了。”
种沐也道:“的确就有八十万,关西男丁的十分之一。”
凡是人数在超过两位数、基本实行了机械化的工厂,全都加入了雍秦商会,也就是说这些工人基本上都是雍秦商会的管理下。
仅仅是机械、钢铁、矿产等与日常生活联系不紧的重工业,就有二十余万工人。加上纺织、器皿制造等轻工业,总共吸纳了关西全境超过十分之一的成年男子。
听着种沐细算,种师中咋舌不已,“都比关西兵籍上的丁口多一倍了。”
种朴道:“赚钱的,肯定是要比花钱的多。”
“其他地方的工人其实也不少。徐州的工矿,最多的时候就有十五万人。江南丝厂的工人,也有二三十万。京师就不用说了,各种工厂加起来,至少十万人。但我们的八十万,全都是有钱的!这八十万人背后,就是至少五六十万户人家,两三百万人。”
种朴一拍桌子,明白了种沐想要说什么,“市场!”
种师中本是迷糊,但得到种朴提醒,也明白了过来,倒吸一口凉气,“两三百万买家!”
“按照会中统计,我们关陇地区的中等人家,每人每年的棉布用量在一匹半。如果这八十万工人买不起棉布,就等于每年少了近五百万匹的销量。在关西,包括陇右、关中,各色棉布的年销量可也只有不到两千万匹。”
“四分之一啊。”种朴一声叹,不细算他都想不到,这些出卖劳力的工人,竟然会是工厂产品的大买家。
“不仅仅是棉布,”种沐道,“没了这两三百万人,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不知要少卖多少,又有多少商户无法开张。”
“看来我们是做得对了。”种朴笑道。
种师中也有些开心,“江南一帮子都是鼠目寸光。”
他拿起茶杯,与种朴碰了一下,第一次对种沐主动要求:“十五你继续说下去。”
“虽然近年来,棉布销量的增加速度在减缓,但以中国的人口,对棉布的需求还远远没有到达极限,只是很多人买不起。”种沐对着手上的笔记本念道,“一个办法,就是让各地的百姓富裕起来,另一个,就是继续降低普通棉布的成本。”
种师中立刻道:“第一条可难了,江南读书人那么多,都还是一帮一帮的目光短浅之辈,哪里可能让利于百姓。”
“第二条呢?”种朴问。
“就是扩张种植,选育良种,尽量降低棉花原料成本。加快改进各种机器,包括蒸汽机、纺机、织机,训练工人,让一个人能够管理更多的纱锭,操作更先进的织机。减少库存和运输中中不必要的损耗。而要严禁的,就是为了降低成本而降低质量,这会毁掉关西布的名声。为什么即使价格高了几文,百姓们都还认我们关西的布,就是因为我们的质量,要比其他地方的棉布都要好,能穿得长久。”
种朴沉吟道:“其他都还好说。就是扩张种植这一条,可就难了。”
种师中也问,“海边现在还能买到地皮吗?”
种沐道:“是有些难。”
因为关西的地势局限,雍秦商会的成员在商会的支持下,全力向旧日不被看重的沿海州县扩张,大肆购买近海土地,并藉此大量移民。由于海水侵蚀,许多滩涂地,都无法种植粮食,但棉花耐盐碱的能力要强一点,往往能够种植。
只是一开始关西人买,别人没在意,等到看到地里的棉花之后,当地人又如何会让关西人继续将这个便宜赚下去?
“到现在为止,”种沐说,“也就在沧州、海州等地占了些便宜,让那里的关西人口占了很大比例。”
“南洋呢?”
种沐摇头,“比不过,南洋的地,福建人近水楼台,我们关西鞭长莫及。西域能够种棉花的地方很多,只是货运的成本太高了。”
种朴和种师中都明白,做买卖,成本才是关键。西域、北庭,两家都护府,就算能种再多棉花,可怎么运回来?
“这样该怎么办?”
“设法修路,连接西域和中原。加快蒸汽机车的开发,继续降低物流成本。”种沐道,“棉花、棉布的好处,丝麻都比不上。只要棉花的成本继续降低,世间对织物的消费,棉布能够让其他各色布料降到总量三分之一还不到。”
种朴点头深思,种师中又不耐烦起来,“这些我都明白了,但这跟这一次会议的重点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去京兆府,不是因为”他声音低了下去,“玉昆相公要辞位吗?”
“这前面一番话,只是让两位叔父明白关西是稳定。”
“江南,还有其他地方,就不那么稳了?”
“其他地方就跟火药桶一样了。”种沐拿出了一本小册子,只有十几页纸,郑重其事的放在桌上,“这是横渠书院的六名学生,在一位教授的带领下,去了河南府的福昌县,用了三个月在当地进行了调查。这就是他们的成果,只是简略版,全版总共十七万字,只能去京兆府的总会图书馆查看。”
种朴拿起了册子,种师中好奇的看着,种沐在旁介绍,“这份报告,就跟之前横渠书院的几份调查报告一样,不过应该是经验多了,这一回调查得更为详尽。商会的研究基金资助了他们三百贯。照规矩,著作权归于调查撰写者,版权属于商会。其中缩略版,所有会员都能免费查阅,同时也会刊载在学会的期刊上。但全版则资深会员可以免费查阅,普通会员按照级别需缴纳。”
“两位叔父可以看这里,”种沐指着册子上的一页,小册子早被他翻得卷起了边,“文、王、富、陈四家的田地,占到了福昌县中田地总数的五成。这还没计入被隐瞒的田地。我们都知道的,河南府中,方田均税法一向是做得最差的。”
种朴叹息道,“富家名声还不错。跟玉昆相公结姻亲的。”
种师中冷道,“都一样。”
“而且这四家最近在交换土地,”种沐继续说,“同时,与田宅相关的契约比五年前多了三成,如果连同那些不经过官府的白契,土地买卖应该是倍增。”
“这是在兼并!”种师中道。
“不只是兼并。”种沐道,“四家整合土地,其实是准备收回佃权,废除田垄,使用大型农具进行耕作。”
“大型农具?”种师中问。
“蒸汽机,重犁,播种机,收割机。还有深井、水车、水渠,”种沐一样样的数出来,“普通的只有几亩地的自耕农,根本打不起深井,修不起水渠。只有拥有百亩以上上田的地主,才挤得出钱去修。重犁等农具,更是只有富人才买得起。使用了这些农具后,就不需要佃农了。出佃最多才能拿一半,但田地全数收归自己,可就是能拿全部了。”
“久病之人难抗寒暑,小农则是难抵天灾人祸。本朝不抑兼并,这土地越来越多的集中到少数人手中,而蒸汽机、重犁,耕作技术上的发展,加剧了这一点。日后只会富者益富,穷者益穷。”
“就像丝厂建立后,江南的男耕女织就只剩其中一半了。现在又有了这么多新式农具,男耕都快要没了。”
“幸好关西人少地多。”种朴感慨道。
“还有陇右、宁夏、甘凉这些新疆土能够移民。”种师中咂了一下嘴,“别的不说,我最佩服的就是玉昆相公早早的就让关西人移民,又开办工厂、矿场。每年多生了那么多,现在还不觉得关西人多。”
两人虽然没有去横渠书院听过讲课,却也看过讲义,能够理解其中的联系。
雍秦商会的成员,家里的子侄几乎都会去横渠书院读书,同时商会也大量资助书院学子,并向书院捐款。使得两家关系十分紧密。而且商会经常组织成员——毕竟他们是资助人——去学院听课。他们能够接受相应的理论,甚至可以说,都是马尔萨斯人口论、社会天演论和生存空间论这几种理论结合起来的韩式儒学的支持者。
“所以说,东面现在局势很不好。之所以还能维持,还是因为两位相公的手腕高超。加上粮价压制,使得民怨一时不得爆发。攻辽之事,之所以刻不容缓,也是因为国势不能再拖。只有最快速度的拿下辽国,瓜分辽国的土地和财富,才能暂时扭转现状。”
“暂时?”种师中惊讶地问。
种沐苦笑点头,“冯会首就是如此说的,只是暂时。这个问题迟早要爆发,即使拿下辽国,也改变不了东面那些人的吃相。”
种师中呵的一声冷笑,“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到。按这个说法,玉昆相公应该留在京师才对,不该回来的。”
“说是暂时,其实基本上能挣出十几年的时间。但这前提是必须拿下辽国。”
“玉昆相公是担心章相公?”
“冯会首没说,他也不好说。但侄儿私下里跟刘五公,金副会首他们聊过了,估计是玉昆相公担心平辽的功劳太大,如果他准备强留京师,必然会引起章相公忌惮。到时候,两派牵制,反倒把正事给耽搁了。就像河东,如果能与河北配合,何至于一场惨败?所以玉昆相公干脆就明年全退,让章相公不会对平辽之事掣肘,可以全力准备之后的攻势。”
种朴沉默了半日,方才一声叹,“玉昆相公一片公心啊。”
“这对关西有什么好处?”种师中冷着脸问,虽然家里与韩冈亲密无间,但他可不相信做了几十年官的韩冈,能够全无私心。
“只有先回来,才能名正言顺的再回去。”种沐道,他显然也暗里地考虑过,或者与人讨论过,韩冈如此做的利益所在,“而且想要玉昆相公全退,章相公肯定要给出一点保证的。”
“我可不信章惇。”种师中冷然道,“没了玉昆相公,他想做什么不行?那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
种师中的话,让种朴脸色微变。但种师中毕竟没说明白,他也就当没听明白。
种沐什么都没说,容色不惊,好像也没听明白的样子,“侄儿没敢细问。不过会后有人问了。只是侄儿当时离得远,听得不是很清楚,冯会首好像就回了两句,关西有八十万工人,能生产现有的一切。”
种朴和种师中对视一眼。种朴挠了挠头,干笑道,“亏冯从义也敢说。”
“只凭工人就够了?”种师中带着讽刺,声音微微有些尖利。
“如果让侄儿说,”种沐大着胆子,“其实是足够了。”
种师中脸就沉了下来,他对关西的禁军一向是最有信心的,“你说!”
“关西有八十万工人,有几万家大小工厂。能生产各型火炮、火枪,各色弹药,甲胄、头盔,还能生产军服军被,水壶皮带,鞍鞯、车辆。这些军需物资,只要关东能生产,关西也一样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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