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深急促的说道,“下午,下午之前,在这之前,有关杨弘方的任何消息都不得传进正院。”
“是,下官明白。”
“还有,”余深眼神狠厉的说,“你带院里的人给我在台狱前守着,如果有其他人想要提杨弘方,给我直接动手,不需要顾忌什么。”
“殿院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给办好。”
……………………
出来了?
杨弘方望着头顶上的太阳,一时有些恍惚。在狱中仅仅一夜的时间,甚至都来不及好好感受一下天下闻名的御史台狱。
也许下半辈子都够不到资格再进台狱,才进去就给踢出来,似乎太吃亏了点。
“哥哥!”
熟悉的叫声让杨弘方回归了现实。
他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街对面拼命挥手。
“哥哥!”胡叁大声叫,三步并两步,穿过了御史大街。
胡叁紧张的上下打量,“哥哥,吃了不少苦吧,马上我们就去医院,找个上好的大夫来看病。”
杨弘方摇摇头,“我没事。”
“当真?”胡叁的一张大脸上写满了担心。
“放心,放心。”杨弘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心中也多有暖意,这是个真心关心自己的兄弟。
“总算他们识趣,知道哥哥你的根脚,不敢乱下手。”胡叁咧开嘴,憨厚的笑了起来,“在狱里待了一夜,肯定没歇息,马上我们去找个能泡澡喝酒的地儿,好好洗一洗晦气。”
杨弘方先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来不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胡叁得意的笑了起来,“哥哥你常说俺是夯货,可你一丢了信过来,俺就知道要去找相公。你看,一找韩相公就把你给救出来了。”
胡叁说着,回头望着台狱的门卫,兴奋的说,“你看那些狗才的脸,就像死了爹妈一样。”
“少说两句吧。”杨弘方根本就没有吃苦头,对御史台的人也没有太多恶感,他问胡叁,“你是从韩相公府上过来的?”
“嗯,昨天晚上俺就住在韩相公府上的客房里面。”胡叁他咂着嘴,还在回味昨天晚上的经历,“相公府上的客房就是不一样,墙是煞白的,地上是水泥界的,器物一个比一个精致,被褥又轻又软,晚上还有宵夜,俺就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茶点菓子。”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哈欠,“可就是没睡好,可能床太软了。”
是担心才没睡好吧。
杨弘方展颜笑道,“走,我们一起去韩相公府上道谢。”
“好。”胡叁叫了一声,与以往一样,跟在杨弘方的身后,还不忘絮絮叨叨,“幸好去找了韩相公。”
突然间他看见杨弘方手上抓着一卷纸,“哥哥,你手上拿着什么?”
杨弘方扬手看了一下,“呃,是报纸。”
杨弘方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从台狱中出来的时候,管狱的节级就往他手里塞了这么一份报纸,还散发着油墨香,看发行日期,就是今天。
杨弘方本是开封出身,各家报纸的发行时间多有了解。应该是下午发售的这家晚报,为什么中午刚过就送到自己手上。
心里觉得纳闷,他就在街边就把报纸打了开来。
胡叁看了他样子,难得聪明一回,对杨弘方道,“哥哥,俺先去叫车。”
杨弘方点点头,飞快的浏览起报纸上的内容。
皇城根下长大,杨弘方对政治方面也很敏感。昨天被抓进去后,没有审问,也没有杀威棒,直接就丢进牢中。
那间牢房,比杨弘方过去住过的军营、驿站、客舍都要高档,连饮食都很是精致,完全就是住客栈上房的感觉。躺在软和的床铺上,盖着厚实的毛毡,杨弘方把这件事想了很久。
能被选进武学学习,也就是说自己是枢密院挑选出来重点培养的武将,杨弘方还没南下时就领会到了这一点。
既然自己都知道,御史台也肯定不会不清楚。他们能卡准列车抵达的时间来抓人,分明早已经了解了所有的情况。
自己区区一个都头,就能惹动到御史台,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情况。铁路总局是韩相公的铁杆嫡系,前任提举现在就在都堂中,御史台竟然肆无忌惮的跑到铁路站台上来抓人,这同样诡异得很。
还有天波杨府,都已经败落的不成样子了,曾叔公文广公去世之后,就靠着杨家的旧日威名与宗室联姻,连娶了几个县主过门,赚到了几个差事,然而为了娶这几个县主,家里老底都快要翻上来了。
就这样,还不忘打压支脉。之前神机营招人,自己眼看着有望入选,老父为了万全起见,跑去请族长帮忙。他们当面拍胸脯应承,谁知转过头来,就把自己打发到河北做都头了。可惜他们一脉的两个小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神机营大挑的第一轮就给刷下来了。
一个破落户,狗来了都嫌弃的,怎么还有资格被御史台抓起来?
到底是自己被他们牵扯了,还是他们被自己牵扯了,杨弘方现在都不敢确定。
要是说他们是因为要将自己牵扯入狱,才会被抓进御史台。想一想,就觉得很是解气。
不过这样一来,可就是千真万确的被牵涉进天上云端的争斗中去了。一个不小心可就会被人像一只虫子给碾死。
答案会在报纸上吗?一条报道出现在杨弘方的眼前。
“……为了故意混淆是非,他们甚至去攀咬无辜之人,御史台将会一如既往的辨明是非,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杨弘方抿了抿嘴,冷笑着,卷起报纸,就向前走去,去跟胡叁会合。
一辆辆马车这时从前方的路口转进来,黑漆车厢,四轮车驾,左右车窗里面挂着蓝色的布帘,车门从后方开启,车厢后部顶端钉着车牌号,每一辆都是‘铁’字打头,全都是铁路总局的车子。一辆辆的往御史台的大门外驶去。
出了什么事?
杨从先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些马车,跟他昨天在站台被捕的事情有关。
只是他想了一下,却没有停步。杨弘方很干脆的放下了不断冒出来的好奇心,继续向前。前面还有胡叁在等着,他也还要去韩相公府上道谢。这些热闹,就没必要守着看了。
但还没到路口,前面又转出一批身着蓝衣、头戴铁盔的士兵,熟悉开封府的杨弘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府中军巡院的人马。持枪挎刀,将路口给堵上了。
这又是怎么了?
预感越来越强,杨弘方站定了脚,想看清楚情况再去封锁线上。
军巡院的巡卒们设好了路栅,就开始往御史台这边过来,看见穿着御史台服饰的人就抓住,即使没有穿,也不让他们离开。
御史大街上,本就只有御史台一家,路上全是台官,台吏。巡卒们也不管他们的身份,台官也扣押住,台吏也扣押住。
台官在大声呵斥,然后就听那些巡卒说,御史台乱丢垃圾,破坏环境,要抓人扫大街,这些巡卒边说边笑,几乎就成了闹剧。
当然,杨弘方一瞬间就明白,用了这么荒谬的借口,这肯定是报复。
但杨弘方又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的姓名。
走到路栅边,杨弘方正看见胡叁在路栅的另一头指手画脚,焦急万分。
而他这边,已经有台吏被押过来了。
旁边几个台吏,指着他大声喊着,“就是他,就是他抓的人。”
被押过来的这名台吏垂头丧气,脸上已经肿了起来,杨弘方只能从眉眼间依稀辨认出,似乎就是昨夜给自己绑上绳索的那个吏员。
押到路栅旁,一名军官过来,也不知问了什么,台吏突然间就歇斯底里,“是我,是我抓了杨弘方!”
另一个台吏紧跟着被押了过来,他大声叫着冤枉,“我没抓杨弘方!”
在旁看戏的杨弘方神色古怪,旁边的士兵觉得他有些嫌疑,手上的长枪指着他,紧张地问,“你呢?”
“我就是杨弘方。”
…………………………
“吕望之这一下子该清醒点了,人患不己知啊。”
章惇开怀笑着。寻常的笑话,已经很难让他扯动一下嘴角,还是这等野狗互咬的戏码,更加有一些乐子。
这件事其实章惇他也可以插手,不过他知道,韩冈对此事绝不会忍耐。
将基本盘建立在北方的军中,派了王厚过去还不够,甚至还把儿子派了过去,韩冈当然不能忍受吕嘉问要对河北军中下手。
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可以招惹,韩冈这一回就给吕嘉问好好上了一课。
韩冈甚至没有耐心等待吕嘉问一步步的试探下去,赶在试探行动的一开始,韩冈就毫不犹豫的重重的挥了一个巴掌过去。
相信这一次之后,吕嘉问就会明白了,议员,功臣,领兵的武臣,当然还有章、韩两派的党羽,全都是必须加以避忌的对象。
吕嘉问怎么也不想想,他一个明显失势的枢密副使,如果不是宰相在后安排,他怎么可能轻易掌控住御史台,又怎么可能吸引虽然破落了,但依然心高气傲的御史们投效。
他所有的权势都建立在章惇和韩冈给他安排的,只要一句话,立刻就能将他变成孤家寡人。
相信这一回之后,吕嘉问能认清自己,收一收他的野心。
章惇轻轻捻着长须,过去是盟友,现在应该能老老实实作走马狗了。
“对了。”章惇招过一名亲信,“你带句话给玉昆,跟他说,这摊子,可要好好收拾一下。”
开封府抓御史扫地,铁路局向台官讨账,两家把御史台给围了,章惇一想起就开怀大笑,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了,真是个好笑话。
第173章 暗潮(八)()
【这一段本来是该昨天,也就是七月一号写出来的,但偏偏到成都后就这一天最忙,前晚都不敢熬夜,晚上到了十点才回到住处赶出一章来。所以也就到了现在,才能感谢上个月所有支持我的书友。
虽然这个月并没有实现最初的愿望——事实证明,没有经过仔细调查就随意放言,永远都是一个错误——但还是很感激每一位订阅、打赏和投票的朋友。是你们的支持,让我更加努力,更新速度超过了两年来的任何一个月,可也正因为你们的支持,让我更加愧疚没能完成诺言。
所以七月份,就不准备求月票了,但依然会保证之前的更新速度,直至本书结束。
最后,谢谢大家,谢谢。】
韩冈走进见客的花厅中,黄裳和游师雄同时站了起来。
两位议政重臣,看见韩冈面无表情的样子,都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韩冈与黄、游二人先后落座,堂吏就端了茶汤上来。
韩冈喝了一口茶,笃的一下放在了小几上。
仿佛是一个信号,黄裳和游师雄立刻就严肃起来,摆出了一副聆听教诲的姿态。
“我刚刚把人送走。枢密副使和御史中丞同时到我这里来告状。”
“你们啊,”韩冈叹息着。
他真想说一句,太年轻,太简单,但看看五十出头的黄裳,年近六旬的游师雄,这句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委实鲁莽了一点。”他说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事情处理不好,结果说不定会很严重。
处理事情,解决问题,关键是要找到根子,从根源上进行处理。游师雄和黄裳像年轻了三十岁一般的冲动,根子在何处?
“玉昆相公。”黄裳辩解道,“今日之事,在外人看来只是一时之气,只会当做笑话,无损于朝廷。借此警告一下吕嘉问,却无所损伤,反而比闹得鱼死网破要好。”
韩冈听了,想了一想,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黄裳、游师雄两人同时一愣,韩冈这么好说话,倒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怎么了?”韩冈问道。似是疑惑于两人的惊讶。
“不,没什么。”
黄裳、游师雄连忙摇头,能这么简单就过关,他们是求之不得。看韩冈现在的态度,也的确是对他们的做法并不反感。
黄裳道,“相公不怪我们就好。”
他是韩冈门客出身,比起作为韩冈师兄的游师雄,更加在意韩冈的态度。
韩冈道,“虽然是闹剧,让人看了笑话,换个角度来看,也算是好事了,及时给吕望之当头一棒,免得他继续错下去。”
黄裳笑道,“真正给吕嘉问当头一棒的,还是相公的功劳。”
韩冈能轻易的将一名枢密副使变成孤家寡人,同在都堂之中,吕嘉问之前颇为强势,甚至力压枢密使张璪一头,看起来也并不比章惇、韩冈差到哪里。
但章惇和韩冈一旦商议定,就轻而易举的把吕嘉问赶去了御史台办差。现在韩冈又是一句话,便让吕嘉问吃了一个大亏。
在这其中,韩冈表现出来的控制力,让游师雄和黄裳都大感安心。
要是韩冈对朝堂失去了控制,即使他们费劲了气力去维持韩党一派的地位,终究还是挽回局势。
只有韩冈的强势维持下去,朝堂之中才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这事就不说了,朝堂内部,还是以和衷共济为上。”韩冈对两人说道,“这种手段,下不为例。再来一次,成笑话的就是朝廷了。”
两人恭谨受教。韩冈这番话是免不了的,作为宰相,朝堂之首,维持朝廷内部的稳定和秩序,是他无可避免的任务。正是有韩冈在上面撑着,游师雄与黄裳才可以放纵一点。
“御史台方面,我已经跟吕望之说过了,该查案,还是继续查案。该断人,还是继续断人。”
“报纸方面,我也压下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只是在市井中流传,半个月一个月就没多少人提了。”
韩冈一条条的把整件事的处理方案告诉了两人,在都堂案结案之前,吕嘉问的地位是必须要维持下去的。否则之前对一干宗室、官员的处断,都要被人翻上来了。
即使现在,已经有人酝酿着要趁机翻案。
“勉仲,你回去看一看,如果有相关的案子,都转交给御史台处置。”韩冈告诫着黄裳,顺便也是在对游师雄说话,“这个案子,是一定要做成铁案的。”
不管吕嘉问之后结果如何,现在吕嘉问所做的一切,都是体现着韩冈的意志。
黄裳和游师雄都领会了韩冈的心意,对此并无二话,只要吕嘉问不去牵连韩党的相关人等,那么他们也不会为其他倒霉鬼抱不平。
两人告辞离开,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知道的,心情和步伐比进来前要轻松了许多。
韩冈在他们离开后,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
黄裳和游师雄今日的行动,并没有事前征求过他的意见。作为一个政治团体的核心,维护自己的核心地位,就是让自己处在一切联系的交汇点,没有人能跳过自己,去与其他同事勾连。
旧日宰辅被严禁私会,一旦被人发现,御史的弹章立刻就会递到皇帝的案头上。宰辅之间,更是不能拥有血亲、姻亲之类的关系。
为何如此?正是因为皇帝无法容忍宰辅们有相互沟通,从而架空自己的可能。
黄裳和游师雄的决定,已经有了一个很不好的苗头。
如果是在过去的十年中,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韩冈对此很是命比啊。
说到底,其实还是自己将要辞位的问题。核心不稳,手底下难免人心浮动。
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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