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对都堂之前在邸报和报纸上发表的公开声明的回应。都堂要将战争进行到底,要将辽国彻底消灭,要实现祖先未尽的夙愿,要为子孙争夺生存的空间,那么下面的军汉们当然要体会相公们的心思,踊跃求战,免得都堂唱独角戏,不免太过难堪。
这段时间,从京畿开始,由近及远,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各路的文武官员,都纷纷上表,表示全力支持都堂的行动。更远的陇右、宁夏,河东边境还没有请战书传回,但那也只是时间关系。
韩冈没怎么仔细看,就将所有的请战书都装回到公文袋里。太多了,根本没有一一细看的时间。一时间送进都堂的请战书数量之多,已经可以用石这个重量单位来计算了。
而且下面的人会帮他处理。中书检正官正依从韩冈的命令,从这些请愿书中,挑选出那些具有真情实感,更像是武夫衷心之言,而不是经过文士进行文辞修饰的文章出来,安排各家报纸,以及邸报中发表出来。
必须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愿意跟随都堂行动的是大多数,进攻辽国是大势所趋,即使有人心有犹疑,即使有人想要恢复原状,在这一番舆论攻势,就不敢随便开口。
拿起另一份公文,贴黄上的内容就不是请愿而是请求了。比起前面的请愿,这一份公文,对战争更加有意义。这是要求都堂为高阳关路补充粮草和各色军需物资的申请书。
韩冈从上到下匆匆浏览了一下,对比了检正官在贴黄上留下的有关高阳关路军需物资的旧有数据,大笔一挥,就将弹药、装具照需求全额补足,但粮草、药物上,韩冈直接就按旧档打了个五折。
这个数量,防守足矣,进攻则不足。
只是韩冈也没打算那么快就进攻。
今年大举进攻辽国的可能性并不高,确切的说,根本不可能。
对比起过去的十年,今年算得上是一个大灾年。都堂要留下大部分粮食,以保证各灾区的灾民救济,同时也为了打压粮商,必须要有充足的粮食来做本钱。
都堂想要做的,或者说能做到的,如果只是维持对辽作战的态势,仅仅是边境上的冲突,能提供给河北和河东的物资,还是可以支撑的。
当然,这并非是让辽国有喘息的机会。
战争就是战争,即使仅仅是静坐战争,即使每一次的冲突不过是百多人,几百人,但边境上要驻屯比平常更多得多的军队,囤积比平常更多得多的军需,对国力的消耗还是要远远超过和平时期。
辽国无力进攻,又等不到宋军进攻,还不能干脆放弃边境上的戍守,双方上万里的国境线上,近百万人的对峙,日日夜夜都在大量消耗辽国的国力,就像得了痨病,得了癌症,人一时不死,却是眼见着就瘦了下去。
辽军夏日展开的攻势,没有大规模的穿插突进,对军马的消耗并不算太大,使得大部分马匹还能保证元气。
但随着秋天的到来,前线上数以万计的军马,如果不能及时养上秋膘,那么今年的冬天,明天的春夏,都很难继续作战了。
军马养膘,要么就是地域辽阔的草原,要么就是充裕的草料,也就是必须要让军马在秋日始终都能够吃饱。
短时间内,喂饱这些军马,凭借多年的积存,加上从南面邻居掠夺而来的收获,并不显得太过困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积存粮草不断消耗,完全不足以弥补秋冬需要的缺口。
既然辽国如临深渊,面临如此严峻的问题,作为一位合格的敌人,不把他们向深渊方向上再推上一步,就实在是对不起敌人这个名号了。
韩冈刚刚签署了一份军令,要求北海舰队加强海上封锁,彻底断绝日本诸岛与大陆的联系,绝不允许日本的一粒粮食运入辽国本土。
日本的产出虽不多,但对于辽国的军需不无小补。
还有高丽,高丽北部多山,山路崎岖,转运不便。南部平原上的粮食,辽国近年来都是通过海运运抵辽东。
但现在北海舰队控制了渤海、黄海以及高丽日本之间的航路。只要做好封锁的工作,辽国能够从两处新疆得到的补给,完全能够大幅减少到过去的十分之一。
今年的秋冬不是合适的时候,夏天的战斗耗去了河北河东两路将士们大量的精力和战斗欲望,这半年,将会被用来休整和训练,同时为库房补足之前消耗。
在半年之中,要维持住士气,要保证官兵们现下的战斗欲望不至于消退,就必须维持一定烈度的战斗。边境上的摩擦、冲突不能停止,每日的训练,甚至是一辆辆运进仓库的粮车,都会在某种程度上提醒着士兵们,战争并未远去,只是处于序曲。
在韩冈和章惇的计划中,来年的春天将会有一场大的会战。
在冰消雪融的三月开始攻击北方,四月突破防线,五月的时候,将战旗插在燕京城头。
在计划中,一切顺利的如同幻想一般。
但半年的时间,足以更加削弱辽国,同时让参战官兵的士气和战斗力恢复到巅峰。
看起来犹如幻想,但实际上,还是有着充分的成算。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这半年的时间里面,韩冈、都堂,甚至整个朝廷,能够休息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为了消灭辽国这一百年之敌,这半年的时间,将要用上整个国家能够调动的所有的力量去进行准备。
任何想要干扰这一过程的人或团体,当然会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
“相公。”贴身的堂后官又进来禀报,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公文,他低声在韩冈耳边,“文太师又去拜访吕枢密了。”
啪的一声,韩冈丢下笔,长久工作带来的疲劳,让他的忍耐力下降了许多。
“相公?”堂后官被吓到了,带着颤声。
“没事,你下去吧。”韩冈吸了一口气,将笔拾起。
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还是看看吕嘉问会怎么做,看看他,聪明还是不聪明。
第164章 京师(六)()
“望之留步。”
“太师慢行。”
吕嘉问立于阶下,目送文彦博登车远去。
这是文彦博第二次登门造访,目的还是为了他曾孙的下落。
文煌仕到底去了哪里,别人不知道,吕嘉问又如何不知?早就连骨灰都不存在了,
而他今天与文彦博一番对谈,从言辞中,吕嘉问发现,文煌仕的死讯,文彦博怕是也已经确认了。
只是问题就来了,到底是谁杀了文煌仕?他们杀文煌仕又是为了何事?
文彦博不会不去想这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只要深入思考下去,都堂、吕嘉问都脱不开干系。
文彦博会否为子孙报仇雪恨?如果他有那个能力,相信一定会的。即使没有文煌仕的事,如果文彦博能够掌权秉政,他所敌视的都堂,尤其是韩冈、章惇两位宰相,哪一个都不会有好结果。
吕嘉问往院中走,回忆着方才以及前两天前的交流,试图确认其中有没有会暴露太多信息的内容。
他本不当理会文彦博。吕嘉问想。
狐狸若是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成精了。
文彦博的年纪,即使他没有一个官身,也足以博得大众的尊重了。何况他还是一个宰相。
只是文彦博没有享受到他的年龄给他带来的巨大好处,反而多了许多流言蜚语。
比如采战之法,比如精怪化人,比如千年獾精。
最后一条,就是传说文彦博是千年獾精投胎。
这个消息传出来时,吕嘉问听说,老头儿被气了个倒仰,缓过气来后就大骂道,就算是千年精怪,那獾精也该是王安石才对。
世间传言,王安石出生时,家人曾见一狗獾窜入产房后了无踪迹,故而王安石小名便被起做獾郎。故事真伪难知,但王安石小字獾郎却是千真万确。
真要说起来,千年獾精的名号,的确是王安石比文彦博更加合适。
但谁让文彦博如今不得势呢?
他幼时灌水取球的故事,传到如今,已经变成了文母产房待产,其时文家院中有巨树,树下有洞,獾入洞中,文家家人在院中灌水入洞捕獾,獾从洞中出,窜入产房中,文彦博由此而诞。
这等于是将文彦博灌水取球的故事,与王安石乳名的由来糅合在了一起。
民间传说也多半如此,二郎神的故事,紫姑神的故事,碧霞元君的故事,都是许多传说糅合一处,甚至彼此的事迹相互借鉴。
仁宗年间名扬荆湖的何仙姑,能知生死、断休咎,逆知祸福,多有士人造访,甚至知州滕宗谅也曾拜访过他。
欧阳修曾说何仙姑晚年羸瘦,面皮皴黑,第一衰媪,其死后,衡州奏云,‘仙姑死矣,都无神异’。
可今日传说的何仙姑,则是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却是把《洛神赋》给抄上了。
不论传说的源流何来,一旦传播开去,在民众心目中先行留下一个烙印,之后再怎么辩驳都无用了。
王安石的乳名在民间并不知名,而文彦博千年獾精的名号却是散布到天下四百军州去了,被栽上之后,就再难挽回。
獾性躁,怒时纵虎豹亦敢触之,这脾性跟屡屡与都堂为难的文彦博实在是太像,两相对照,相信传言的越发多了起来。
普通百姓只是知道,文彦博总是与都堂过不去,却丝毫不知文彦博到了后期其实是被逼无奈,甚至在家里做缩头乌龟,还是要被朝廷敲打。
文彦博这一回实在是没有半点机会,都堂可以给他这位老宰相留下一点余地和情面,但是文彦博还想兴风作浪,就完全不可能了。
吕嘉问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韩冈和章惇将他从都堂里面派出来,明面上给予了极大的权力,可以在京师之中,随便搜捕任何人,即使是贵为翰林学士,也同样得在规定时间去规定地点交代问题。
但实际上吕嘉问的职权范围已经被瓜分殆尽,回去后能不能拿回来都是两说,更不必提能不能回去了。
与一个孤家寡人比起来的话,更加可怜的是两个孤家寡人。对外他们依然是无人管照的孤老,对内两人绝无合作的可能。
文彦博脾气太硬了,吕嘉问也差不多,至少不会比文彦博更软。真要合作起来,还不知是谁吞谁。
“枢密。此老必包藏祸心,要谨慎才是。”吕嘉问的副手在旁提醒着。
从吕嘉问决定接受文彦博拜见的时候,他的副手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就写着不赞同。
但是决定权还是在吕嘉问的手中。
“我知道。”吕嘉问道。
文彦博本来就是居心叵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吕嘉问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故而见了他两面。
这并不意味着他要给文彦博留下情面,从他与文彦博的会谈中,吕嘉问确认了文彦博并非与他族中结交的匪类沆瀣一气,但文彦博明里暗里的对他进行招揽。
吕嘉问当然是不屑一顾,即使文彦博一转眼拿出各种好处,但常年离开京师,文彦博能拿出来的好处,其实只是一张空头的汇票。如何会放在吕嘉问的眼里。无论如何,没有一个进士头衔的他,在文彦博想要恢复的陈年旧规上,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宰相的位置上。
相反地,吕嘉问作为枢密副使,积年的都堂成员,能够做到的事就多了。而且是很多很多。根本不需要投效文彦博
——前提是,他还能继续得到章惇与韩冈的信任,而这一点,偏偏是最难的。
“去准备一下。”吕嘉问对副手道,“这一次陪文老太师先攻上京,他还以为找一干学生来帮忙,文维申身上不会很干净,”
没认会怀疑文维申能做到什么,但文维申会做到什么,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不过就像吕嘉问不在乎文彦博到底是转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也同样不去在乎文维申内心的谋划和打算。
“只要把人抓到就好,不要惊扰到文太师。”吕嘉问吩咐道,“等抓到后,问一问文煌仕下落,问一问他的父亲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御史台狱都快要给吕嘉问填满了。
吕嘉问这段时间,顺藤摸瓜,一口气抓了七八户。前一个才供出来,立刻就跟着下一步将人拿获。
好几位宗亲贵胄在狱中打熬不过,招了。最后其本人被判斩首,以天家骨肉的身份减轻两等刑罚,允其服毒自尽。其妻儿亲眷,则是被发配边疆,遇赦不得归。
从审结到处刑,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天,对比起一般的刑案来,吕嘉问所负责的案件,即使有人在外想要争取一下,设法搭救,时间上也来不及。
这就是速度。
吕嘉问用他最快的速度,在京师中建立一个态度和手段同样强硬的刑法官为主的群体。
台狱中的空位,出现一个,就会被填上一个,就像是京师里的从属于太医局的医院,那里的门诊也常常排队。
不过两边的排队,一个向死,一个则是求生,仿佛一个哑铃的两头。却有一种因果循环的味道。
“鹤顶红快要用完了。”回来坐下,副手对吕嘉问道。
吕嘉问惊讶道,“我怎么记得,之前还有不少。”
鹤顶红是毒,也是药。但不论是用作药物,还是用在反对派身上,都是极少量,哪里可能好几两的药物一转眼就不用了个精光?
为了避免毒药为人所窃,拿去害人。每次取用药物,都要登记称重,从上到下一丝不苟。用得稍多了,立刻就会引起关注。
“之前淮阳的那一位一直威势不减,总是需求太多,不得已,让他吃了二两。”
好吧,这就是吃药量太少,药性太差,使得不得不加量。不过这个量,也未免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二两?”吕嘉问冷笑,“莫说鹤顶红,就是吃盐,一口气吃二两也是要死人的。”
吕嘉问曾经在都堂闲聊中从韩冈那里得知,所谓鹤顶红,不过是不纯的砒。霜,要说效果,的确是有,但终究还是比不上经过提炼的砒。霜。
虽然他与韩冈关系不睦,但相关的知识,吕嘉问不会排斥。
“干脆你们以后给人喂盐好了。直接灌下去半斤,什么人都活不长。”
副手讪讪的,这件事的确是他没办好,走了药性的鹤顶红,就应该尽早换新,而不是勉强使用。
“快去抓人。”吕嘉问不耐烦的赶人,“动动脑筋,想想,怎么才能在文彦博面前把他的儿子给抓走。”
这一天,一个消息惊动了小半个京师。
老太师文彦博带上京师的儿子文维申被抓了。
文彦博一气之下,卧床不起,而他的儿子,则进了近日来,人人闻之色变的御史台狱。
有人惊讶,有人称快,有人等待着后续。
“文煌仕到底去了哪里?”吕嘉问站在文维申身前问道。
‘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这是吕嘉问想问的。
第165章 京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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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的茶馆中,如往日一般的喧闹。
七八成的座位上都坐了人。一名说书人坐在高台上,拿着最新的报纸给茶客们分说新闻详情。
正说到河东大捷,斩首千人,茶馆中就是一片叫好声。
丁兆兰坐在进门口的地方,两只眼睛看着街上,耳朵则分心听着新闻。
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