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拔贡比例不低了。”章惇道。
韩冈道,“西北文风不盛,不如此不足以勉励西人向学之心。”
章惇摇头道,“江南诸路对此抱怨得可不少。”
过去贡生的名额,礼部试过不了那就是过不了。西北十选一、二十选一又如何,江南百里挑一,福建两百取一,争夺一个贡生名额的确激烈,可到了礼部试上,西北贡生根本不是江南才子、福建才子的对手。
即使拔贡的比例比西北低了十倍,江南诸路也没人会觉得不公平,中进士的数量比西北要高十倍呢。
可如今西北拔贡比例那么高,随便一个秀才努力几年就能成举人,这就让江南诸路的读书人看不顺眼了。
韩冈则稳稳的站在西北一方,“怨言如谤言,总是堵不住的,不如放开来,反正也没什么用。”
宰相的争论,其余辅臣们没人敢参与,只能旁听。
听到章惇和韩冈争辩的焦点,张璪不耐烦的说,“那就支援西北西南的边州好了。从荆湖北路、江南东路以及两浙路调拨一部分名额,还有开封……”
吕嘉问立刻道,“京师于天下,譬如首脑于人。首脑亡则人亡,京师乱则天下乱,万万不可削减开封原有的举人数量。”
“主体是湖北、江东、两浙,开封既然不能动就不动好了。”张璪中气十足的提议。各家子弟都在京师,开封名额不动,其他人都无意出面阻止。
“国子监呢?”有人问道。
外面都是国子监学生,尽给都堂添乱,理应削减以作惩罚,但其中多是官宦家的子弟,不能做得太过,张璪忙将权柄地还给章、韩,“两位相公怎么看?”
第135章 梳理(五)()
“两位相公怎么看?”张璪问道。
领头闹事的一帮子学生,全都是国子监出来的,对国子监的举人和进士名额到底如何处分,与会的每个人都想听听宰相的看法。
学政方面是韩冈的分管方向,章惇看向韩冈,“玉昆……”
韩冈微微垂下眼帘,掩饰住心底泛起的疲惫。都已经知道答案的事,还指望自己说什么?
手中的白瓷茶盏,来自于京兆府,色如羊奶,质地细密,比定窑之白更胜一筹。技术出自于雍秦商会投资的新窑,经销商家背后则是张璪。
在得到了京兆新窑的专营权之后,张璪花了点力气,让都堂将日常器皿换成了新窑瓷器,给新窑瓷器做了最好的广告。比起之前都堂中普遍使用的搪瓷器皿,卖相上好了许多。
不过韩冈还是喜欢工业化生产的搪瓷盏,前几年推动搪瓷器皿,都堂中就用了一批,又为军中订了一批,但那时候,搪瓷最大的生产厂属于将作监,雍秦商会的搪瓷厂只是借用搪瓷器皿被都堂使用的名头,向天下百姓发卖,并未试图染指,张璪的做法,私心过于明显了一点。
可谁还在乎?
官僚们的贪婪一如既往,一二清介之士改变不了整体性的向利之心。朝廷所需,不论是军衣、军粮,还是官员俸禄中的薪炭、布帛,都是官僚们瓜分的目标,数以千百计的工厂、作坊,背后都是来自大大小小的官僚们。
不过他们的贪婪,却在技术进步下,变成社会发展的推动力,向着天下大同的最终目标快步前进。
每每想及于此,韩冈总忍不住要自嘲一笑,仁义道德,终究比不上金银财帛。
如今的都堂成员,在朝堂政务上,总少不了大大小小的争执,不过在经济利益上,已经钩链成网,一荣俱荣。
由此形成的利益团体,犹如泰山一般沉沉的压在朝野之上,眼下外面的喧闹,不过是一群被淘汰者的绝望的呐喊。
蒸汽机已经开始进入工厂实用,绝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见韩冈一时没有说话,章惇微讶,略提声,“玉昆?”
不小心岔掉的思路收了回来,重新回到无聊的会议当中。韩冈抬起眼,一瞥众人,“闹事的是国子监生,不是国子监。”
众宰辅心道果然如此,毕竟判国子监是韩冈的人。
正因为如此,国子监生闹事闹到都堂前,判国子监却依然能够置身事外,何执中教化不力,训导无方,宰相却连提都不提。
在场的有的知道点内情,有的不知道,但看见章惇和韩冈的态度,便一起保持起沉默,完全不提何执中三个字。
张璪也绝口不提判国子监的无能,当他确定章惇、韩冈都对眼前事选择放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去牵扯何执中。
“这件事,先把人处置了,再议国子监。”韩冈把态度摆得很明确,章惇自不会与他过不去,“不急的事,以后再说。”
“人该如处置?”张璪接下章惇的话,将偏离方向的话题拖回原点,“那些国子监生既然是被心怀叵测之辈所煽动,子厚、玉昆,他们该如何处置?”
“不下点猛药,他们清醒不了。”吕嘉问冷笑道,“他们都自以为是白衣卿相、未来辅弼,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说到这里,吕嘉问话声一顿,向韩冈歉然一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可是出自于韩冈。
“玉昆见谅。”他说道。
韩冈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话本无错,但要看之后事情做得是对是错。如今是南辕北辙,于天下无益。”
“玉昆相公所言正是,此辈书生所言种种,于天下无益。望之之言,亦为有理,治乱当下猛药。”曾孝宽冲韩冈点点头,又冲吕嘉问点点头,“朝廷行事固当宽猛相济,但此一般人,决不可宽纵。京师行重法十有余年,作奸犯科者纵能保命亦得流配边州,京师百姓皆畏法而守法。如今一干国子监生,坐享朝廷禄米,不思苦学报国,却为贼人煽惑。弃学业,悖师长,盘踞于御街之上,喧哗于都堂之前。不加重惩,何以警戒来人?”
如果一开始就采取重压之势,哪里有今天的事?在座之中,腹诽章韩二人反应迟缓的不止一二人。
吕嘉问道:“他们应当尽快抓起来。”
黄裳道:“御街上抓学生,未免惊骇世人。这几日他们都是清晨来入夜走,都没有露宿街头的打算,不如等他们回国子监,再行捕捉。”
韩冈点头又道,“开封府内执法不能松懈,一旦给那些潜藏已久的贼人翻了身,把学生都带得更坏,可就糟了。”
宰相们在严格管理京城十来年后,突然放开了对京师的控制。要是京师之中一干贼人沉滓复起,能连带着起来议政的学生都坏上十倍。到时候,可就难以收场了。
韩冈说完,黄裳应声,“相公放心,会让他们心服口服的。”
吕嘉问反身问章惇,“子厚,唆使学生的贼子可有捕获?”
“行人司已经盯上了几个了。”
不止几个,更不是已经盯上。
韩冈向章惇瞥了一眼。
行人司的主要权力都在章惇手中,但任何变动都要韩冈签字副署,这是韩冈与章惇瓜分势力范围的结果。
行人司的行动力,在京师是数得着的。而他们行事的手段,在宰相的羽翼下,更是显得有几分肆无忌惮。
“最好是能活捉,”张璪补充,“好好拷问一下,到底有多少人在背后唆使学生。”
‘多得很。包括令侄孙。’韩冈暗暗道。
韩冈没把他的话说出来,行人司打探到宰辅家,这种事不能公布出来。
“两边都要抓。”章惇道,停了一下,他又道,“今日事为首者多为河南府中人,不可使之居朝堂。玉昆?”
“我同意。最好还要查一查三京国子监,那里面藏污纳垢,什么贼人都能搜得出来。”
除东京外,河南、大名、应天三京都设有国子监,尽管远不如开封府的国子监,但里面的还是有一帮子学生。学力上,不如京师,才干上也不如京师,只是为了多安插一些学生进学,故而才有了三京国子监。
章惇和韩冈的提议没有任何波折的得到了通过,抓捕都堂外的学生放到了晚上,抓捕学生背后的作祟者,也随时可以出动兵马。
章惇和韩冈并不喜欢就此事发表太多意见,定下了这件事的结果,就彻底放开了,仿佛外面的喧嚣只是酒宴上的乐曲伴奏。
“此事不足论。”章惇总结道,“一帮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措大,又能闹出什么?真正要防备的,还是他们背后的人,肯定是想要构陷我等。请各位仔细想想,到底有什么手段。”
一干宰辅集思广益,拾遗补缺的工作做得还不错,章韩二人考虑到了,还是没有考虑,十几人终究还是帮他们做好了准备。
与平时一样的时间,会议结束了。
宰辅们各自归衙,也有出门就坐上马车,往家里去的。
“都小心一点。”韩冈叮嘱跟着一起走的黄裳和游师雄,“尤其是最近几日,全都坐马车出行。”
不必问为什么,黄裳和游师雄都明白韩冈的意思。
造个炸。弹不难,能把马车炸坏的炸。弹,从材料到结构也都很简单。难度在于的怎么送到马车底下。
还有火枪火炮。
都是不难制造,威胁性却很强的武器。这要搅乱京师,十几支步枪,两门火炮,足以让东京城都乱起来了。
没人敢保证京师里面不会流出一两套火枪火炮来。
学生们在都堂外抗议,宰相们出去向解释一下,安抚一下,事情平息的可能性很大。
但章惇不会出去,韩冈也不会出去。
如今已经有了一百步内能够精准命中的线膛枪,章惇和韩冈都不会随意进入不可控制的人群中。
到市井中吃喝,十年前做得,二十年前更做得,时至今日,两人却不会再去做了。
州桥夜市上的旋炙猪皮肉,依然香飘十里,每晚都能吸引数百人客,两人也不会再去光顾,甚至都不会派人买来品尝。
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的安全。
自从线膛枪研发成功之后,都堂宰辅,进出马车都在宫室、都堂和自家院中,若无必要,绝不在市井中的公众场合露面。
不单是畏惧线膛枪。
火器出现之后,刺杀的手段一下丰富了几十倍,只是让都堂宰辅这些外行人来想,随随便便都能想出二三十种。
当年名列密院的郭逵郭太尉,差点被军器监试做的火炮给炸死在家里,现在已经在民间被当做一条轶闻来戏谑,可从那时候起,高门显贵无不对火炮提防三分。
一想到只要在三四百步外放上一门火炮,就能一炮命中自家的屋顶,许多人夜里都睡不安稳。
过去宰辅上朝、出行,几乎都是骑马而行,骑什么马,马鞍、辔头、缰绳用什么式样,都有规定。
如今则都是改成了马车。前两年朝廷对不同品级的官员用车发了文,确定了马车是正规的官员出行工具。
韩冈的马车——也不只是他的马车——经过了改装,板壁中都夹了双层铁板,铁板中间还有棉花做缓冲,车厢底盘也铺了钢板,普通点的炸弹或轻型炮弹,都别想炸坏车辆。
而为了防备刺杀,都堂的成员都被配备上了同样型制的防弹马车。
韩冈独坐在马车中。
这辆马车看着车厢宽大,但实际坐进去,却会发现空间不能算大,只能供五六人对坐。
马车钢轴也是特制的,还不能走颠簸的路,只能在行驶,同时隔一段时间就要检查更换,避免车轴断裂。
但最大的好处,就是防护性极好。外面十二匹马拉车,并不全然是为了宰相威仪。如果是八匹、六匹,拉起几千斤重的防弹马车,那奋命吃力的样子就难看了。
十二匹挽马轻易拖动了宰辅马车,将韩冈一路带回到他的目的地。
走下马车,韩冈舒展了一下腰背,抬起头。
砰的一声。
那是枪响。
第136章 梳理(六)()
“孙衙内还没来?”
当罗安民第三次绕到朱子昂身边时,他这样问道。
朱子昂早被太阳晒得蔫了下来,有气无力,“要来早来了。”
他抬起眼,羡慕的看着身姿依然挺拔的罗安民,又幸灾乐祸的说,“或者被抓了。”
“要抓早抓了。”罗安民抓了把折扇给自己扇着风,“第一天不抓,第二天不抓,第三天才抓?都堂要是讲究事不过三,京师地面上不会看不见乞丐。”
“那就是怕了。”朱子昂蹭着罗安民的凉风,呼呼的出着热气,像条老狗,“这么热的天我都怕,明天再这么热,我也不来了。”
罗安民把扇子拿得远点,“抓着扇子不用,怪得谁?”
“有力气会不用?”朱子昂抻着脖子,追逐凉风,不满的问道,“你要绕到什么时候?坐下来不好吗?”
罗安民反问:“坐在这里不热?”
“热。”朱子昂白眼看去过,“看见你走来走去就更热,晃眼。”
浅灰色的水泥地面反射着阳光,白花花的炫人眼。水泥砌起的广场上没有树木,没有建筑,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
仅有的摆设,就是两尊铜炮。那是当初辽国使者抵京时,为了震慑他们,而特意铸造的巨型火炮。
两门火炮华而不实,阵上排不上用场。被安放在都堂门前后,此刻正被两队神机营士兵护卫着。每天早中晚,两门火炮都会发射空包弹,向全城通知时间。
黝黑的青铜炮管在阳光下似乎都要熔化了。朱子昂眯着眼,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都在蒸腾的热浪中模糊了棱角。
都堂前的广场,直接与御街相通,比起宣德门由东西阙楼括起的门前广场要小了许多。
不过皇宫中原本属于外朝的建筑群,自都堂建立之后,便被彻底空置,所有的衙门都从皇宫中搬了出来。东西两府的旧址多年无人使用,据说都有狐狸出没其间。
如今朝臣们也不再上朝,宣德门和左右掖门,现在都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了。
而都堂这里,日常人来人往是不用说了,现在被国子监的学生们占据了大半,就更加热闹了。
罗安民跟着朱子昂远近望了望,东一簇,西一簇,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今天还不抓,明天全监的学生都能来了。”
“只要不下雨。”朱子昂抹了抹脖子上的汗,现在他真盼着能下一场透雨,“要是监里的学生都来了,怕是广场都能站满。”
“哪可能?”罗安民摇头,“东西八十步,南北两百步,正好四千平方丈,全都来了,一平方丈站一个人,也站不满。”
“算学好啊。”朱子昂翻着白眼,“那你怎么不数数这里有多少人啊?”
“刚才是八百一十七。”
朱子昂愣了,小声的问,“……数过?”
罗安民面不改色,“随口说的。”
“……你个鸟货。”朱子昂又愣了一下,骂了一句。
罗安民大笑,笑过后正色道,“不过现在的人真的比早上少多了。”
早上出门时浩浩荡荡。到了中午,就只剩下一半的样子了。
“都去吃饭了吧。”朱子昂猜测道,又问:“你饿不饿?”
“还好。”罗安民道。
“那就再等等。”朱子昂道,“我等公车上书,朝廷该有个回音了。”
罗安民摇头,“我看是难。”
朱子昂一下就激动起来,“失土之臣,难道不该严惩?败军之将,难道不该治罪?军国事,事关天下,匹夫可言,我等太学生难道还不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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