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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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6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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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记者没有说话,得到了提示,又有所得,笔杆子动得飞快,只用了一刻钟就将题目和内容都修改了一遍。但递上去的一分钟后,一篇题为《合宜负债四十万,净利仅只七千》的报道再一次被枪毙。

    小记者这回坐回座位,拼命咬着笔杆,咯咯作响。

    上次李琪看见路边的一只野狗,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根骨头,用力啃着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

    半刻钟后,笔杆被咬裂开了,而成果也终于出来了——

    《铁路社负债四万万,净利七千远输利息》。

    按照总编的神色,他还是有些不满意,但终究没有把稿纸再摔回去,“也罢,勉强能看得过去了。”

    总编说着,把排版的编辑叫了过去,手中稿纸一递,“头版、头条。”

    排版编辑没有多问,弯腰接过稿纸,转身回去了。

    总编回头看见小记者一幅死里逃生的样子站在门口,眉头一皱,就冲他招了招手。

    小记者那一刻,仿佛又掉进了地狱,脸色更加难看,却又不敢违抗。

    邹金一这一回没有发火了,而是深沉的问,“你们这些记者,还记得出去采访的第一条,是什么?”不待小记者回应,他就自问自答,“就是要追求大新闻!”

    总编指着桌上的一堆作废的旧稿纸,“别那么简单,别那么天真,社里聘你们做记者,要的是什么,是搞个大新闻啊!要能把人惊得跳起来的大新闻!”

    “当年我采访知府黄裳,谈笑风生,问得他结结巴巴,之后就逼着报社把老子赶出来了。可那又怎么样?新闻早几天就登报了,大新闻!”

    早回到编辑部室中的李琪正好听见了邹金一的吹嘘,不由的冷冷一笑。

    当年的邹金一是京师有名的记者,这才能得到黄裳的采访许可。不过回去之后,他妙笔生花,当时把黄裳只提了了一句的越国勾践卧薪尝胆时颁布的法令给提出来,作为大标题。

    ‘知府修今法古,将促寡妇再嫁。’

    弄得世人以为开封的黄知府准备要强迫寡妇再嫁,甚至都有了传言,说女子满了十六岁不嫁,将罪及父母,同时官配出嫁。那一年的三月上旬,京城中的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在奏着迎亲出嫁的喜乐。

    被泼了一身污水的黄裳,事后是暴跳如雷,还是风轻云淡,李琪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邹金一谈笑风生是没有的,砸了饭碗却是千真万确,而且是把整间报社上下五十多人的饭碗全砸了。

    不过这一位是真有能耐,要不然李琪还有另外两位合伙人也不会跟着他。

    只是邹金一如今办报,还是不改旧习,而且是变本加厉。

    四十万贯写成四万万,都是他教出来的。

    现在手段就用在了合宜铁路社上,仅仅是标题,就饱含恶意。看了题目不多想想,运营良好的这条支线铁路就会被看成是资不抵债,即将倒闭。

    可合宜铁路社下面的那条铁路沿途站点,加起来有上千亩地,都形成集镇了。上次有人买临县铁路,足足用了五十万贯,而合宜铁路社掌控铁路和地皮,至少是其两倍。光靠钱,即使再多一倍,都没可能从合宜铁路社手中买下拿一条铁路,所以必须要各方配合一起下手才行。

    有了一篇好文章,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也能抵得上这些日子发出的稿费了

    但邹金一的怒火并没有完全消退,很快就倾倒在第二位前来递上报道的记者身上。

    “别蠢了!没听到他们喊的是什么?我说要做个大新闻,但不是找死。”嘶声力竭的训斥,比之前的激动不惶多让。

    “我说的没错吧。”李琪少少得意的对新近的小记者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那坨屎压根就不能沾。”

    总编室中,邹金一大声叫,“都给我仔细把皮绷紧了,这个案子做好了,下个月开双俸。”

    编辑部中,一阵有气无力的欢呼声。之前连续多次的失信,让大小编辑们对总编的许诺,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正确,

    这一天稍晚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报社门口。老车夫把车稳稳停下,一名官人就推门从车上下来。

    邹总编对来人点头哈腰,比起之前债主上门的时候,腰背弯下的幅度还要更大上一些。

    而来人没有留上多久,只几句话的功夫,就转身出门。

    邹金一将来人一直送出大门口,走出去又过了好半天才回来,看时间都能送到外面大街上了。

    “先前的头版撤下来,”他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总编!”

    几个编辑异口同声的叫起,就连李琪也劝说,“已经派人告诉黄东家了。”

    “黄默不敢争。”邹金一十分坚持。见李琪也不明白,抬手将那一位官人留下的文件给了李琪。

    李琪看了一段就叫了起来,“这是谁写的?糊涂透顶!”

    一帮子人就在都堂前闹事,还好声好气的在报纸上说理。的确,能让京师所有报社都刊登同一篇文章,都堂掌控京师的能力尚在————

    “你的眼睛怎么长的?”邹金一咂着嘴,“杀气腾腾呐。”

第131章 梳理(一)() 
近两天的国子监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包永年挎着一只藤条小书箱从图书馆出来,沿着回廊径直向外。

    攀缘在回廊藤萝翠绿如荫,回廊外的几株梧桐也是亭亭如盖,距离梧桐不远正是监中南湖,南湖湖水清澈,荷叶下有鲢鲤梭巡。湖边一座凉亭,亭作五角,凉风自湖上来,穿过五角凉亭的廊柱间。

    天热的时候,回廊中、大树下、南湖畔、凉亭里,总少不了纳凉的学生,或读书,或休憩,或高谈阔论,人满为患。

    但今日包永年现在一路走来,看见的学生较寻常少了一半,甚至更多。

    眼见于此,包永年也不禁摇头叹息。

    走过回廊转角,迎面一名学生,同样是挎了一只藤条小书箱,走得脚步轻盈。

    包永年看见他,停步拱手,“孟康兄。”

    “延之。”来人回了一礼,笑盈盈的近前,“恭喜延之,贺喜延之,前天月考的成绩出来了,延之这一回可是列名榜眼。”

    包永年微微而笑,拱手道,“同喜同喜。”

    孟康惊讶之色溢于言表,瞠目问道,“成绩是刚刚出来,我是从助教那里过方才得知。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包永年回以微笑,但笑而不言。

    他这位同学的脸上都写满了春风得意,让他如何不知?

    孟康问了两句,见包永年依然笑得神秘,不追问了,泄气道,“地里鬼就是地里鬼,都瞒不过你。”他又看了一看包永年的装束,皱眉问,“馆中没空位了?”

    “还有一多半。”

    孟康又惊讶起来,上舍之中,包永年或许算不上最刻苦的,但也绝对能排在前十,没有课的日子里,往往在图书馆中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怎么就出来了?”孟康问道。

    包永年摇摇头,“气氛不对,就出来了。”

    “都没心思读书了?”

    包永年又是笑了笑,冷笑。

    第一天时候,只有几十人出门,其中一半刚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老老实实的参加考试。

    第二天见昨天出去的同学没事,立刻就有一百多出去,再回来时就变得十分兴奋。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三千外舍生出去了有四分之一,呼朋唤友,成群结队。

    到了今天,眼见着就少了一半人。

    外舍生中,有望通过内外试,入朝为官的为数寥寥,无心读书的不在少数,一点引诱就跑出去了。内舍、上舍的学生则希望就在眼前,暂时还没多少人敢出去凑热闹。

    可就算没有出去,还留在监舍中的学子,大多也无心读书,多是在交头接耳。

    包永年在图书馆中,就是觉得太聒噪,才准备回去看书。

    “这些人。”孟康摇头叹息,“旷课可是要背处分的。”他阴阴的笑了笑,“何判监就等着大开杀戒了……要不然他就该拦着了。”

    包永年静静点头,能对自家亲戚说的话,对仅仅是同窗的孟康是不可能说的。

    孟康没有注意,年轻的国子监生议论起政事通常都是兴致高昂,而不顾周围的,他神神秘秘的说,“不过也说不定何判监暗地里支持他们呢。”

    虽然对图书馆中议论政事的同学大感不屑,但自己说起时事,孟康的精神就与聊起家长里短的妇人也差不多了。

    包永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反问,“可能吗?”

    孟康想了一想,就摇头。

    何执中是韩冈的同年,依靠韩冈才在议政中站稳了脚跟,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就是熬岁数都能熬到都堂中,怎么可能给都堂难看。

    “不过秋后算帐,何同年难逃罪责。”孟康抿着嘴,猜测道,“两位相公肯定是许了他好处的。”

    包永年继续微笑。

    孟康忽然左右看了看,鬼祟的上前低声,“延之,你可知道,已经有助教跟着去了。”

    包永年道:“外舍庚辰班的陈助教?还是内舍戊班的刘助教?”

    比之方才形之于外的惊讶,孟康现在的惊讶很好的隐藏了起来,只在眼中一闪,就笑道,“又给你这地里鬼料中了。”压低声线,“就是陈高阳。每每叹怀才不遇,时常醉骂朝堂的可不就有他。要不是有个好姐夫,早就被赶出国子监了,若是这一回翻了船,他的姐夫都要被拖累。”

    包永年呵的一声笑:“多半免不了了。”

    孟康点头,“新学气学易替,牢骚多的不只一两个。何同年也肯定准备换上一批新人,多半就是从横渠书院中来。”

    国子监,还有武学、工学、算学、律学、医学,如今都是分班学习。国子监人数最多,外舍六十个班,按甲子排,内舍则是天干十班,到了上舍,就只有礼义廉耻四个班了。

    每个班都有监中安排的主任、助教,加上学生中选出来的班长,班副,共同管理学生。主任、助教,都可归入学官,只是不入流品,地位也不算高。对此牢骚满腹的不在少数。

    “那也是外舍要担心。”包永年道,“我等上舍生学了几多年新学,改是难改了,朝廷当也不会强求。”

    孟康哈哈一笑,“得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别。”包永年连忙道,“只是猜测。”

    “有道理就行。”孟康道,他望着草木深处的白墙黑瓦,“其实学什么都是那么一回事。有旧学的新党,也有新学的旧党,更有转气学的新党旧党,多得很,为官治事也不见得有差别。”

    包永年点头,“说得也是。”

    孟康感慨了片刻,精神复振,说了句“先走了。”很爽快的离开往图书馆去了。

    别过半道上遇到的同学,包永年继续往前,走到路口时想了一下,没往自己的宿舍去,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这条道路开头的一段,多花木、多假山,梧桐夹道,绿树荫荫。

    往深里走,没了花木假山,只有梧桐依旧,梧桐之外就是一座座独立的院落。这里的各个院落几乎都是监中师长所居,包括前面十几座公寓小楼在内,都是分配给国子监里的学官、教师和胥吏们居住。但也有拿出来出租的,能租得起独立院落的,只有高官显贵家的子弟。

    走到一处院门前,包永年停下脚步,抓起门环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院中一声怒斥,“文煌仕,你还知道上学?!”

    包永年脚步一顿,不打算进去了。

    他在外面用了半个时辰绕了一圈,再回来时,听院中没了声音,这才推门而入。

    院中一株歪脖松,松下一张石桌,桌旁坐了一人。看见他,包永年故作惊讶,“子修。你都回来了?”

    子修,也就是文煌仕,抬了抬眼,连起身相迎的动作也没有,半靠半趴在石桌上,有气无力,萎靡颓丧,“是延之啊。”

    包永年走过来,“出了何事?”

    文煌仕长叹一声,“要是方才延之你在就好了。”

    包永年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松针,坐了下来,“为何?”

    文煌仕道:“五叔祖刚走。”

    “安国五叔来过了?!”包永年惊讶,上下一看,“怎么,被教训了一通?”

    “嗯。就刚才。”

    服侍文煌仕的伴当给包永年倒来一盏凉汤,包永年端起杯子,边喝边问,“你是被他抓回来的?”

    文煌仕头枕着手臂上,烂泥一般的毫无形象,“他来找我,不见人,然后就知道我去都堂了。”

    “是都堂门前。”包永年更正道。

    文煌仕的嘴角微微抽动,对包永年强调的内容很是不满,拍着桌子自暴自弃的叫了起来,“是啊,没资格进都堂里面,只能在门前!”

    包永年眼神冷淡,文煌仕叫嚣了两句,看见他的眼神,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滚,不说话了,没精打采的趴了下来。

    包永年放下杯盏,“今天的报纸你也看到了,据说是京师内外七十四家报社同时刊文,你有什么想法?”

    文煌仕脸侧着,稍微抬起了一点,露出纯真的笑容:“都堂慌了?”

    “罢了。”包永年将脸一板,起身冷道:“文煌仕,好自为之。”

    文煌仕一下蹦了起来,拖住包永年,“延之,延之表叔,息怒,息怒!”

    包永年只是佯怒,顺势坐下,“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文煌仕闷闷的坐着,紧紧抿着嘴。

    包永年不催他,安静的喝着凉汤等着。

    院外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叫了多久,突然才听见文煌仕的声音,

    “我乃文氏子,自幼被父祖教诲,当习圣学、守道德、忠心事君,日后不可辱及曾祖清名,更要用心为官,以光大介休文氏一门。可如今纵然曾祖父旧德尚能荫庇家族,可诸祖、父无一得列高位,一旦曾祖父登仙,文家倾覆就在眼前。”

    外人面前文煌仕不敢乱说,不过包永年是包拯包孝肃的长孙,其叔包绶娶了文煌仕的姑祖母,方才过来教训他的五叔祖还是包拯的外甥,包文两家素相亲近,累世姻亲。他跟包永年交情又好,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所以你就跟那帮人混在一处了?”包永年冷声道。

    “那该怎么办?!”文煌仕拍案怒吼,“如今洛阳城中,富家出尽风头。王氏也不遑多让。就连程家,区区一寒薄门第,竟然也出了一个三十岁的通判。可我文家呢?!曾祖父九十寿诞,巴巴的派我八叔祖送了请帖去,却连区区一名贱役商贾都能推说无暇造访,不是韩冈主使,他冯从义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说到恨处,他狠狠的一脚踹倒了石凳,刚刚从房里跑出来的伴当,被他的眼神吓得又跑了回去。

    文家从来就不是死硬派,五代时尚是敬姓,之后为避翼祖讳才改为文姓。连姓氏都能改,还有什么立场会坚持到底?

    文彦博早就想和解了,九十岁的人了,能不为子孙考虑吗?

    但章惇和韩冈根本就不理会文家,反而对富家很是看重。富弼的几个儿子最差也是宫观副使了,孙子辈出了个富直方,现如今在两浙明州做知州。洛阳的几条支线铁路,富家总能占到最大份额。韩冈的嫡子甚至与富弼孙女还有婚约在,朝堂中有韩冈作保,富家在洛阳风头一时无两。

    任谁都知道,章韩如此做法,是明摆着将文家吊起来打,给世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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