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够乱的。”韩钟撇了撇嘴。
他们穿过石桥,经过城门,守门的士兵依然严谨的查验过韩钟一行人的身份,才将他们给放行。
说话间,韩钟一行已经抵达天门寨中。
就跟韩钟说的一样,天门寨中的确乱得很。
城中街道上,都是士兵和车马,拥挤得仿佛四月初八的寺院前。正常的军营可不应该有这么多兵在营地外来来往往。
韩钟觉得应该是定州军进城的兵力太多了,超过了天门寨的接受能力,就算秦琬亲自管,一样是管不来。
但城中的气氛却很好,人人脸上带着喜色,也许杀伤不足,但辽主率军远征,犯我疆界,能在辽军御营的猛攻下守住一座边城,无论如何都可以算上一场大捷。
正想着,迎面又是一队百姓,一路过来接连看过几队,每一队百姓之中,都缺乏男性的身影,即使有,也是残疾或是老迈。衣服破破烂烂,人也面黄肌瘦,天门寨被围也没多久,城中军属不至于如此。
韩钟一行人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了过去,等他们赶到王厚驻地,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王厚的行辕安顿在天门寨的南侧。没有去挤占秦琬发号施令的城衙,而是选了一处军营。
韩钟没有等待太久就见到了王厚,王厚刚刚接见过几名军官,此刻正端着一杯茶喝着,旁边还有一位没有穿公服、武服的男子,似乎是位幕僚。
见韩钟进来,王厚才放下茶碗,直率的问道,“都安排好了?”
韩钟点头,他清晨辞别王厚,放弃继续观战的机会,返回快马赶回石桥堡,就是安排今天的修路工作,“回太尉,下官已经安排好了,四段同时动工修理。还请太尉放心,下官会以最快速度将铁路修好。”
王厚关切道,“昨天才打过仗,调了那么多人上阵,都不让他们多休息几日?”
“下官本也是这么担心着。”韩钟笑道,“可他们听说能帮上太尉和官军的忙,一个个都奋勇报名,不愿意休息。都说吃了北虏几代人的苦,终于能有机会还回去了。”
昨日历经血战的一批修路工人和护卫队,都耗尽了体力,韩钟给他们安排了三天的休息。
可少了一千多精干的人力,修路的进度就要受到很大的影响。
韩钟本来准备只给一天的休息时间,后来。经过权衡之后给了三天假,又决定不愿意放假,愿意多赚点的就五倍奖赏的,
韩钟本准备当即把奖励公布,陈六则让他稍安勿躁,走过去出面鼓动了几句,说辽国皇帝惨败,只要能早一点把路修好,运送能多的援军抵达安肃军,就能撵着皇帝的屁股杀进辽国。
燕赵男儿,骨子里还是有一番慷慨激昂的情绪,比起金钱,陈六口中的追杀辽国皇帝,更加让人兴奋。
韩钟在王厚面前,又说了一阵话,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告辞离开。
目送韩钟的背影,王厚轻笑,“性子跟他父亲像得很。”
王厚的这句笑叹,在不同人的耳朵里,能听出不同的意思。
自始至终幕僚都在察言观色,试探道,“可惜才干差了许多。”
“我家小子若能有他这份进取心,我做梦都能笑醒。”王厚笑着,没有否认。
韩钟自是不知他告辞之后的一番对话,他从王厚行辕出来,就赶去找秦琬。
秦琬还在城衙,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
王厚抵达之后,指挥权自然而然的被他拿走,秦琬手上的就剩下城寨内部的各种琐事了。
本来还有一个文嘉能商量一下,可是王厚进城后,文嘉就恢复了走马承受的身份,让秦琬独自一人处理他的正经事。
韩钟进来后,两边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就对文嘉道,“听说文走马这一回是立了大功了。”
“不敢,”文嘉连连摇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锥处囊中,其末自现。走马在天门寨,可谓是锥处囊中了。”
“嘉自不量力,多亏了都监愿意让嘉一试身手。”
文嘉足够坦率,让三人的对话得以继续。
不过秦琬和文嘉也没有说太过守城时的艰难困苦,简单的两句就带过去了,反倒说起了损耗了,“……火炮基本上都得换了,磨损得太厉害。”
韩钟歉然道,“火炮可能暂时运不上来,修好铁路还得过一阵子。”
秦琬笑道,“没有火炮,神机营也行。”
“什么叫也行,那可是神机营。”在最近处见识过了神机营的能耐,韩钟对这一支精锐队伍有了极大的好感,“我这里才只一个指挥。”
神机营几经扩张,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七万。被选调出来,支援河北路的兵力,总计有两万五千人。用了半个多月才全数抵达。其中七成在大名府,剩下的全都给了王厚。拢共就不到十个指挥,一个比一个金贵,不是韩钟的身份,也得不到这个指挥。
“很快他们就要一起上战阵了,不会留在天门寨,要是他们当真……”秦琬斟酌了一下,问韩钟,“二郎,依你之见,看如今的形势,辽主到底认输了没有?”
第125章 消息(上)()
耶律怀庆沉默的走在同样沉默的军营中。
两队巡防营中的骑兵相互交汇,没有人交流两句。
几名士兵同行,没有人开口。
几千人聚集在一座营地内,没有一点喧哗。
就算在禁令森严的军营中,也从来不会这般沉寂。
就像乌云沉甸甸压在头顶。
耶律怀庆不去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营地里的空气中都写着士气低落四个大字。
没能深入宋境,没能击败宋军,甚至没能攻下天门寨,御营在南下的这段时间里,一次像样点的胜利都没有赢得过。
南面不远处就是天雄城的城墙,大辽皇帝的御帐仅仅向北挪动了不到四里,却给士气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耶律怀庆能感觉到,在他巡营的过程中,总有人冷冷的在远处看着自己,指指点点。并非是他的错觉,只要耶律怀庆突然迎上那些视线,都能看见猝然扭头转身的动作。
这样的视线很多,都是一般无二的冰冷。
耶律怀庆觉得很冤枉,他很清楚为什么会得到这些饱含憎厌的冰冷视线。
这几天的战斗,出现在将士们眼前不是他的祖父,而是他。在他的祖父伤重的情况下,不得已才由他这位最为得宠的皇孙出面坐镇。但指挥、调度、谋划、决断,其实都跟他无关。
可既然是他站在人前,失败的责任,只会被全军数万将士归咎到他头上,总不能说是皇帝的责任。
耶律怀庆觉得十分冤枉,只是他不敢公然喊一声冤。
帮祖父担罪责,还能期待日后有所补偿,要是连这点事都不肯担待一下,日后有什么结果可就难说了。
若是被祖父厌弃,大辽万里疆域,他耶律怀庆连立足之地都找不到。
帐落的阴暗处,能隐约看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肯定是在批评自己。耶律怀庆对此毫不怀疑。
方才巡绕营中的一段时间里,耶律怀庆就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几句。
也知道自己头上多了个略嫌“雅致”的别号。
用烟雾遮蔽视野,掩护御帐撤离的计划,是他亲自执行的。一辆辆满载火药的大车,一匹匹背驮火药的牲畜,也是他亲自督促的。在烟火中添加硫磺,更是他的灵光一闪。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中军大营,直到宋军发现,王厚手下的骑兵杀奔而来,他才在一干亲兵的护卫下,匆匆撤离。
正是因为有他一直坐镇在中军大营处,御帐和三万多御营兵马,才得以十分成功的在王厚、秦琬两人的眼皮底下,潜渡返国,围绕着天雄城,脱离被夹击的危险,与宋军继续对峙。
可这样的撤离方法,却像极了一种胆小却常见的动物,而且还挺爱偷鸡。
年轻好名的耶律怀庆,就这样毫无准备的有了一个足以被人嘲笑百年的绰号,耶律怀庆都不愿去想他日后会有什么一个评价,他甚至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发现王厚率领主力北上之后,耶律怀庆还想拼一拼,他的祖父也有坚持一下的想法,可是御营中的将领们,都没有继续打下去的信心。要不然怎么会对天门寨进攻,在接下里几个时辰里会始终毫无进展?即使他和祖父都迫切的想要拿下天门寨,可下面的人暗地里拖延,使得最后劳而无功
把所有打造好的攻城器械都用上了,将俘虏和渤海等外族士卒也都派上了用场,库存的火药只留下了必要的数量,事后观察,天门寨的南门都被炸毁了,可惜哪一个用了上百万贯才砸出来的机会,硬生生的被丢掉了。
现如今,营中将无必胜之心,兵无奋身之念,如果宋军继续攻来,大辽御营说不定会在一瞬间就彻底崩溃。
仅仅转移到了天雄城下,还准备凭借天雄城的防备,让宋军重蹈御营顿兵天门寨下的覆辙,祖父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现在看来却是却是错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早点北返,回析津府,整顿兵马,再去迎击北上的宋人。如果宋军当真准备拿下析津府,那么他们一路上暴露出来的破绽,将会使他们的致命伤。
只是耶律怀庆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劝谏他的皇祖父。
结束了营中巡视,回到了御帐中,耶律怀庆发现他的祖父竟不顾身体情况坐了起来,帐中还有十几位重臣、大将,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御帐。
耶律怀庆看到这些人,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心中登时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逼宫?他忙上前走到耶律乙辛的身边,转身与这些人对视。
耶律乙辛拍了拍耶律怀庆紧张得青筋毕露的的手,笑道,“佛保回来了。营中情况怎么样?”
“各营都安抚得力,就是有点沉闷。”耶律怀庆用最含糊的语气将事情敷衍过去。
“吓破了胆,说话的都少了?”耶律乙辛一眼洞穿,很轻松的说,“没事,若是赢上一场,愿意说话的就会多了。”
没有人附和凑趣,甚至耶律怀庆都不敢,只听见耶律乙辛的呵呵声飘到御帐的穹顶上。
耶律乙辛笑了两声,忽然就收起了笑容,正容问道,“尔等可知,朕为何要与南朝决裂?”
萧金刚低头默然,耶律述古默然低头,几位大王、枢密、宰相都沉默低头,后面的重臣也都不敢开口。
没人敢回答。官面上的原因是宋商为奸作祟,耶律乙辛跟不同的人又说过不同的理由,但他心中如何做想,没人清楚。到现在为止,究竟是谁首倡此事,向皇帝提出谏言,都没有曝光出来。在战败之后,皇帝态度越发诡谲,谁敢贸然发话?
耶律怀庆神色微动,今天早一点的时候,他的祖父刚刚跟说过他一番话,正是关于这件事。
他立刻明白了祖父与他谈话的用意,正要开口,却听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人说道,“因为人心。”
“胡鲁?”耶律乙辛扬了扬白眉,“你说说看。”
来自国舅房的耶律仲康,字胡鲁,在人群中地位最低,年纪却排在前面,跟耶律乙辛差不多。
他走出人群,向皇帝行了一礼,“以臣愚见,陛下与南朝决裂,乃是见我大辽今日,人人不张弓,不拿刀,却跟南人一般,整天拿着算盘,斤斤计较。这些年来,大辽国中,见面就说如何赚钱,有钱的高人一等,没钱的都没脸见人。穿了绸缎衣服,就想要白玉腰带。拿着青瓷碗,就想要琉璃盏。南朝的物事是好,可都是要钱买的。还不是从头下孩儿、奴口身上掏钱。人心都败坏了,过去我契丹男儿哪个不识刀剑,月月都要修手上的茧,现在如今把手伸出来,一个个细皮嫩肉。”
老家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却完全不合时宜。
耶律怀庆看他身上的装束,都是过去的契丹,并没有如今时新的白玉带钩,翡翠扳指,宝石纽扣之类的小物件,甲胄下面的袍子,一看纹路就知是平州的粗麻,其他人身上,几乎都是南朝的机制细布。
大辽这些年的确是与宋人一起赚钱成了风潮,发家致富的一个个趾高气扬,没能赚到钱的,理所当然,都是怨气深重。
看耶律仲康他身上的穿戴,自然是是没有赚到钱的那一部分中的一员。现在跳出来,不由得不让人猜测,他是不是耶律乙辛安排的人?
要是再有一个人出来就好了,那样祖父的心意可就一清二楚。
耶律怀庆正想着,却发现他祖父的眼睛转过来了……第二人是谁就不必多说。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走出来,“都详稳所言甚是。”
看见耶律怀庆出来,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皇帝的心思阴晴莫测,做臣子的若跟不上皇帝的想法,可就是会被抛下的。太孙亲自出马,皇帝的意思就明确了。
莫名的被传唤到御帐中,每一位大臣心里都打着小鼓。尤其是在天门寨败退之后,更是人人自危。谁知道皇帝要拿谁出来做替罪羊,杀给全军将士泻火?
有了确定话题,暂时也与败仗无关,终于是可以把心脏放回到胸口里了。接下来,自然就是皇帝的意志,就是他们的行动,紧紧向皇帝靠拢。
“大辽与宋国的往来不能不断。”重臣们凝神细听着耶律怀庆的发言,“这些年来,国中看似太平,实则危机四伏。国中贵胄这些年来,骄奢淫。逸者日多,不论功绩高下,却在比家财多寡。以肉干为柴,以丝绸为帐,丝毫不顾头下男女贫病。为了赚钱,什么都敢卖,甚至贩卖生口来牟利。”
在耶律怀庆渐次提高的声音中,好几位大臣身子抖了起来。皇孙代皇帝发声,所言种种,他们或多或少可都沾了点边。
周围开始变得苍白的脸色下,耶律怀庆一边将之前祖父的话重新组织,一边斟酌着语气说着,“被卖到宋国的生口,都是正当年的壮丁壮妇,卖掉他们,那是把正怀孕的母鹿杀了取皮,把正生蛋的母鸡杀了取卵……”
“蠢得不能再蠢!”
来自皇帝的怒斥,打断了耶律怀庆的发言。
在耶律仲康和耶律怀庆做了引线之后,耶律乙辛就像一门大炮爆发了,可面对暴怒起来的皇帝,臣子们反而没有之前的忧心。
萧金刚眼珠子在耶律乙辛和耶律怀庆之间转了两下,然后垂下眼帘,恭聆圣训。
“他们还能下崽,小崽子日后能种地做工。”耶律乙辛痛心疾首,“卖掉他们这些能生金蛋的金鸡,买回来的,却尽是些丝绸、棉布、瓷器、玻璃之类的无用物件。”
耶律怀庆悄然退回到他祖父的身边,在祖父接过话题之后,他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南朝的工坊赚了大钱,转年来,东西坏了,还是要继续跟他们买。丝绸棉花年年出新,瓷器玻璃更是土块沙砾,可人要成人需要多少年?亏不亏?”
臣子们齐齐点头,一上一下,仿佛在米粒前的鸡。
“国中也建了工坊了,辛辛苦苦的建起来,可造出来的物件没人买。”
“南朝的玻璃器皿晶莹剔透,宛如水晶,说实话,朕也喜欢。而国中的玻璃,现在还有气泡。价钱一样,谁会买国中工坊的产品?何况南货的价格甚至比国造的器物都要便宜。”
“但是你们想想,国人收上来的税,是你们的俸禄,是军饷。你们用到外面,又能落到百姓们头上。钱到最后,都在大辽国中,没给外人捡了好处。可要是都去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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