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宴火(三)()
巨马河。
湛蓝清澈的天空,在春时秋日,是天高云淡,气候宜人,适于出游的日子。即使是在冬天,也是融融暖意,晒太阳的好时候。
可放在夏天,当头一轮烈日,四周热浪翻滚,除了树上的知了越发精神外,就找不到其他还有点活力的东西了。
一头细犬趴在骏马身下的阴影中,吐着舌头,呼哧呼哧的直喘气。马背上,细犬的主人萧金刚,也热得想把舌头都伸出来了。他胯下的黑汗良驹同样是喘着粗气,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耳朵,马尾低垂着,隔上半刻才有气无力的甩动一下。
前方四五十步外,巨马河水奔流不息,浪花带着清凉的水沫扑溅上来,炽日之下,凉意传到萧金刚的身边,只剩丝丝缕缕,却反而更加勾人。
萧金刚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河水,就恨不得直扑下去,浸在冰凉的河水中顺流而下,一气飘到黄河上。可是他身上正穿着一套银光闪闪的甲胄,把阳光反射得像只灯笼。
白天点灯笼,这是蠢货才会做的事,烈日下穿成一只灯笼,还要维持仪态气度,萧金刚很清楚,自己看起来就是个蠢货。
可在巨马河北岸,两千多部众眼前,萧金刚他的爱犬爱马能够萎靡不振,他却只能在烈日下昂首挺胸。
头顶着的头盔,已经跟热鏊子差不多了,弄点面糊上去,就能摊出一张饼。
才交巳时,天顶上的烈日正越升越高,萧金刚觉得在自己的脑浆子变成烙饼前,难以指望这太阳热度会消减一星半点,遂举手叫过来一人,“去问问,桥还有多久好?”
前一日过河的队伍留下了一道浮桥。横跨百丈河面,由上千个羊皮囊充气后连接而成,经过一日一夜,全都瘪了气。只有作为节点的四艘渔船还在。这四艘小舟丈许长,五尺宽,只能载上五六人,一次最多运过去一人一马,现在绑定在浮桥中间,却保证了浮桥没有被河水损毁。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浮桥上的主缆依然留存,连接河道两岸。绳索上,桥面木板也大多完好,没有被流水冲走,只要补上些许就能再次投入使用。
鸡鸣之时,萧金刚和他的部众就到了河边。
工火监分派来此的几个工匠,指挥萧金刚帐下健儿脱了衣服,跳下了水,整理浮桥上的缆绳。又拉了另一批人脚踏鼓风机,给一只只羊皮囊充气。最后还有十几人,整治铺桥的木板。
在工匠团的指挥下,整个过河的工程有条不紊的推进中,但萧金刚已经快忍不下去了。
领头的匠师,来到萧金刚这个后族近亲面前。对萧金刚也只是稍弯了弯腰,回话道,“请萧侯稍候片刻,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
“半个时辰?!”萧金刚用四个字的抑扬顿挫,表达了自己半个时辰都忍不了的心情,理由则只说了一小部分,“宋军可随时会到!”
“之前元大匠主持修这浮桥,用了整整两天。现在整修浮桥用工虽少,也有修桥时的近三成了。如果下官能早一点过来维护的话,那还好说,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匠师毫不软弱,随手就把锅推了回来,半点也不打算为萧金刚的愤怒负责。
“那还请尽快。”
萧金刚温声细语的将匠师打发走,盯着匠师后背,脸色就阴沉下来。
那匠师如果是他的头下,不用说就是一顿棍子上去教导一下礼貌——不杀还是看在工匠的手艺上。可惜在大辽军中办差的工匠,无一例外都是工火监中人,可以说是皇帝的头下,萧金刚连句硬话都不敢乱说,背后给个冷脸,当面还得赔笑。
听到还有半个时辰桥才能好,萧金刚对自己的部众也放了手,“都下马避一避吧,不许乱了队列。”
巨马河北岸,也就是萧金刚所在的这一片地,没有树林,也没太多的遮挡。能稍稍遮一点荫的,就只有马肚子下了,就是萧金刚宝贝细犬待着的位置。
萧金刚要脸面,但他麾下的部众听到命令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一片小小的欢呼后纷纷下马,钻到了马肚子下,舒舒服服的躺下来。而萧金刚,只能眼馋的望着他们,他自己不能这么做。
两千兵马,尽是家族内头下军州的部曲。一半是族人,另一半是族人带来的仆从,都是能飞驰射猎的精兵。
第一次独力带领如此之众的精锐,稍稍打过几次仗的萧金刚,也难免诚惶诚恐起来。
按说他完全可以先找个阴凉的地方躲起来,等到桥修好后再动身。可即将深入敌境,如果做不到让部众信服,结果可想而知。萧金刚现在宁可继续留在太阳地里热到中暑,也不会去找个阴凉去处躲着,使部众离心离德。
当然,话说回来,如果能有选择的话,萧金刚绝不会选择在夏日南下。可天子之命,无人敢违,萧金刚也容不得自家部众中有人违抗。
就在他身侧十几步外,八根长槊整齐的倒插在河堤上,每一根长槊顶端,都悬挂着一颗新鲜砍下的头颅。
不听约束,斩!
喧哗乱军,斩!
妄离队列,斩!
用八个新鲜热辣的脑袋,萧金刚给手底下的兵马上了上弦。不仅仅要示强,同时也要立威。
就要过河了,军棍马鞭、割鼻贯耳之类的惩处手尾多多,砍头简洁利索,效果也最好。
“胡睹衮。刘大师怎么说?”
萧金刚的同族兄弟,也是这一次出征的副手,安顿下了士兵,就过来探听消息。叫着萧金刚的表字,显得十二分的亲热。
萧金刚没好气,“半个时辰。”
“这么久?照我说还是走陆路好。南朝河北千里边防,只有定州路最为平坦。过去防备我大辽,出使都走白沟,现在修了铁路,全都从天门走了。不知要比走这里要快多久。”
萧金刚叹道:“能走会不走吗?但那可不是我们的路。”
“说不定过几年,巨马河上也能修铁路了。”
过去宋辽往来,皆走白沟驿,如今则都改从天门寨走。相对而言,白沟驿线路的确要稍微绕一点路,铺铁路要花钱,没人愿意多花冤枉钱。何况还有河流阻路,比不上天门寨处一马平川,正好适合修铁路。已经有选择的情况下,没多少人会再多此一举。
“或许吧。”萧金刚不抱期望的说着,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萧金刚又问道,“宋人不会来吧?”
“这么多兵马,眼瞎了才会看不到。”
抵达巨马河北岸的辽军实数足有两千骑,三千多匹马,宋人的斥候游骑纵然眼瞎,也不会看不到此处。
“高阳关路的兵马,有许多都往沧州去了。我们又不是第一队过河的,留守在高阳关的宋军,肯定会先去追完颜部的那些蛮子。”萧金刚边想边说,“在御帐那边你也听了,高阳关路现在左分兵右分兵,最多能抽调出两三千兵马来追我们,运气好,能一口把他们都吃掉。”
南朝河北边路,西真定、中定州,以及东部的高阳关,三路之中,兵力最多的是定州路,最少的就是高阳关,毕竟这边河道众多,并不适合辽军纵横驰奔,人少一点没关系。
萧金刚正准备长篇大论,就听到面前人给了一个补充,“如果宋人的炮舰没上来的话。听说还是蒸汽船。”
“也算不得什么。”萧金刚不服气的道。
萧金刚的副手随即帮他补上了漏洞,“要当真不算什么,就不会在这里过河了。”
界河上有宋人的界河舰队,黄河入海前最后三百里河道,足够那等蒸汽船行驶,
甚至巨马河,在汇入黄河之前的五十里,也曾经有边民发现过宋人的蒸汽轮船行驶在河面上。
三天要坏两次的炮船,没有太多的威胁性,但足以影响渡河位置的选择。
萧金刚望着滚滚水流,忽然问道,“宋人的炮船当真上不来?”
同样在看着水量充沛的河道,“早点离岸最安全。”
萧金刚摇头,“照这么下去,全军过河肯定要在午时之后了。”
“半个时辰修好桥,剩下的一个时辰还不够?”
“这可说不准。”萧金刚道,“先看着吧。”
半个时辰之后,三十丈的水面便被两条浮桥连通两岸。
很快,已经有三百多骑兵,越过天险轻松过河。跟着萧金刚一马当先,踩着浮桥穿过了巨马河,终于是踩到了南朝的土地上。
用脚踩了踩地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
但接下来……萧金刚想,还是早点离开。
有御河、有铁路,高阳关路的防御体系,苍蝇能过,麻雀能过,但鹰隼是决计无法安然度过。
萧金刚能做的很有限,不仅要吸引宋军主力的注意力,也要维持自家军队的平安。
这时候,刚刚度过河水的士兵,突然一人跳了起来,远眺水泊之南,发现一道烟尘急速而来。
“南朝骑兵!”
已经抵达对岸的萧家部众惊叫起来,但随即就有人抽刀跨马,与来人遥遥对峙。
大地都在颤抖,尘烟飞射,三百宋骑竟骑出了千军万马驰骋奔腾的气势,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有马的时间并不算长。
不过终究还是这里兵力更加雄厚,那三百人不敢靠近,隔了三里稍作停留,随即返行而走。
‘聪明人。’萧金刚想道。
总共近两千兵马,三百来人如何阻拦?但两千兵马就是萧金刚现在能在这里拿出来的最大数量,而逃掉的三百骑,却只是个饮子。后面是成千上万的宋军。
“一个时辰,”萧金刚遣人传话部众,“一个时辰之后,必须立刻离开。”
“桥呢?”有人问。
“烧掉!”萧金刚毅然决然,他既然从此路南下过河,就绝不会返回这条路。
一日后,萧金刚所部成功渡河的消息传到御帐,耶律乙辛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人留下消息后出去。
他现在没空关心小事,特大军情正在他手上。
“宋军已出雁门关。”轻声念了一句,耶律乙辛冷然嘿笑,“就知道南朝忍不住。”
第62章 宴火(四)()
云开雨散。
缠绵半月的雨云终于散去,久违的阳光重新洒向地面。
饱受淫雨之苦的东京士民迎着阳光欢欣不已,家里潮湿的衣物、被褥终于可以拿出来曝晒,快要长出蘑菇的家具也能去一去湿气。
但东京市民刚刚庆幸没多久,就很快发现,连日阴雨后的晴天,比下雨时更加难捱。
东京开封府内,水汽蒸腾,又热又闷,走在街头,仿佛置身于浴室院中。
从装了冰格的马车中出来不过半刻,黄裳背后的汗水都已经流成了小河。
就与绝大多数在自然学会挂上名的议政一样,黄裳家里的院子里也装了最新型的气象箱,早上查看温度湿度,一个三十三,一个九十三。现在太阳被薄薄的云翳半遮半掩,湿度感觉没怎么降,温度则比早上更高了几度。
‘这么下去,真的要了老命了。’黄裳想。
他更担心的想,今天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人。
死人只是数字,但在朝堂上,数字是可以变为武器的。
黄裳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巡视城中各处受灾严重的区域,听当地的负责之人汇报。
如果做得还能说得过去,就褒奖两句,再让人送上一份冰镇绿豆饮子解暑——在黄裳面前回话,不可能不出汗,冷汗热汗都有——然后就可以看到激动、感动的表情了。
黄裳需要这些人去卖力。毕竟不能促使手底下的人认真办差,那开封府这一次遭受的损伤,在冬天到来之前,也不可能恢复。
新城城东厢的汴阳坊是黄裳今天上午要走访的第三个地点,也是最后一个。因为位于开封城内最低洼处,属于京城内受灾最重的地区。
同时汴阳坊也是现在京城内最穷困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黄裳没有第一时间来到汴阳坊,不只是位置远近的问题。
在朝堂的关注点上,暴雨中塌了半间小佛堂和两丈长围墙的天水郡公府,比全部七百多户都受灾的汴阳坊都要重要,只因为天水郡公是太后的亲叔,而那七百多户贫民,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根脚。
原本的汴阳坊并不是这般贫困。其位于汴水北岸,紧邻东水关汴水码头,十几年前坊中还是客栈、食肆密布,商旅往来不绝,坊中居民虽算不上富裕,也算是温饱无忧。但随着铁路开通,汴水航运衰落,有财力的搬出去,有能力的走出去,有胆量的闯出去,剩下都是平凡碌碌之辈,随着房价骤跌,又有许多破落人家迁入,十年之内就从小康之境,变成了闻名京师的贫民窟。
本就是最为低洼的地方,屋舍也是年久失修,更有许多院落为了能挤进更多的住户,用木板随意搭建,新起的屋舍平常时候都是摇摇欲倒,一场暴雨下来,自然是汴阳坊受灾最重。
黄裳在车上时,就在汴阳坊外墙上发现了洪水留下的水渍痕迹,差不多都在三尺高的地方。上半截是斑驳的石灰,下半截就是黄泥。
而坊中街巷,无不淤泥厚积,差不多有半尺厚的样子。车队就只能停在汴阳坊的主街街口,厚厚的淤泥让黄裳没办法再往里走了。
应该是被提前动员起来的缘故,黄裳抵达的时候,汴阳坊的父老都汇集在里坊外。可能也是得到了上面的吩咐,汴阳坊父老都是穿着尽可能整洁的衣物出来,不过依然可以看得出,衣料上的破旧和补丁。而他们的神情里面,普遍都带着普通东京士民身上很少见的放弃一切希望的麻木。
黄裳作为一位资深官僚,并没有太多同情的心绪,反倒是多了几分满意,至少这座里坊的主事者,没有找一批不相干的人来扮演汴阳坊的居民。
新城城东第三厢的都所由——这是掌管一厢军巡治安的主吏,下面有所由、街子、行官、厢典、书手等一帮子厢吏——是跟着黄裳一起过来的。
当几个军吏领着汴阳坊父老前来拜见黄裳,他就在旁介绍,“这是本厢所由钱瑞,这是本厢书手李金文,前日小人见雨势太大,汴阳坊必遭水淹,便派了他们领本厢百名巡卒到此处来巡检救济,到今天已经在汴阳坊驻留了十三天了。”
都所由本是武官,不过在京师待得久了,就是武夫都比小地方的士人嘴皮子利落,也挺会为自己的争功的。趁着介绍下属的机会,几句话就把主事者的辛苦给挑明了,更重要的是表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运筹之功。
等到汴阳坊的里正,就由所由钱瑞来介绍了。一坊之长名为坊长,俗称里正,汴阳坊的里正是个须发全白,皱纹如织,看起来八九十都有了。身上的衣物,补丁一点不比邻里要少。
来到黄裳面前颤巍巍的要跪下,立刻就被黄裳使人拦住了——乡中高寿耆老,见了皇帝都要免跪拜的。
不过这个老头儿老糊涂了,黄裳问一句,“老人家,今年高寿?”老头儿点着头回,“好,好,都好。”
答非所问,黄裳心中不豫,耐下性子,再问,“家中这一回可还有事?”老头儿又慢悠悠的点着头,“好,好,都好。”
黄裳眉头就是一皱,在旁的钱瑞连忙帮忙,“大府,李里正今年八十有三,在坊中最是德高望重。家中儿孙十三人,这一回淹水,都听了李里正的吩咐,出来帮忙救灾。”
听到钱瑞的话,黄裳脸上总算是带回了一点笑,“果然是年高德勋。”
黄裳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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