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想了想,缓缓点头。
李承之是的确不用担心的。李承之的相位是稳拿稳的,只要维持住了河北的局面不崩坏,他就是有功。如果辽国来攻,他能稳稳的守住,那功劳就是上上等了,攻入辽国,就算胜了一场,夺了几片地,难道还能比宰相更高一层吗?白费功夫,说不定还惹来章、韩的忌惮,反而鸡飞蛋打。
章惇又问,“熊伯通呢?”
韩冈道,“质夫不还在河东吗?”
章惇笑道,“这倒也是,还有留元章。”
韩冈更补充,“还有子厚你家的二哥,我家的二哥。”
有章惇的族兄章楶在河东,熊本那边也等于是有个笼头。而韩冈的同年,昔年制置河东时的幕僚留光宇同样也在河东,还有诸多门人、旧部。河东几处要郡的守臣,不是韩冈的人,就是章惇的亲戚。朝廷下文只说紧务边防,可没一个‘攻’字。熊本想要调动河东兵马攻入辽境,先不说能不能跳过都堂在制置使司中安插的人手,章楶、留光宇等一干人,要求看到盖上都堂大印的敇文那是肯定的。
虽然李、雄两人出任了制置使,都堂可没有给他们对辽主动开战的权力。没有‘便宜行事’四个字,想要调动兵马,先上报都堂再说。有了铁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举动,可就得收敛了许多了。
更何况韩冈和章惇,可都把儿子都送到了既定的战场上,都在前线的位置上,不论边境上有什么动作,都绕不过他们的耳目。
章援刚刚调任河东边郡的火山军,而韩冈的次子韩钟则到了保州铁路分局。
“火山军那边四荒之地,子厚你家二哥,可比我家二哥吃苦得多。”
“既然我们能吃得了那个苦,他们也当能吃苦,吃不了就是不肖。”章惇怅然道,“又不能护着他们一辈子,不趁现在历练,日后谁还会给他们机会?”
舔犊之情,人皆有之。但怎么做,就看各人了。
自来军功最重,章援是进士,韩钟虽还没有功名,但依靠韩冈的荫补,早就是京官了。在边境上,一个京官的地位绝对要比京师中高得多,能够分润的功劳自然更多。只要得了军功,再去考一个进士出来,日后就有进军相位的资格了。
但也就是确定了辽国此番无能作为,否则作为父亲,章惇和韩冈还真不会直接就将初出茅庐的儿子丢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历练。就是韩冈本人,刚起家的时候,也是先打吐蕃的小部落,一步步练出来的,才不会一上阵就要面对坐拥百万大军的辽国这样的敌人。
不过这样的关照,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大公无私了。章惇和韩冈对子嗣的前途有关照,但绝不会公器私用到以私代公的地步,论起公心,还是比同列要强得多。本来宰辅和议政之中,颇有几位想在枢密院、群牧司等地方安插一些子弟,混点功劳,看到章惇和韩冈将儿子放到最前线上,一个个都缩了手脚。
韩冈和章惇商量了一下河东河北的布置,对章惇道,“今儿应该没什么事了……”
章惇问,“怎么,玉昆你有事?”
韩冈道,“我家大哥明儿要回乡了,留点时间,多教训两句。”
章惇道:“那是该早些回去。若有急务,再派人知会玉昆你。”
韩冈笑道:“急务想来这八。九天应该不会有。”
大春天的,水旱蝗都不会大,即使有,在宰相面前可都不算大。宫里也稳稳当当,除了北方军情,还真没其他事可称得上急务。
“是啊,也就能清闲这一阵。”章惇叹道,“北虏虎狼之性,不是那么容易改。”
韩冈道,“辽国势压大宋百多年,这心思不是一时能够转过来。一点点帮他改罢,纵有教训得服服帖帖的时候。”
章惇接口,“只要那时候,辽国还没亡。”
对视一眼,一齐大笑了起来。
……………………
“哥哥明天就要走了?”
韩钲院子正在收拾行装。韩家的大公子回京后住了也没多少日子,没什么好收拾,两个贴身伴当信手而为,里里外外也就用了一个时辰不到。
韩钲本人亲自收拾书房,顺便接待过来告别的弟弟,除了刚刚去了河北的老二,去国丈府探望外祖母病情的老五,以及病着的老八,其他四个兄弟都到了。
老七韩锦拉着韩钲,对长兄依依不舍,“哥哥什么时候能再回京来。”
旁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推了推从鼻子上有些滑脱的眼镜,在旁道,“七哥,不要打扰哥哥收拾。”
韩家八兄弟,读书都不算少,只有这位老三韩锬他随时随地在鼻子上都要架着一副眼睛。眼镜一架,就成了老学究一般,一本正经,兄弟们间玩笑也少。
韩锦怯生生的松了手。
“没事没事,不打扰的。”韩钲连忙道。
“三哥,我和二哥如今都不在家里,家里以你为长,要好好带着弟弟,不要让爹娘担心。还有,好好读书,早点中个进士出来,总不能让外人说,我韩家的子弟都不会读书。”
“大哥、二哥想要去考进士,只会比小弟更容易。”
韩钲温和的笑道,“二哥怕是要等下下科了,愚兄鲁钝,更不必说。韩家的书香门第,还要三哥你打头支撑起来。”
韩钲并不打算考进士,韩家需要在大议会中有人。
如果大议会不成,就是韩家失势了,那时候就是状元也没意义。如果韩家一直能维持下来,少他一个进士,也无关紧要。
老三韩锬说是书呆子,但读书用心,加上有韩冈这个父亲,一榜进士不在话下。
一家八兄弟,人人进士也未免太过,有几个诸科也不错。
老四韩铉就没那么多事了,笑着在旁帮忙,“帮小弟向姐姐姐夫带句好,再帮小弟谢谢姐夫送的那面好弓。”
韩钲问:“平常没写信?”
韩铉道:“写是写了,但东西不方便带啊。这回姐夫送了面夏州弓来,弟弟准备了一份回礼,还要托哥哥送过去。”
韩锬问道,“姐夫应该快转官了吧。”
韩钲想了一下,“瑞麟转官得明年了。”
韩冈的女婿王祥上一科考中了进士,不过名次不高。就像章惇的两个儿子一样,都是三甲出身罢了。
议政重臣家的子弟考进士,如果没有那份才学,就不要犯天下之大不韪,偏要给自家的儿孙弄一个一甲及第出来。低低的中一个三甲,同样也是进士,决不会为人诟病。
现在王祥任官是下县县尉,差遣也是去西北担任县尉。依照朝廷成例,破获盗匪可归入军功,而县尉正是县中负责捕盗的官员。有军功加身,超迁,提前转官,都不在话下。
关西的盗匪数量远比十几二十年前要少,但要给王祥安排一个容易立功的地方还是很简单的。有王韶余荫,韩冈旧部照看,加之身边十几位军中健儿出身的家丁,王祥这个新进士转官也就两三年的事。
“那姐姐明年就能回来了?”韩锦惊喜的叫道。
“可能不会。”韩钲摇头,“爹爹曾经说过,高门子弟做官,最大的弊病不是升官太快,而是南北奔走太频。一地还没待久,转眼就调走。一年有一半在路上,到了任上就蜻蜓点水,什么都没历练到,什么也没学到,更不会沉下去用心做事,就只顾着熬资序。升得快些没什么,根基没扎牢就不好了。这一回二哥去河北,也是为此。”
兄弟几个正说着话,一名中年管家在外通名进来了。
看到韩钲兄弟,就道,“相公回来了,招大郎过去。还有几位哥儿,相公说了如果几个哥儿都在,就一起过去。”
第46章 南北(六)()
得到韩冈的召唤,韩钲几兄弟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韩冈的书房。
在书房中,不仅看见了父亲,还看见了去了国丈府上探望外祖母的老五韩钦。
向韩冈见了礼,韩钲热情的道,“五哥回来了?外祖母可还好?”
前天,韩钲还领着几个兄弟去了国丈府探望,韩钦因为是亲外孙,今天就又去了一趟。
“多谢哥哥顾念,”韩钦肃容道,“外祖母今天换了陈太医开的药,已经好些了。”
“你们几兄弟,有空多去看一看。”韩冈吩咐几个儿子,“有你们这些儿孙在面前,时间长了,肯定会过去的。”
老三韩锬先应了,韩钦、韩铉几兄弟也都点头应承。
韩钲道,“有几位弟弟常去探问,想必外祖母的心情会越来越好,病也会不药而愈。”
韩冈点点头。吴氏与王安石夫妻结缡数十年,长相厮守,又没有妾侍居间分离夫妻情谊,感情与寻常夫妻自不相同。现在也只能期待时间冲淡吴氏的心伤了。
“可惜愚兄和二哥都不能去了。”韩钲很有些长兄的架势,对几兄弟道,“就要几位兄弟代愚兄和二哥一起在外祖母面前多尽尽孝心。”
韩锬领头道,“哥哥放心,肯定会的。”
韩钲看了看几兄弟,“大姐嫁出去了,二哥去了河北,八哥还病着,不然人就齐了。”他转又对韩冈道,“不知大人召孩儿和兄弟们过来,可有何训示?”
韩冈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他看着自己的长子,韩钲已经是大人模样,在兄弟们面前,也有长兄如父的架势了。
不过嫡庶之别还真是严重,在韩钲的话中也越发的明显了。在家里,几个孩子还没有察觉太多差别——这里还多亏了王旖,书香门第培养出来女儿,一碗水比世家或是勋贵家里端得要平上许多——可长大之后,受到的外界影响越来越大,嫡庶之间的差别也明白过来。
听到韩钲的询问,韩冈侧了侧身,把书桌上的一幅字让了出来,“你们哥几个来看看,这一幅字为父写得如何?”
韩冈一向并不以书法著称,字体规整如三馆抄书吏,只略带一点自己的风格,决然说不上大家。所以极少舞文弄墨,写字就是要处理实务,绝不是为了练字。
不过这一张顶级的澄心堂纸上,韩冈墨迹淋漓的留下了四个大字。
难得糊涂。
韩钲静静地咀嚼着,倒是觉得这四个字的确有些意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难得糊涂,正与这两句相印证。
只是这四个字如果让米芾用他最擅长的草书来写,那才有几分俗事不萦于怀的闲然。韩冈却用端端正正的字体来写,让人看上去,总觉得字义不符,却有那么几分不伦不类。
“明白吗?”见韩钲陷入了沉默,韩冈转身去问其他几个孩子,“知道是什么意思没?”
韩锬道,“明白一点,却又说不出来。”
其他几个孩子也摇头,表面的意思都容易明白,但韩冈到底是不是这么想,那真是无法确定。
“为父不是叫你们做老糊涂,但世上糊涂人多,聪明人少,而聪明的又会装糊涂的就更少了。”
韩铉笑道,“爹爹的意思是,就是要儿子们日后出去,要多装装糊涂?”
韩冈摇了摇头,抬抬眼皮,看了四儿子一眼,忽的慢条斯理起来,“难得糊涂这四个字就是说,善利坊忤逆的陈家子,崇仁坊夺人产业的木大官人,还有兴义坊被族人夺产的李家母子,北圩街被继母赶出家门的黄家小儿,为父都不知道是谁在打抱不平。”
听到开头,韩铉的脸色就开始发白,随着韩冈一句接着一句,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白,最后煞白一片,肩膀缩着,几乎躲到韩钲的后面去了。
韩钲惊讶的回头瞪着韩铉,其他几兄弟也都瞪大了眼睛,小韩锦更是愤然叫道,“四哥,你怎么偷偷跑出去,都不带着我!”
韩铉哈哈干笑,想否认,但在父亲面前,硬是不敢说谎。
“好了。”韩冈屈指敲了敲桌子,不让儿子们再闹下去,“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只要不犯国法,官府也不会管。”
韩铉只知道点头,“啊,嗯,是。”
“大人!”韩钲却皱着眉提声叫道。
“没事的。”韩冈笑着安抚道。
韩铉回头,郑重的对韩钲道,“哥哥,小弟明白轻重,不会有事的。”
“你真明白就……”韩钲瞪着眼正想呵斥两句,却又瞥见桌上的那四个字,刚要出口的话,硬是给他吞了回去,却一口气没接上来,连声咳嗽了起来。
韩铉眉一扬,习惯性的就要开两句玩笑,只是瞥到韩冈脸上的微笑,就立刻又严肃了起来,“哥哥请放心,小弟办事的时候,从来都没与人动过拳脚。爹爹过去教导过,拳脚解决不了问题,刀枪也只能消灭问题。每一次,小弟都是尽力把事情办妥当,与人动手就南辕北辙了。”
韩钲看看弟弟,又望望韩冈,还是觉得不妥,“大人。”
韩冈轻轻的摇了摇头,“作奸犯科的纨绔,不会是我韩家的子弟。如果只是打抱不平,却也是没什么。”
看看几个儿子的反应。对老四这件事,老大忧心,老三平静,老四就是被上了绳索的猴子,老五也担心,只是不如老大多,老六老七年纪还小,不过也帮着一起担心,听到韩冈说没什么,都松了口气。
“好了,你们先回去看书吧。”韩冈摆了一下手,“这个月的月考,考得好,一切好说。考得不好就哪儿也别去。”他瞪了一下老四,又对老大道,“大哥儿留下。”
韩锬惊讶道,“爹爹找我们来,难道不是有事?”
韩冈道:“为父要说的话刚才就说了,也没什么多嘱咐你们的了,这件事记得就好。”
“孩儿知道了。”几个孩子都点头应诺,按照韩冈吩咐,告辞而出。
目送几个儿子离开,韩冈突然叫住了逃在第一个的老四,“对了,四哥。”
韩铉连忙转身回来,“爹爹请吩咐。”
“你在外面的事,要是你娘知道了,要打你板子,为父可什么都不知道。”
韩铉愣了,然后笑了起来,“爹爹放心,孩儿明白。”
几个孩子簇拥着韩铉出了门,然后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外廊远去。
等到声音渐消;韩钲双眉紧锁,“想不到四哥这般大胆。不过大人,孩儿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你说说?”韩冈拿起自己茶杯,韩钲连忙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润润喉咙。
放下茶壶,韩钲道:“才十四五的黄口孺子,怎么不动拳脚,就能把市井中的争执给平了?……这还不能叫争执,争产案,忤逆案,这些可比酒喝多了之后的口角要严重多了。如果四哥是拿着家里在外招摇,父亲定不会饶他,如果不是,孩儿实在想不明白,四哥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本事。”
“还有呢?”韩冈细细的品着茶,问。
“他孤身一人,又如何仗义行侠?大人派给四哥的护卫,必然不会跟着他一起胡闹。要说京中的其他衙内,大人肯定早就会阻止四哥了,想来跟着四哥只会是一些市井之徒。而且……”
“而且什么?”
韩钲道,“而且他们或许已经知道了四哥的身份。”
韩冈嗯了一声,“跟踪他这个得意忘形的贵公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猜测被证实的,韩钲的眉头皱得越发的紧了,“四哥肯定不会想到倾盖如故的朋友,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但孩儿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不阻止四哥和那些人来往。”
“四哥聪明,交往归交往,可是一直提防着,时间短了也许感觉不出来,时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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