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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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5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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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木桩一般站在太后身侧的侍臣弯下腰,“今天已无事,明天早上,官家会带着圣人来参拜。”

    赵煦现在去了大庆殿,登上他的车驾,出宫去迎接新妇。等赵煦回来,还要换上冕服,携皇后再出门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之后再次回来,换回朝服,于大庆殿接受群臣拜贺。之后是合卺之礼。到了明日,新婚夫妇出来参拜姑母,才需要向太后再次出面。

    “哦。”向太后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陛下可是累了?”侍臣弯下腰,小心的问道。

    “心太累。”过了半晌,向太后才又睁开眼,叹息着,把手递出去,在侍臣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这皇帝,跟他亲娘一样,都是不让人省心。”

    还有一个人,方才赵煦没问,向太后也没有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朱太妃不在。

    朱太妃被幽闭在圣瑞宫中,不到一个月就已经疯了。根本不能来参加儿子的婚礼。

    其实之前就已经可以算是发了疯,撺掇着皇帝自服毒药来陷害太后、宰相,在外界,大多数人的眼中,都已经把她当成了疯子来看待。

    众人唯唯诺诺,只有贴身的侍臣陪着叹息道,“都是太后仁德,方才如此辛苦。”

    “是吗?”

    向太后被搀扶着,慢慢向后殿移动。

    “如果是民间的嫡母,庶子之母早被发卖了出去,儿子从小养在身边,怎么会不贴心?不孝顺?即使不孝顺,还有王法在,不孝之子,朝廷会帮着嫡母出气。”

    “朝廷?王法?”太后就这么笑了起来,“王法不涉皇帝,朝廷又安敢当真伤及天子。到最后,也只能这般和稀泥。”

    这下连侍臣都不敢乱接话了,如今宰相之威犹过帝王,而他们这些阉人,

    “幸好他们也只敢和稀泥。这大婚的礼数,就不担心会有何处短少。老身还是要点脸面,不想被人说嫡母苛待庶子。”

    侍臣陪着笑,“皇宋过去无天子聘后,这一套礼数,都是相公们督促着办出来的。既然有太后的吩咐在,相公们又哪里会悭吝,最后让太后丢脸?”

    大宋只有册封嫔妃为后的旧例,即使早在入宫前,就确定会成为皇后的慈圣光献曹后,也是入宫后近一年,在第二年的九月,方才被册立为皇后。而且她还是续弦,与原配相距甚远。

    坐上皇位后,才大婚聘后,在大宋的历史上还是第一回。

    向前引述旧例,幼年登基的皇帝,五代只有后周恭帝柴宗训,一年即被夺国。隋唐无幼主,再往前,南北朝时幼主最众,却不足为据。更早的汉时,幼主倒是一个接一个,可那时候,文献早已支离破碎,就是在两汉书中,也缺乏有关婚仪的记录。

    一切就只能依靠从史料上挖掘出来的只言片语,以及三礼经典,来现编现造。

    故而这一次的大婚,从皇帝亲迎,到祭拜太庙,受群臣贺,一切的礼仪,主要都来自于太常礼院的礼官们。

    第一版的婚礼仪式流程,用了礼官们十天时间。这十天里面,太常礼院大门日夜敞开。礼院内,即便夜漏更深时,也依然灯火通明。

    而十几名熟读经典,长于仪礼的礼官,熬了多天的夜所拿出来的成果,完全符合经典的要求,吻合史料上记载,并按照时势加以变通,按照礼官们的看法,已是无一字可改。

    可是当他们将自己想的心血,送到了政事堂后,立刻就被打了回来。每一位宰辅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位议政都想要体现自己的权力,

    宰辅和议政们提出了诸多自相矛盾的意见,与礼院递交的版本一同送回了礼院。

    礼官们无法拗过高高在上的宰辅、议政,只能按照他们的想法来修改。费尽心力的去总结,删定,在付出了近半数累倒的代价之后,终于在摒弃了一部分矛盾和不现实的意见之后,得到了天子大婚仪礼的第二版。

    然后上报,然后被打回,然后再修改,来回数次,终于得到了通过——主要原因还是时间上来不及再做修改了。

    经过宰辅和议政共同认可的版本,最后呈交到太后面前。但太后,虽然对宰辅们充满了信任,本身也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这些琐碎杂事,可她还是站在了嫡母的立场上,发表一点意见。

    然后便是几个月来,礼官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挑灯夜战,对已经看到想吐的流程进行疯狂的修改。

    而最后他们弄出来的大婚仪礼,却是跟外界士民的婚礼没有多少差别,只是按照新人的身份,进行了相应的修改。没有第一版的古风古韵,也没有第二版的精巧细致,完全与经史典籍搭不上关系,能唯一给出的评价,就只是平庸。

    不过平庸与否,并非什么重要的事。反正参与讨论和修改的人群,都并非当事之人。所有人都满意于自己的意见得到了伸张,剩下的问题也就无关紧要了。

    当然,有机会经手的聪明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聪明。会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巧妙的设法在这里面为自己留个后门,避免去辛苦受累。

    就像韩冈现在,除了之后拜贺天子之外,别无他事,让章惇等身兼重要职司的同僚,看得一阵愤恨。

    “怎么做?去问章相公啊。”韩冈拿着蒲扇,就打了个哈欠,天气太热,身上的朝服过于厚重,让他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大礼使是章子厚,尽管让他辛苦好了。”

    韩冈笑起来甚至有几分小人得意的模样,但黄裳瞥眼屋外,身着武弁服色的老少人等,足足二三十人。

    韩冈是次相,在大婚上只用亮个相职。但实际上,京师全城的武力,现在都控制在他的手中。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2)() 
作为天子婚事上的安全负责人,韩冈身上的责任,远远比身为大礼使的章惇,或是桥道顿递使的黄裳,更为沉重。

    但作为京师内一切兵马的总指挥,韩冈只要守在皇城中就足够了。

    作为主帅,首先必须完成的任务,就是要让手下的将校们知道自己在哪里,关键的时候,要往哪里请示。

    没有什么地方,比皇城更为适合作为指挥中心了。

    而不论城中发生任何变乱,从皇城出发也总是最方便的。

    王舜臣亲率三个指挥的神机营骑马步兵,守在了宣德门处,而左掖门,右掖门,包括皇城两侧的东华门,西华门,天波门,晨晖门,都安排了精锐骑兵整装待命。

    皇城的东西角楼,早被改造成了炮台,其内部,连炮弹和火药都送到了炮位上。

    按照最新颁布的军事规条,这一次的警戒等级,是最高一级。

    黄裳是桥道顿递使,他的任务也就是保证交通安全,避免天子的车驾因为各种意外或人为的事故,耽搁了行程。

    从皇城内的大庆殿广场上出发的玉辂,周围护持的官吏、将校、卒伍,多达六千多人,车辆、马匹亦以千计,虽比不上天子大驾出巡,前往青城郊天的规模,可皇帝大婚,观礼者数以万计,道路两侧,设案焚香,顶礼膜拜者不知凡几,要是桥道顿递使没能掌握得好,一样会造成大乱子——京师可是有百万军民啊。

    黄裳初上任,就摊到了这个重大任务,如果完成得好,就等于是给黄裳通往两府的通衢大道,又铺上了一层坚实的水泥路面,路面之下,还有一层加固用的铁丝网:目前只有刚刚修整过后的几座外堡,内部供重炮行动的大道才会如此铺设路面——也只是实验性的——即使为了天子的婚事,经过重新整修的御街,也没这般奢侈。

    不过说起奢侈,大宋皇帝的这一次婚事,也的确是可以用穷奢极侈来形容。

    太后曾在婚礼前明确指示,皇帝的大婚,内库必须竭尽全力。不过婚后的犒赏和大赦,却不必以皇帝的名义。两府对此自然是双手赞成。

    宫中的树木遍扎绢花就不说了——之所以没有将京师内的草木都扎上,只是因为顾忌隋炀之讥,而不是不愿意付出这一部分支出——从宣德门出来,直至王安石的府邸,两里多长的道路两侧,全都用上品的蜀锦做起了屏风,避免围观群众干扰到亲迎的仪式。

    而同样的蜀锦屏风,还出现在宣德门到太庙,宣德门到朱雀门的御街两侧。

    如果用市面上的售价来衡量,作为屏风的蜀锦,已经价值近两百万贯,论起豪奢,区区石崇王恺之辈,又如何能与富有万里的大宋皇帝相提并论?

    而这蜀锦屏风的支出,仅仅是大婚开支的一小部分而已。

    京师内外的重要道路,为此经过了整修,更重要的是京师内的下水道,被彻底清理和修整了一遍,以避免万一婚礼当日,暴雨成灾,使得路面积水,车马不得前进的危险。

    皇宫之内,也对殿宇楼阁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修,福宁、坤宁、慈寿、圣瑞等几处有主殿宇,同时先帝嫔妃们移居后的殿阁,还有宫中的苑囿,更重要的是,前面大庆、文德、集英诸殿,都趁此良机,进行了或大或小的翻修。小到刷墙漆柱,大到更换梁柱,全都在几个月内完成。

    而韩冈刚刚去参观过的开宝寺天王殿,其实也可算是皇帝大婚的一部分。不过开支由本寺善信的捐款支出了。

    为了让婚礼上的号炮更加响亮,军器监也新造了一批大炮,从中挑选出来最好的二十门。

    还有京师各军的军袍,也是得重新新造,崭新的军袍代表了京营将士的形象,也是朝廷的脸面。以及他们手上的兵械,同样代表着朝廷的脸面,故而都是来自军器监的新品。

    “说来说去,不过是趁机花钱罢了。”曾孝宽偷空找个机会歇了下来,他不像韩冈能够未雨绸缪,先埋下伏笔,但不比章惇等人事多,“把原来舍不得花用的事情,现在一股脑儿做了。”

    韩冈道:“大节大礼,不就是应该这样花钱吗?要不是时间不够,我还真想将开封城的街巷水道重新给整顿一遍。”

    来自后世的经验告诉韩冈,任何一个重大的庆典,都是改变城市容貌的一个大好机会,如果能够把握得住,能够让城市的城建水平上升一个大台阶。

    以开封府的来说,它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同时也应该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都市,东京城的城建水平,同样是这个时代能够排在第一的。

    只是在韩冈看来,这样的城建水准,赶不上日后的发展。新修外廓城的规划,在韩冈的引导下,已经为未来预留了足够多的空间,但开封的新城旧城,五十里城墙之内的土地上,却没有给未来发展留下的空隙。

    如果皇帝一年结一次婚的话,有个二十年,差不多就能将开封旧城新城全都给翻新一遍。

    可惜这样的婚礼,即使贵为天子,一生也只有一次——续弦是绝对不够资格让整个朝廷为之运转,就如慈圣光献曹后,她被册封时,就是学士院书诏,中书附属,做一个金册了事。哪里有天子亲迎的荣光?

    韩冈也不算遗憾,毕竟这一次皇帝大婚,正是京师乱象的源头。如果每年都来这么一次,他可能还算好,下面的人可都要发疯了。

    送走了曾孝宽,韩冈就收杜到一个叛乱案子的初审的报告。

    报告的主角,是京师里的一个多年不第的秀才,之所以不是举人,是他经考多年,尚未突破一次举试。因而抱着怀才不遇的心,为此愤恨不已。

    这一次天子大婚,就是被他视为拨乱反正的机会,想要通过拯救天子,为自己找到一条登天的捷径。

    不过他的这个阴谋实在是跟小孩子玩闹没两样,没有任何保密措施,也没有任何逃脱准备,完全是蒙着头,自以为是的准备了一番,然后就想要拯救皇帝的,打倒奸臣,还认为只要自己振臂一挥,就能从者云集,将无数忠臣孝子团结在一起。

    最后被他的小舅子首告,然后由那个坊的里正和邮递员引路,整整一个都的巡卒直扑其家,将这位老秀才给捉拿归案。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可以说是大惊小怪,毕竟这个秀才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要里正登门就能把他绑着送到衙门里。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信哉斯言。

    韩冈丢下这份卷宗。从已经得到的口供来看,没有任何需要穷究的地方。就跟之前已经破获的几桩同样类型的案子一样,性质很严重,实质很无稽。

    包括这位老秀才在内,破获的谋反案总共有四起,除去被牵连的家人不算,主从犯总计十八人。如果依律判罚,他们的下场多半是菜市口走一遭。

    既不是士族出身,也不姓赵,当然得不到议亲议贵的资格,同时也不可能只被流放,或是得到一个不流血的死刑判决。

    一个正剧的开头,一个喜剧的过程,然后一个悲剧的结尾。

    但韩冈可不敢确定这一回所有的谋反案,都会是这般流程。世界上并不是都是蠢人,想要造反的很多,能够造反的却很少,可能性最大的,正是当今皇帝的族人。

    幸而在宗室之中,韩冈同样有着足够多的眼线。

    “劳烦郯国公了。”

    韩冈起身向对面的老者行了一礼。

    那位老者大受惊吓,忙不迭侧身一旁,不敢受宰相全礼,又忙不迭的郑重回了一礼。

    “郯国公不必如此。”

    从蹴鞠和赛马两大联赛开办时起,郯国公赵世将作为宗室中的领军人物,一直都是韩冈政策的支持者。

    对韩冈坚定地支持,让他在这些年中获利巨大。

    赵世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尤其是封爵,自县侯升郡公,又自郡公升国公,进速之快,在过去,只有濮王府中人,才有这个资格。

    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一心投靠政事堂的投机者,不能得到最丰厚的回报,那么如何能够吸引更多的人来自己的未来,挂靠在政事堂的身上?

    而且这还不是对他最大的奖赏,在天子即将成婚的现在,这一奖赏,已经就要浮出。台面了。

    “多谢郯国公的通报,”在皇帝成婚前,韩冈不去考虑那个奖赏,“否则真的会给他们掀起些乱子。我等大臣倒是不在意,就是太后面前无法交代了。”

    赵世将道:“那几个丧心病狂之辈,实乃宗室之耻,竟想着去烧东京城。百万军民性命攸关,赵世将如何敢不立刻奏报朝廷?”

    “还是要多谢郯国公的走报,”韩冈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回破获了这么多家串联起来的谋反,皇帝那边也能安心了。”

    赵世将配合的点头,“肯定能安心了。”

    两人却没提,所谓安心,究竟是那一层的意思。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3)() 
夏日午后的烈日当头照下。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道路,房屋,甚至士兵们身上的甲胄,都带着炫目的白光。

    道路两旁,两列禁军从宣德门一直排列过来。禁军身后,又有两重帷幕,将前来观礼的士民阻隔于外。

    但帷幕却阻隔不了摆案焚香时带来的烟气,一阵阵风吹来,热气蒸腾,仿佛是笼屉一般。

    赵煦端坐在玉辂上,头顶虽有遮盖,可烈日之下,完全没有起到遮阴的作用。平天冠显得更加沉重。身上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又厚又重,还没出门,内里的白纱中单便已经被汗水浸透,脚底下倒是摆了一层冰块,可下冷上热,反倒让赵煦身子越发的不爽利起来。

    如果是乘坐在现在市井中普通的四轮马车上,恐怕要好上许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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