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的铁路都直抵国中腹心,要是满载着敌人的列车沿着铁路驶入国内,任谁听来都要出上一身冷汗。
但在耶律怀庆的盯视下,宗泽却是欣喜点头,仿佛正中下怀,“诚然如此。宋辽两国边地,本就是阡陌相通,道路往来。再多一条道路,也并无不可。而跨国货运的费用,至少能省下一半来,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7)()
开宝寺铁塔之下,已经变成了一片工地。
开宝寺福生院新天王殿的地基上,云集了数以十计的官员,以及同样人数的僧录司的紫衣大师们。
工地上到处尘土飞扬,黄沙、碎石、水泥、钢筋等建筑物资,也举目可见。
寻常时候,这些贵人们总是对这等脏乱之地敬谢不敏,离得越远越好。不过今日,却不得不在这里灰头土脸的候着。
一名身穿五品袍的官员等得心浮气躁,一看到有人奔进,便抓着他吼道,“韩相公什么时候才会到?!”
来人什么都不清楚,张大着眼睛根本不知说什么,旁边有人叹道,“方才不就说了,章相公和韩相公还在军器监。等吧,要是蒸汽机车没问题,怕是得中午之后了。”
更后面一点,两名青袍的小官交头接耳,都是面目苍苍,双手粗糙,典型的工程出身的官员。
“看来两位相公还是更看重蒸汽机车。”
“谁说的?光有机车,没轨道怎么走?日后遇水架桥,少不了这钢筋砼来造桥墩。别忘了,砼这个字,还是韩相公生造的。”
时至今日,大宋铁路的总里程已经超过了一万里,其中作为干线的复线铁路有五千六百余里,而剩余的支线铁路,其里程每天都在增长。
但目前几乎所有的铁路里程,基本上都是在平原上铺设完成的,连稍大一点的河流都使用专门设计的列车渡船通过。而过黄河时,更是得卸货过河再装货上车。
铁路架设的真正的难点就是在桥梁架设,以及山区道路铺设上。
窄一点的河流,用木桥就能跨过去,石桥费些事,也成本高一点,可也不是什么问题。但长度超过百丈的大桥,修建难度就急剧上升,到现在为止,因为技术上的原因,尽管建桥计划定了一份又一份,却还没有开工建设其中任何一座。
最大的问题,就是桥墩难修。坚固能抗洪水的桥墩,不是往河里丢石头就能建起来的。
但现在有了钢筋砼,也就是人工所造的石块,有足够的强度,而且大小随意,即使是黄河洪水,只要造得足够厚实,也一样能抗扛得住。
而且钢筋砼石不仅仅能够造桥墩,房屋的柱子也同样可以使用。眼前这一座待建的新天王殿,正是要用钢筋砼来造最重要的二十四根大柱。
而这座天王殿,也是世上第一座使用钢筋砼作为主体结构的建筑物——因而才能引来宰相亲来主持开工仪式。
“知道不知道为何韩相公不先造新桥,而是拿来造这天王殿?”
回应声音小了点,“秃驴死不完。”
虽是压低了声音,可‘秃驴死不完’五个字,还是引来了周围一片低低的笑声。
新式的建筑,新式的设计,上上下下都没有经验,肯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既然如此,自然不能让学生、议员,以及普通百姓承担如此之大的风险。倒是不事生产,又传播异论的秃驴更适合做试验品。
虽说这是人们的猜测,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韩冈对佛门的态度始终如一,从早年开始就没变过,以此为人所知。话说回来,就没人见过韩冈对哪一门教派有过好脸色。
“可怎么说,都是被放在后面。”
“要陪着章相公啊。朝中最看重蒸汽机的可不是韩相公。”
……………………
运行中的机器发出轰轰的噪音,阵阵浓烟从烟囱中直喷向天空。
巨大的锅炉架在底盘上,炉中的火焰,随着炉门有节奏的开启关闭,从中探出,然后又被一铲铲石炭给压了回去。
一阵蒸汽喷出,车上两个巨大的飞轮旋转起来,通过碗口粗细的铸铁连杆,驱动最下方的车轮。
钢铁的车轮一点点的动了起来,从慢到快。如同一只静静趴伏的巨兽,终于有了动静。
一群人围着轨道上缓缓启动的蒸汽机车,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们是造出这一只钢铁巨兽的人们,如同看见儿女蹒跚学步时一般欣喜。
而稍远一点的地方,又有一群官员围着中心处的两人。
章惇抬眼扫了一圈周围,尽是带着谄媚笑意的面容,根本看不出他们为蒸汽机车成功而欣喜。
嫌恶的瞥了这些官员一眼,望了望哼哧哼哧开始龟速行驶的列车,他偏头问身边的韩冈:“时速能到多少?”
韩冈道:“最高每时辰二十五里,稳定运行则是二十里。”
章惇道:“还不如马。”
一个时辰仅能前进二十五里,的确不如马车的速度。
章惇又问:“一次能走多久?”
“这几天一天十二个时辰运行,平均要坏三次,每次维修差不多都要两刻钟到四刻钟。”
章惇摇头,“还是不如马。”
铁路上的挽马累了、病了,到下一个站就能更换,如果是伤了,从辕上解下来最多只要五分钟。若是轨道上的列车,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停下来修上半小时、一小时,这铁路运行图就彻底乱了。
说话间,一声汽笛响起,这个世界第一台蒸汽机车离开了军器监的汴水码头,沿着钢铁的轨道,向着五里之外的仓库区驶去。
目送机车驶远,章惇又问:“成本是多少?”
“不算之前的花销,造出这一台机车,用了两百贯不到。。”
“还是不如马。”
一匹中等水平的挽马,朝廷的采购价只要六到十贯,一台机车相当于三十匹马。
这还是没算之前的花销,为了蒸汽机,研究开支早超过了百万贯。而为了能蒸汽机上车,朝廷的投入高达四十万贯。人工还没算进去,加工费更没算,韩冈所说的两百贯完全是材料的成本。
韩冈打得埋伏,了解的人都知道,章惇也清楚,只是他没穷追猛打,又问:“能拉多少货?”
“连车两千石。”
章惇摇头:“更不如马。”
在连接码头和仓库的重载轨道上,由十六匹挽马组成的一支车组,可以很轻松的拉走满载两千石粮食的八节车皮。
韩冈叹了一口气,“难道就一直用马不成?”
“当然不。”章惇不是挑衅,今天他的心情其实很好,“只觉得太慢了。还要追加投入,早点将更好的蒸汽机给造出来。”
韩冈笑了一下:“能上船的?”
章惇斩钉截铁:“能上船的!”
章家——确切的说是章惇这一房,现如今是大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海商,拥有一百四十余艘满载排水量超过两千石的海船,最大的甚至有五千石。
每年来自两广(包括交州)的特产:稻米、白糖、木材、香料,海产品,等等等等,多达上千万石的货物,有一半以上是通过章家的海船运送到沿海各路的港口中。
一旦船用蒸汽机发明,章家船队简直是如虎添翼。对于实用化的机械动力,章惇只会比韩冈更期待。
韩冈望着远去的烟柱:“应该不会太久了。”
“几年?”章惇立刻追问。
“几年。”韩冈没能给一个准数。
“几年就几年吧。等再过几年,玉昆你说过的铁船,怕也是能下水了。”章惇带着淡淡的笑意点头,转过来,却发现韩冈脸上的怅然,他一惊,问,“怎么?难道还有问题?”
“不是。”韩冈摇摇头,“这些年只是技术有所发明,但在自然之道上,依然没有什么进展,有些烦心。”
章惇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铁路,“铁路贯通东西南北,蒸汽机车也上了路。若有人欲攻气学,把铁路指给他看便是,玉昆你何须烦心?”
“外道不足为虑,只担心如今的发展不能持久。”韩冈叹息道,“道理为柱梁,技术仅是外墙。柱梁不坚,外墙岂能持久。”
没有微积分,没有经过严密论证的万有引力定律,当然也没有《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现在的科技发展,完全可以说是建立在泥沼之上。
韩冈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只是结论,而不是推导和证明的过程。
机械设计,大地测量,天文观测,用到数学工具的地方太多太多。可发展迟缓的数学,与不断推进的科技已经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可以说拖了后腿。
韩冈现在都很难确认,他把后世经过数百年无数学者总结出来的真知卓识,忽略了推导过程而一股脑放出来的行为,会不会已经成了科学发展的阻碍,换个说法,就是造成了知见障。
当然,可以期待一个划时代的天才出现,解决现如今所面临的问题。
不过那样的话,韩冈能做的就只能是广种薄收,尽可能的推广义务教育,看看更多的人口基数中,能不能出现一个两个能完成微积分的天才。
只是那样的话,又不知要多久,韩冈都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好了。”韩冈收拾起心情,“下面我还要去开宝寺一趟,这边就拜托子厚兄了。”
“就为了几根柱子?”
“人工造的石柱。”韩冈强调道。
章惇摇头,“真不知道为什么玉昆你不先修桥,去造什么天王殿。”
“呃,和尚死不完。”韩冈说道。
另一世界,镇压整个地球的超级大国,能在电力都还没有普及的时代,没有太多现代化的机器,却能将铁路修到十万公里以上,正是因为其修建的地区,主要就是在广袤达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平原上。
大宋现如今在平原上修筑铁路已经能算是熟能生巧,也培养出了一批专业的筑路队伍。但难度更高一点的山林河川,依然是修筑时最大的症结。
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刚刚问世,谁都没有经验,如果出问题,那可是要死人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那些一心一意去西天的和尚先来。
嗯,和尚死不完。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8)()
韩冈再次见到章惇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间了。
章惇在军器监,以首相的身份,遍赏有功之人,并主持午宴,亲自为研发出蒸汽机的一干大工祝酒。
而韩冈,在开宝寺,也亲眼见证了这个世界上,第一座钢筋混凝土为主体结构的大型建筑的开工典礼。也见到了,他提供创意的一系列建筑手法,以及建筑工具的实际应用的效果。
用钢筋捆扎起来的圆柱形网笼放在中间,外面还有一圈木质围板,就是柱子的原型。往里面灌充搅拌好的混凝土,等水泥凝固之后,便是比金丝楠木还要坚实的撑殿巨柱。
用蒸汽机驱动的滚筒搅拌机,比后世的成熟产品要简陋许多——尽管后世的也已经极为简陋——但比起人手来搅拌,肯定是省力,同时成品的效果会更好。
甚至天王殿的地基,也是用钢筋编好经纬,铺平于地面,再浇注混凝土——或者说,韩冈为了省事,仿效后世生造出的新字‘砼’。
以近乎于浪费的手法,来建设新天王殿,韩冈在提出自己的意见时,便惹来了许多非议。便是章惇,也说了几句。
不过为了能够尽快的提升经验值。水泥、钢筋等建筑物资,朝廷拨出了许多,只为了能够在这座天王殿上,将各种新式的建筑手法,都演练一遍。所有的建筑费用都是来自寺中善款,宰相们最后也是乐得大方。
如今木已成舟,章惇再提起此事时,也只是好奇于这座新式建筑,到底能不能实现韩冈的目的。
“等明年看吧。”韩冈道。
“这么快?”章惇惊讶道。
“放心,再怎么样都不会像旁边的那座塔,一修二十多年才建好。”韩冈笑答。
开宝寺的那座琉璃塔,是原俞皓所造木塔于仁宗庆历年间被雷火烧毁之后五年,才开始修建。自庆历至治平,再到熙宁,用时二十余年,方告竣工,的确是创下了京师建筑的最慢记录。
章惇也笑了几声,又问:“宗泽还没有消息?”
韩冈摇头:“没有。”
“子厚,玉昆,说什么呢?”张璪插话进来。
尽管暮色将临,两府依然齐集一堂。天子大婚在即,朝堂太多事,又有各种事分心,白天做不完,只能晚上聚在一起。
“辽国的事。”章惇道。
张璪笑道:“这么些天都没动作了,辽人看起来不像要打仗的样子。”
韩冈道:“如果给耶律乙辛看到破绽,他不会介意咬一口试试的。”
曾孝宽问韩冈:“河东方向上,要不要加派兵马?”
“暂时不必。”韩冈道:“河东代州屯有重兵,神武军虽孤悬在外,不过宁家台城新造,拥兵五千,轻重火炮一百零三门,辽人急切间也攻取不下。”
“外事不必多虑,看耶律乙辛他怎么选,我们再做应对。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韩冈道,“倒是荆湖北路,今年水患不小,今天岳州、江陵都告急了。”
“南路的潭州也说今年洞庭水势大于往年。”
目光都聚集在章惇身上,荆湖两路可算是章惇的势力范围。
章惇道:“可自议政中遣一人为使,都提举救灾、赈济及灾后安置等事。”
熊本讶异问道,“李湜才具不差,还是本路转运使,何不由他主持?”
“唐义问在鄂州,必为掣肘。”
韩冈皱起眉:“唐介的儿子?”
“就是他。”
韩冈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王安石于熙宁时初用事,政事堂中五人,所谓生老病死苦,其中给他气死的参知政事,就是唐介。唐介曾攻文彦博,逼得文彦博罢相,但后来其次子唐义问投入文彦博门下,为其驱驰。如今积累资历,也爬到了鄂州知州的位置上。
这些旧党孑遗,就像是蚯蚓、鼠妇,乍一看都看不见,但把石头一翻,下面藏着一堆。
章惇对众人道:“救灾如用兵,帅无威仪则难服众,难服众则难治事。李湜资望太浅,难以服众,依惇之见,以议政提领为宜。”
韩冈附议:“明天议政会议上选一人,先看看有没有自愿的。”
张璪补充道:“这一次洪水势大,灾民多至百万,当授其兵符,可调动本路禁军、厢军,以备不测。”
“也好。”章惇点头。
见商议停当,韩冈转向苏颂,提醒道:“子容兄。”
一直闭目养神的苏颂,已睁开眼睛,提起发声:“明日议政会议上,选派一人都提举荆湖北路灾伤事,并附兵符一道,可选调本路三军参与救援,及防备乱事。诸君可还有异议?”
苏颂话声悠悠而落,片刻不见有人反对,他点了点头,“即无异议,便就此定下。”
坐在角落里的中书掌书记奋笔疾书,将这一决议给记录下来。
如今两府及议政们的每一次会议上的决议,以及讨论的主要内容,都会这么记录下来,到最后,与会的宰辅和议政都要过目,最后签字表示认可。
一事结束,李承之又提起一事。
“汴水已经有两年没有大规模的疏浚了,钱穆父前日上本,说如今汴水水浅,纲船入开封之后,只能在河中心走。朝廷若不能加急疏浚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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