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的状元郎肯定还有一套一套的话来辩解——这些年南北对骂,什么话都骂过了,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这么好的材料,辽国这边当然不会没用过,只是向来用武器来应对批判的大辽,实在是不擅长嘴上的功夫。
两人的第一次会面,态度强硬的宗泽没给耶律怀庆留下太好的印象,甚至是不欢而散。如果不是碍着宗泽的使臣身份,耶律怀庆甚至能让他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
不过这一次的会面,倒是让耶律怀庆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测似乎是有些太小瞧南朝了。而在他回到他祖父的御帐之后,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南朝已兴兵北上,从开封府发派大军,支援河北。从这一点来看,南朝的宰相们对其国中和军中的控制,尚有一些自信。
接下来的几日,耶律怀庆又与宗泽见了两面。气氛虽没有第一次的险恶,却也是冷淡如冰,宗泽除了边境上的冲突,以及两国贸易之外,没有涉及任何有关当前军事的话题。
而北上宋军的消息,也在这几日不断传来。
南京道上已经有传言说,宋人业已整顿二十万兵马,由铁路运抵边境,准备于大辽决一死战。
尽管此言无稽,可是却传扬得最广。
多年稳定安逸的生活,让许多契丹贵胄对南北开战惊恐不已,对战争的恐惧,最后就变成了谣言中的数字。
对宋军的多寡,也成了朝堂争论中最关键的一点。
“佛保,你说派到河北的京营会有多少?”
再一次拜见耶律乙辛,突然间就被问到这个问题。耶律怀庆暗叫侥幸,这个问题,他幸好之前就与人讨论过了。
“孙儿听闻南朝的京营禁军约有二十万。”看见祖父扬了扬眉毛,耶律怀庆连忙补充,“——也有说是十五六万,或是三十万的,不过孙儿遍观历年来从南朝传来的消息,以及南朝大典时对诸军的赏赐总数,应当在二十万上下。”
耶律乙辛没判对错,只轻轻的点点头,示意孙子继续。
耶律怀庆像过了一关,忙继续道:“排除不堪调遣的下位营头,以及各军中的空额,实际可战之兵当在十万出头,多不过十二三万。如果要保证京师稳定,同时防备领军大将效匡胤故智,就不能在这十余万中调动太多兵马。所以孙儿觉得,此番进抵河北的宋军,当不会超过五万,大概在三万上下。”
耶律乙辛又点点头,而后问,“如果加上西军呢?”
这个问题,耶律怀庆亦有准备,不慌不忙,“西军最是关键。如果有,宋人当已做好与我一战的准备。若无,则北援河北不过是给人壮胆罢了。”
西夏灭亡后,南朝西军的主力便从横山两侧撤离。不计支援西域、北庭两都护府的兵马,也不计战后汰撤,以及移驻河东的人马。
剩余的西军,一部驻扎在熙河、甘凉,一部驻扎于宁夏,剩下的,则是跨过了黄河,驻屯在中条山下的河间府中。只要开封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援代蒲铁路而上,两天抵达太原,再两天进抵代州,旬日之内,数万西军精锐,就能抵达雁门关,然后杀入西京道。
如果宋人当真在做临战准备,西军肯定要进驻河东,但现在还没有消息从西京道过来。
耶律乙辛第三次点头,问:“你觉得有还是没有?”
耶律怀庆犹豫了一下,方道,“以孙儿与宗泽打了这些天地交道来看,宗泽北来,的确只有两个任务,一为边事,一为贸易。并非是怕了我大辽的兵锋。之前的猜测,过于乐观了。”
“因为向氏还没死。”靠在软榻上,耶律乙辛低声道。
耶律怀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蠢的望着祖父,“啊?”
耶律乙辛道:“因为宋国太后还活着,等她死了,章惇韩冈就不敢这么玩了。”
只要太后还有一口气,章惇、韩冈就还有一个压服群臣的利器,等到向太后不在了,他们就要靠自己了。
“向氏不死,宋国不乱,大辽无机可乘,什么时候她死了。”耶律乙辛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的告诫孙子,“记住,那将是大辽最后的机会。”
“至于现在。”耶律乙辛瞥了眼傻傻点头的孙子,“先跟他们敷衍下去吧。”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6)()
“大使,今天辽人那边没怎么认真啊。”
结束了一天的会谈,回到帐篷中,张显就对宗泽说道。
他是使团文副使,也是宗泽的谈判助手。
宗泽坐下来,抬头反问,“是吗?”
张显皱着眉头,回忆着这一整天,以及之前几天的谈判场面,“辽人这几日都好象在敷衍,不然一点大的事,不可能拖这么久。”
宗泽沉吟了片刻,未知可否,转问另一位副手,“贾礼宾,你这两天有什么感觉?”
另一位副使——武副使贾逵,年资很老,尽管只是武臣,而且仅为四十阶诸司使副最后几阶的礼宾副使,但宗泽对他依然很尊重。
“没有。”贾逵摇头,他负责统帅使团内事,以及营地警戒,并不参与谈判,“内外跟之前一样,没见人刺探,也没发现团内有人与外面同消息……不过有件事……”
“什么事?”
贾逵指了指头顶上,“就跟大使之前猜的一模一样,今天早上,团里有人发现飞船上面果然有人窥探营内。”
果不其然,宗泽摇头冷笑,“真是不要脸了。”
贾逵几分自得,几分表功,“也是那小子精乖,一开始末将遣人监视,怎么看都没发现,后来就是那小子瞧到了千里镜的反光,报给末将,末将命人藏在帐篷中拿千里镜一寸寸的去搜飞船座篮,才发现辽人是在座篮上开了一圈小口,乍一看像花纹,之前没注意都放过去了。”
张显拧着眉头,“辽人窥伺营中,显然是不安好心。大使,要不要明天会上质问辽人。”
“我也拍着桌子骂上几句,可惜北虏乃化外之民,人面兽心,即使拿着证据当面质问,亦会砌词狡辩,如今还没证据,即使当面叱骂,想来也不会有所收敛。”宗泽叹了口气,“左右营地里面也没什么私密事,辽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在他们地盘上,就不想让他们看也没办法。警醒着别乱说话就成。”他神色严肃起来:“辽人不过是想确定朝廷到底有无底气。就像群狼窥伺,若无懈可击,自只能卷尾而去,可一旦露出半点虚怯之意,登时就会扑上来。”
“那朝廷……”张显欲言又止。
“用不着自己吓自己。辽人想拖,我们就跟他们拖下去,想敷衍,我们就敷衍下去。朝廷的虚实,我等最清楚,有两府诸公坐镇,绝不惧辽人入寇。”
张显还欲再说,贾逵递了一个眼神过去,阻止了他。
宗泽是正使,本是中书官,还是宰相的心腹,一肚子的机密,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自然是理所当然。
打发掉了两位副手,宗泽独自坐在帐中,脸上笃定的自信,也渐渐退去。
事情并不是有他说得那么轻松,如果当真不在意辽人入寇,就根本不会有他们这个使团——继续与耶律乙辛篡夺下的辽国划清界限,对把皇帝拘禁在宫中的两府诸公们来说,能少去许多流言蜚语。只是他们不能,在评估过与辽国开战的风险和为人中伤的风险之后,宗泽便被派了出来。
想到这一次的任务,就连一贯自信的宗泽,也不禁感到难受起来。不是辽人难缠,也不是任务困难,而是扣在两府身上的枷锁,连带的也让他举步维艰。
自从与耶律怀庆会面之后,这些天来,与辽人的谈判一直在进行中。
明面上的议题,几天下来,只在发生边境冲突时,保证边州之间及时沟通一事上达成协议。无谓的边境冲突对两家都没有好处,加之又有过去几十年的处理经验,没有太多的争议,这个议题便告解决。
只是当议题继续向下转到引渡逃人这一桩事上时,效率陡然就降了下来。
大宋这边一切好说,辽国的东西,田想要,塘想要,山想要,河想要,牲畜草木都想要,唯有人是决计不要的。辽人想要将逃人引渡回国,大宋可以帮着绑起来顺便打个死结。
辽国一方,也不想要那些想换个环境博取功名的无用儒生,以及做过逃窜的罪犯,只想要有能耐的工匠,可惜的是,比起总是觉得怀才不遇的士人,绝大多数匠师,都能耐得下性子。
不论从比例,还是从人数来看,越界投奔辽国的工匠,都不如士人多,而士人又不如罪犯多。对辽国而言,就是想要只金鸡蛋,便得忍受十倍的驴粪蛋和百倍的石头蛋。
不过让辽人自己来选,就是只为了一个工匠,也不能将这个口子给封上。至于无用如儒生、罪犯,以辽国的人口,即使在并吞了高丽、日本之后,也绝不会嫌做杂事的人多。
何况这些人中,偶尔也能淘到些金子。尤其是儒生,本来就读书识字,转习起气学和工事来,倒也有模有样——按宗泽早前从政事堂得到的情报中看,比他们还在国内的时候老实听话多了。
因而这个议题就陷入了僵局。
倒是作为真正主角的两国贸易问题,进展还算顺利,比不得一日既定的边境冲突,却也比引渡逃人顺利许多。
关于两国贸易,宗泽秉承朝廷的宗旨,唯有平衡二字。
在辽人而言,有一个前提必须明确:辽国上下,不可能放弃大宋的工业品。
小到牙刷牙粉,大到马车、佛像,大宗的如丝绸、棉布、瓷器、玻璃,小宗的便是各色名匠手制的精致器物,贵重的如各种书报期刊,无用的如给孩子的糖块、玩具,辽国是敞开了怀抱,接受大宋的一切。
但辽国能卖给大宋的商品几乎没有。除了牛羊牲畜,就是各种毛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仅存的,就只有金银了。
朝廷那边很明白,如此失衡的贸易结构根本不可能持续下去。
两个万乘之国之间,规模庞大到上千万贯的贸易,不能是辽国一个劲的用真金白银来换大宋的工业品,否则辽国的有识之士,肯定不会坐视金银外流。
旧日的澶渊之盟其实也隐含了几分贸易平衡之道,每年大宋给予辽国的岁币,是购买大宋特产的基础,保证了宋辽之间的贸易不会抽空辽国的财富。
澶渊之盟破裂之后,辽国幸运的又有了一片盛产黄金白银的新土地,但在辽国的有识之士眼中,也可算是大不幸——至少宗泽可以确信,辽主耶律乙辛对此是看得十分清楚。
而大宋这一边。虽然缺乏贵金属,每年增加的金银的数量,也远远跟不上民间对高面值钱币的需求,更跟不上民间对金银器皿的需求。大宋的市面上,基本上见不到金银币,人们拿到手后大多都被珍藏起来,留为日后儿孙救急用。但即使从辽国这边多收纳一点金银,多一些金器银器,多一些金银币,可相对于辽国带来的威胁,这一些好处并不足以替代。
两府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派了使团出来,在查明辽人的异动,并配合国内进行吓阻的同时,尽量减少战争发生的可能。
相对于无足轻重的边境冲突和逃人问题,贸易才是重中之重。
按照朝廷的计划——确切的说,是韩冈主导的计划——针对对辽贸易的巨额顺差,这个差额,如果辽人不愿意继续使用金银来填补,可以用更多的牲畜,更多的毛皮交换,更可以用木料交换,甚至可以用人口来抵换。
适龄的倭女、高丽女,在大宋市面上价值数十贯,乃至百贯,尤其是在朝廷颁布敇文,禁止蓄养汉民为奴,同时主仆之间的依附关系,在律法上视同凡人之后,这不受新敇约束的外籍奴婢,就越发的受到欢迎——一边打死仆人要偿命,打伤仆人要坐牢,再没有过去减一等、减两等论罪的好处,另一边则是地位视同畜产,聪明的主家都知道用谁。
至于朝廷的脸面问题,反正朝廷不会明着与辽国交易人口,不过边地榷场扩大贸易范围,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除了人口之外的其他方面,朝廷倒是可以涉足,牲畜可以制作军用口粮,毛皮也可以,甚至都能当做俸禄发给官员和军中,。
因而宗泽也得到授权,必要的时候,可以约定大宋每年从财计中拨出一定额度的款项,在辽国国内进行和买。同样是出钱,不是割肉喂狼饱的岁币,而是你来我往的买卖,也不必担心国中的反弹。
而最有分量的条件,就是将宋辽之间的铁路对接,贯通一气。让大宋的货物可以直接运入辽国,也能让辽国的货物直抵开封。
当然,这一条宗泽只会在关键的时候丢出来,彻底吓倒辽人。宗泽不认为辽国会答应,而提出此项动议的韩冈,也对宗泽说过,辽国答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
“西京道还是没有消息。”
几日来,耶律乙辛一边处理着国中政务,一边等待着南面的消息。
来自与宋国河北接壤的边州的军情一日多过一日,可他却是始终没有收到西京道的军情急报,只有一派太平的日常奏报。
丢下手上奏章,耶律乙辛百思不得其解:“南朝难道当真就只派了这几万京营了来充门面?”
如果宋国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派出的援军只不过是为了吠几声吓唬一下人,那么就可以证明其朝中变乱为止,人心不安。大辽也就有很大机会从南朝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宋人如果当真派兵入河东,西京道的消息也该来了,现在还不到,看来的确是如皇祖父所料,只是空架子,实际上还虚着。”
“只是臆测,还是有些不妥。”
“那孙儿明天与宋人见面,再试探一下。”
“怎么试探?”
“可以这么做。”
……………………
谈判已经进行了许久。
有关逃人的议题,因为立场差距太大,已暂时搁置,而贸易平衡的问题,则是因为太过顺利,反而让人有了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从早间开始,一直谈到了午后。
随着日影西斜,扩大榷场规模,扩大交易类型,加快开发辽国本土特产,等一系列的条款都顺利敲定,这一议题的谈判,基本上就快要到了尾声。
今日亲自前来,却始终不怎么插嘴的耶律怀庆,却在尾声时,突然发难。
“榷场扩大了,能买卖的东西也多了,日后南北货怕是要堆满边界了。”
“堆满榷场是大喜事了,不过也有些让让人不放心。全都对方榷场上,若是哪天连连阴雨,不少货物都会被雨水淋坏。”
“倒是没错,如果能够少在仓库停留,对双方都有好处。”
“的确。但这要靠贵国的努力了。”
“再怎么努力,马队,驼队,车队都比不上列车。运送人货,也只有依靠铁路和列车。所以我就有了些想法,何不如将两国轨道连接起来?”眼珠子在一群人中转了一圈,耶律怀庆终于揭开底牌,“大辽的铁路轨道,轨距与大宋相同,如果能够对接在一起,那大宋的列车就能直接进入大辽国内,不用再上车下车那么麻烦了。”
来自大辽皇孙的提议石破天惊,张易以下,所有与会的大宋使团成员,无不变了颜色。而辽国一方的代表,也都难掩惊讶。
两国的铁路都直抵国中腹心,要是满载着敌人的列车沿着铁路驶入国内,任谁听来都要出上一身冷汗。
但在耶律怀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