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宰执天下- 第154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过宰相们这么做,也有可能是怕担一个权臣的罪名。反正太后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天子都能服药来陷害太后,太后还需要在乎什么?

    “天子若是亲政,宰相不能谏阻,自是宰相之过。如今天子尚未亲政,一干昏德之事,是吾管束不严之过。”

    “家宅不宁,贻笑于外,此事事小,若是宫中之乱,推及天下,致使亿兆元元受难,败了这大宋万里江山,吾日后难见熙宗于九泉之下。”

    “若是还有些时间,吾当好生教训皇帝,使他能迷途知返。只是吾如今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太后再说起话来,还是一句一顿,

    说出的话也根本不是她日常的口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如何讨太后欢心才是重点。

    太后一句‘没有多少时日’话声刚落,蒲宗孟便如离弦之箭,赶在所有朝臣之前蹿出班列,“陛下小病,不久当愈。何来没有多少时日之语?”

    如果遇上有人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论此人是君上、家人还是友人,甚至是陌生人,普通人都知道该如何说话。

    这与之前太后故作谦虚的情况不同,做臣子的可以开口也可以不开口,但太后说自己时日无多,哪个臣子敢干站着不当一回事?

    蒲宗孟抢了头啖汤,甚至压了宰相一头,接下来,心急难耐的朝臣们,抢在宰执之前,一个个全都出班相劝,告诉太后,她的身体很快就会康复。

    只是说同样的话,结果究竟如何,也要看人。

    韩冈对病人说没事,与蒲宗孟以及普通朝臣对病人说没事,结果自然不会一样。

    “好了!这等话吾听得多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要是还能多支撑一阵,吾也不会在今天说此事。”

    内侍的传话缺乏抑扬顿挫,但太后的不耐烦还是能从词句中听得出来,跳出来的朝臣慌忙请罪归班。

    隔着屏风,向太后冷眼看着下方的朝臣,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心。

    这一想法,眼下只有宰执班中的成员才把握到了。

    “诸位卿家,你们跟吾说说,皇帝的事该如何办?”

    怎么办?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除了废掉皇帝,另立新君,还能怎么办?

    宰相与太后明显有了密议,太后的一番话也明显是经过斟酌的结果。

    到底怎么处置皇帝,早在朝会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

    现在太后只需要有人把话接上来,让她可以废掉皇帝。

    朝臣们的心中都有所明悟,也有许多人跃跃欲试,想抢一个首倡之功——尽管不如早就进入实际操作的宰辅,但表面上的功劳亦是功劳——可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出班的又是蒲宗孟。

    看见蒲宗孟仗着身居前列,抢先出班,多少双眼睛含恨望向那个紫袍花带的身影,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听着蒲宗孟侃侃而言,抢走了这份功劳。

    “皇帝少时即失望于天下,太皇太后丧期,皇帝又乱于宫中,而今皇帝变本加厉,竟与太妃合谋,欲以巫蛊鸩药谋图太后。”

    蒲宗孟含糊的跳过赵煦弑父这一事,当初高太皇、戾王赵颢和宰相蔡确以此为由起兵作乱,现在旧事重提,倒显得他们造反造得名正言顺了。

    不过除了当年弑父弑君的过失,赵煦的行事也有颇多可以指摘之处。尤其是最近的这一次太妃与天子合谋,欲陷太后以污名,这可是明摆着的不孝。如今外界已经有太后发病,是太妃、天子作祟的传言。

    检出最严重的几桩,蒲宗孟理直气壮,“五辟之属,不孝为大,士民犯之,国法可绳,皇帝犯之,何法可纠?!”

    这一句质问,正是天下臣民最为忧虑的地方。皇帝不孝种种,皆在世人口耳相传之中播于天下。

    儒家讲究推己及人,又以孝为百善之先。连生养之恩的父母都不孝顺,怎么可能去善待他人?故而不孝之罪与谋反谋逆并称。世人也不会相信不孝之人有忠义仁善可言。如今皇帝不孝于父母祖辈,还能指望他顾念更加疏远的亿兆生民,做一个好皇帝?肯定是跟商纣王、隋炀帝一般,把大宋江山闹得民不聊生。

    不孝诸事确凿,无人为赵煦辩解。蒲宗孟义正辞严,他罗列赵煦不孝之事,自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故而以臣之见,陛下宜告于高、熙二庙,废此不孝天子,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良。”

    这是第一次,戾王宫变之后的第一次,有人在朝堂上公然说出废掉皇帝的话语。

    蒲宗孟确信,只凭今天的首倡之功,他肯定能够晋身宰执之列。至于日后所立新君,会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把定策勋臣打入另册,他则没有多考虑。

    所谓倒行逆施缘日晚,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本就离致仕不远,好好享受几年两府的权柄,等到新君亲政,自家不是业已入土,就是已经致仕归乡,逍遥度日。根本就不必担心新君过河拆桥的问题。

    蒲宗孟能想得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得明白。蒲宗孟虽抢下了头功,但定策之功,还是足够很多人去瓜分的。

    出班建言废立的朝臣一个个迫不及待,要不是有朝规约束,早就蜂拥而上。

    也有些人没有头脑发热,而是望向了有着最充分的理由反对此议的王安石。

    要知道,王安石若是让人把皇帝废了,他把孙女捧成皇后的举动可就成了今年最大的笑话了。

    但再度令人惊讶的,是王安石对此没有任何动作。

    王安石的脸上不见喜愠。原本就黑如锅底的一张脸,也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只有熟悉他的人处在近处,才能发现他眼下的坏心情。

    可心情再坏,王安石也没有出面的打算。

    王安石很清楚,如果他出来说一句‘蒲宗孟丧心病狂。妄言废立,岂是臣子可为。’韩冈肯定会出班回上好一通‘蒲宗孟是议政之一,只要有关军国重事,他都有资格与闻。即使是废立天子,他也有一份说话的权力,不论这番话对错如何,在这个朝堂之上,议政任何时候都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过,王安石不打算出班为赵煦辩护,更因为他相信韩冈会遵守承诺——不是说他相信女婿的人品,而是王安石明白韩冈的真实用心,在历年的信函中,在前日夜中的一番深谈中,王安石已经十分深刻的了解到了韩冈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一个计划。

    眼下王安石的选择有很多,但每一个选择都带不来他所希望的结果,现在的选择已经最好的……或者说最不坏的。

    王安石不想向女婿低头,也还记着先帝托孤之念,但彻底站在皇帝一边,先不说能不能赢得了太后与宰辅重臣们的同盟,即使侥幸获胜,也要把女儿、外孙的性命给赔进去,而且还要冒着一个昏君上台的风险。

    选择中立,至少韩冈可以承诺,保证孙女婿的性命和地位。只要自己站在这个朝堂上,就能保证韩冈践行他的承诺。

    他把孙女嫁给皇帝,眼下又提前上京,就是为了保护熙宗皇帝唯一的血脉,眼下就能达到目的,王安石也不打算、同时也无法奢求更多。

    而作为一名士大夫,韩冈所描述的未来,对王安石来说,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吸引力。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八)() 
王安石成了旁观者,向太后在放心之余,也开始下一步的流程,“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你们怎么看?”

    到现在为止,宰相们对废立之事还没有表态。太后点了他们的名,原本如同群蜂乱舞的朝堂,登时清静了下来。

    但苏颂没有动,章惇没有动,只有韩冈动了。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方案,由韩冈来主导。

    韩冈终于站在了殿堂中央,成为太后、群臣关注的焦点。他的表态即将决定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的未来。除了韩冈自己,没人知道这一点。

    也许只有让几百年后的人们,才能对今日之事的历史意义,进行准确的评价。

    至少现在,朝臣们只关心韩冈他对废君之议,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

    “蒲宗孟之言,臣不敢苟同。”

    韩冈一口否定了蒲宗孟的提议。只是语气和缓,完全不见忠臣对奸佞的痛恨。

    蒲宗孟名列议政,自有权发表他的观点,不当以言辞罪之。但韩冈一向主张的这个观点,却不如他现在的态度更让人印象深刻。

    大势已定。

    很多人的心中立刻就冒出了这四个字。

    苏颂、章惇明显是让韩冈这个名声最好的宰臣出来承担主导废立的责任,只有韩冈出面主持,才能让天下士民相信废掉皇帝是正义之举,而不是太后或宰辅想要继续控制朝堂。

    甚至王安石都脸色骤变,用否定的说法给出肯定的意见,这是太常见的说辞了。韩冈眼下的态度,在他眼中,看起来就像是要背弃之前许下的诺言。

    只是韩冈接下来的话,又让王安石放松下来。

    “皇帝无恩德于臣,而先帝有之。皇帝无恩德于天下,而先帝有之。皇帝无功绩于社稷,而先帝有之。”

    简简单单的三个排比句,道尽了韩冈对先帝和今上的看法。对天子的不满也溢于言表。

    只是这话看起来是在说天子赵煦对天下无功、对朝臣、士民无恩,但其中已经藏了反转的隐义。这让之前便已经得到韩冈通报的王安石,放下了担忧。

    蒲宗孟也猛然间连呼吸都暂停了,韩冈的话里面的苗头不对劲。

    “皇帝有千般不是,但他是先帝唯一的子嗣!臣受先帝擢于草泽之间,深恩无一日或忘。皇帝诚然不肖,若不是看在先帝的份上,早就废了他这无道之君!”

    韩冈声色俱厉,蒲宗孟则是脸色煞白,整个人遥遥欲倒。听到这里他哪里还能不清楚,韩冈并不想废掉皇帝!骂得越凶,就越是没有那个想法。

    “但正是因为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所以臣才会一直容忍种种悖逆之事,直至今日,臣还希望陛下能再给皇帝一个改过的机会,至少,让皇帝可以留下熙宗血脉的子嗣。有句话,之前臣对很多人说过,现在在这殿上再公开说一遍……只要这世间还有熙宗皇帝的血脉,其他人,我韩冈都不认!”

    殿中安静了,许多人甚至愣在当场。

    韩冈会说什么,听了前面一段已经可以猜得到了,可他的最后一句,还是给了聊聊几个知情者之外的所有人最大的震撼。

    韩冈竟然会反对罢废皇帝!而且是如此激烈!

    这完全不符合朝臣们对韩冈的认知。

    正是因为韩冈对皇帝所犯过错丝毫不留情面,又几次打压太妃,这才让世人认为韩冈是主张废立的那一拨人的总后。台。这件事上,即使章惇也不如韩冈坚定。。

    当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之前世人都以为韩冈要废了皇帝,这么想的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个朝堂。

    想不到韩冈引用富弼的‘伊尹之事,臣能为之’,不是威胁要废掉皇帝,而是当真想学伊尹,给皇帝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

    没有人会怀疑韩冈现在反对废立,之后再悄悄把皇帝害了另立新君,今日这般名正言顺的把皇帝赶下台的机会不利用,却要行鬼祟之事,平白贻人口实,坏了自己名声,纵然这世上还有人能蠢到这般田地,但韩冈绝对不会。

    已经有人在想,说不定王安石把孙女嫁给皇帝,还是韩冈在背后牵的线,用以保护天子不受其他权臣的侵害,同时可以早日诞下熙宗皇帝的嫡孙,再保着此子即位。

    否则无法解释韩冈当初为什么没有极力反对这桩婚事,同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王安石千里迢迢赶来却一直都安安静静,完全不符合他的脾气——摆明了早已跟韩冈有了联络,上京来更可能是为了给韩冈撑腰,作为新党的缔造者、新学的创始人来支持韩冈。

    还有些人在想,蒲宗孟究竟是得到了谁的指派?还是说这是彻头彻尾的误会,起因是韩冈没有告知他的打算?

    但更重要的还是太后怎么想?

    不过没有等大多数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也没有等待少部分人对韩冈用心的推断,对蒲宗孟行动的揣测,对太后反应的猜想,太后已经很明确的告诉世人,她早已与几位宰相商量好了,今天不是要废皇帝,而是要让皇帝彻底反省过去的错误:

    “相公所言极是,吾意亦如此。”

    来自太后的配合,打去了蒲宗孟仅存的一点侥幸之心。身子摇摇欲坠,仿佛浑身的力气自骨髓中被抽得一干二净。

    “皇帝不学好,天下都要受累。为天下士民计,也为了大宋江山,现在还不是将社稷交托给皇帝的时候,皇帝担不起!”

    太后就跟韩冈一样,听起来极是决绝,但终究也只是说‘还不是时候’,最后口气也软了。

    “不过皇帝是熙宗唯一的血脉,只念在熙宗的情分上,还望诸位卿家要多包容那孩儿一二。”

    内侍转述的话语中,依然听不出太后说话时的语气,但慈母怜子之心,还是从一字一句中透了出来。

    听到太后伤心动情的这番话,谁还能说太后不慈,苛待庶子?连群臣都觉得可以废掉皇帝了,太后还是要保着这个逆子。

    尽管还有苏颂、章惇这两位宰相没有表态,但蒲宗孟此时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除非朝堂上层齐心合力,否则决然对抗不了天然就有着优势的皇帝,或是执政太后。

    眼下太后、韩冈都要保皇帝,即使其余两位宰相都要废掉皇帝,也决然不可能成功。

    而苏颂和章惇,这段时间同进共退,又怎么可能别有心思?

    苏颂出班道:“陛下放心,臣等明白。”

    章惇道:“既然陛下有此意,臣等自当尊奉。”

    甚至没被点名的张璪也出面道:“父母苦心,非是丧心病狂之辈,岂会无动于衷。想必经此一事,皇帝定会洗心革面,改过向善。”

    呵呵。

    蒲宗孟心中冷笑。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选错了立场,又在韩冈眼前表现出了不顺之意,蒲宗孟已放下了一切奢望。

    放下了一切,蒲宗孟却感觉自己的头脑突然间一片清明。过去一段时间的记忆,清晰的映照在头脑中。

    直到此刻,蒲宗孟才发现,之前几次自己与韩冈的对话,已经悄然透露了他一部分打算,只是自己利令智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疑点。

    但此刻的蒲宗孟也确定,即使当时能够领会韩冈的用意,他也不会去附和韩冈。

    行废立之事最忌讳的就是当断不断。

    苏颂年长,可以不论,韩冈和章惇都还能在朝堂上坐镇几十年的时间。

    他们在政事堂上盘踞越久,就会受到越多的嫉恨。每一位资望稍高的议政,就像自己一样,不满足于现有的地位,嫉恨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

    只要不废掉赵煦,他的皇帝头衔就能源源不断的召集反对者。迟早有一天,当章惇、韩冈不能再一手遮天的时候,天子的报复就要到来了。

    那时候,如霍光那般只是被杀光了全家,但在史书上还能留个好名声的结果,就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是全家被杀光,无数污水泼到他的身上,最后遗臭万年。

    但苏颂也罢、章惇也罢,张璪也罢,都跟太后一样,对韩冈的提议全然领受。

    真不知韩冈是怎么给他们三人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