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王安礼、王安上却完全没有上车的意思。
望着匆匆数句就告辞离开的两个亲兄弟,王安石怅然若失。
“大人。”送别两位叔父,重新上车后,王旁低声劝道,“五叔、七叔只是一时想不通,过些日子就会好了。”
王安石默然不语,腰背拱了起来,脸上难掩感伤。
王旁的祖父,王安石几兄弟的父亲王益早亡,年方幼冲的王安礼和王安上,是靠着王安石的俸禄,才得以安居乡里、读书进学。
王安石昔年几次上表愿意外任,皆是以京官收入不多,外任俸禄丰厚,可以奉养祖母为由。没有王安石放弃更加坦荡的京官前途,跟着祖母过活的王安礼、王安上,可没办法做到悠然自得读书、交游。
现在兄弟反目,王安礼、王安上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忘恩负义。
只是王旁也清楚,不是因为王安石的决定,兄弟三人还不会走到如今近乎反目成仇的地步。
王安石退居金陵,韩冈则正炙手可热,稳稳坐在宰相的位置上。
正好有一层亲戚关系在,故而王安上和王安礼之前即使是在京外,都一直保持着与韩冈的信函往来。韩冈推出的诸多新政,他们的在地方上也都鼎力支持。
韩冈对此投桃报李,这两年,将两人先后调回京师。
王安石把孙女嫁给天子,对王旁来说是好事——毕竟他绝无可能靠自己的本事,成为观察使、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国公、郡王,但这个选择,却直接阻碍了王家其他成员的前途。
不论是王安礼还是王安上,都是有心一入两府的。
王安礼已经是显谟阁直学士,王安上虽还没有拿到侍从官的头衔,但也离之不远。以他们的背。景和能力,也许进两府困难一点,但晋升议政,以及一直维持住这个身份,却绝非难事。
可现在有了一个做皇帝的侄孙女婿,下一次廷推,王安礼就要卸下议政的职位,而王安上则自此与议政无缘,他们日后最多也只能做个宣徽使了。
对王安礼和王安上来说,即是能做到宣徽使,或者节度使,只要不能参与到军国大政中,那就是委屈。
皇帝得势,外戚纵然一时得用,日后迟早会给赶下台去。何况那位皇帝,从头到尾,都没看到他有得势的潜力,眼见着就要被废了。
站在皇帝一边,首先就会成为整个朝堂的攻击对象,现如今乌台看似成了没牙的狗,一旦宰相们有需要,立刻就能变回吃人的老虎。别看韩冈总是和声和气,谦逊有礼,摆足了晚辈的姿态,可一旦翻了脸,王安礼、王安上都不觉得,他还会记挂着半分情谊。
王安石的举动,在王安礼和王安上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己往坑里跳,而且是拉着全家一起往坑里跳。
要不然再怎么疏远,王安礼和王安上也不会对王安石这位三哥,实际上的长兄,有丝毫不敬。
而王安礼、王安上刚走不远,韩冈就过来了。
“侍中可在?”
“上覆相公,侍中、观察都在车内。”
双方元随交换了几句后,韩冈就下了车,坐上王安石的马车,
“玉昆来了。”
只隔了几个时辰,再一次见到女婿,王安石还没有从方才兄弟反目中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显得没精打采。
上朝的路途短暂,无暇多寒暄,韩冈直率的问道,“岳父还没有想通?”
想通什么?昨天到底说了什么?
王旁回头望着父亲,王安石沉默了一下,方道:“……奈何先帝。”
“小婿昨日也说过了,先帝需要岳父你时,就重用你,不需要就丢到一边。其实熙宗对岳父你的重用,始终都是首鼠两端,像昭烈对武侯的信重,先帝可曾有过?”
王旁自变法开始,便始终侍奉在老父左右,很清楚先帝熙宗是怎么对自家父亲过河拆桥的。宣德门梃击案,堂堂宰相给打下马来,最后却不了了之。先帝的看重,不过是因为要富国强兵,朝堂别无他人可用,故而才摆出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一旦见目的即将达成,立刻就容不下权威稍重
“岳父你对先帝鞠躬尽瘁,助先帝定国安邦,为何还要对先帝感恩戴德?难道先帝给岳父你恩德,岳父你没有回报给他?”
王安石突地眉头一皱,盯住韩冈,韩冈将话一转,“相对岳父,小婿受先帝恩德更深。但小婿所立种种功绩,足以偿付先帝深恩。如今保住先帝血脉的帝位,这就算是小婿给先帝最后的回报了。”
王安石还没说话,王旁就已胆战心惊,慌忙阻止道:“玉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气学讲得是民胞物与,人有贵贱贫富善恶之别,但终归都是人。皇帝不是什么天子,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一张嘴,与常人无异,就是把身子切开来,也是五脏六腑,不会比常人多一个。要不然,连脉象都把不了,御医怎么给皇帝治病?”
韩冈说的自是有一番道理,可在这番话中,全然听不到有半点忠心。
把皇帝的身子切开来——哪个忠臣敢说出这种话?
即使王旁对自家女婿没有半点敬意,也有捂上耳朵的想法。
王安石却没有指责韩冈,而是一声长叹,“玉昆,吾心意已决,就勿须多言了。”
王旁的心顿时冷了下来,他的父亲终究还是拒绝了韩冈,
王安石如此说,韩冈也不再多言,点头行礼,下车离开。
王安石望着车窗外,看着父亲刚毅的线条,王旁忽然心中一凛,难道就是在今天?!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果自家老父和皇帝一上一下相互喝应,说不准还真能闹上一番。
但……也只能闹上一番吧。
……………………
作为一国之君,赵煦他不需要像臣子为了赶着上朝,刚过五更,就要起床出门。
他完全可以睡到宣德门炮声响,然后一番梳洗,吃点东西,再往前面去,刚刚好能赶得及朝会。
可是赵煦还是很早就醒来了,更确切点说,这个晚上,他根本就没怎么睡。
这段时间皆是如此,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整晚,怎么都睡不着觉,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却已经到了天亮起床的时候。
尽管晚上总是失眠,白天则是头痛欲裂、哈欠连天,但赵煦却怎么也不肯多睡些懒觉,这么做只会让他本来就已经很糟糕的名声变得更坏。
同时他也不愿意去喝医官开出的镇心安神的汤药。
谁知道韩冈手底下这些医官,会开出什么样的药方。或许里面不会有乌头、牵机、砒。霜——这等立竿见影的毒。药太过显眼了——可保不准就会被掺进一些慢性的毒。药,甚至不是毒。药,只是针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开出一些对他人是良药、对自己则是毒。药的药物,日积月累,迟早英年早逝。
赵煦可不想死得这么冤枉,他还要活下去,活得长久,比那个女人活得更长久,熬死那个女人,这宫中迟早是自己的。
听到房内的座钟敲响,赵煦就睁开眼睛。忍着隐隐头痛,在宫人的服侍下,坐起了身。
王安石今天会上朝,有他在朝堂上,苏、章、韩三贼肯定会收敛一点了。就算王安石如今并没有实权,但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也不是宰辅可以轻辱。
如果三贼不闹事,今天就可以过得太平点了。
赵煦现在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想先熬过一阵再说。
尽管他也幻想着王安石一到,便能拨乱反正,甚至都幻想过,王安石在铲除朝堂奸邪之后,帮女儿外孙求情,自己宽仁大量的给了他一个面子,饶了韩家未成年的男丁性命,只把他们没入宫中,阉割为奴。
但赵煦更清楚,远离朝堂多年,王安石的威望犹在,可对朝堂的影响力几近于无,必须要多给王安石一点信任,一点时间,让王安石能够从容收拢旧部,最后一举铲除奸党。
一番洗漱后,宫人拿着衣袍来服侍天子更衣。
“怎么是这件?”宫人拿出的衣袍,不是朝服,而是日常在宫中所着的常服,赵煦不耐烦,“谁管的衣服,送去御药院。”
尽管福宁宫中尽是太后派来的人,但这点权力赵煦还是有的。
向太后不会为了一两个内侍被赶走,而跟皇帝过不去。只要赵煦不过分逾矩,动辄杀人,或是处置杨戬等几个身份特别的宫人,她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煦也就得以趁机发泄心中的烦闷,变得更加喜怒无常,时不时就将身边的宫人责罚、驱逐。
可赵煦这一回的吩咐,却没有人回话。
那件常服,还是举在他的面前。
回头望着宫中的每一个人,赵煦脸上的烦躁一点点的褪去了,渐次变得阴狠起来,“尔等想造反?”
杨戬拦在了赵煦的前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跪得端正,“奴婢得太后的吩咐,官家今日御体违和,请官家留在宫中,好生休养。”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
御体违和,不能上朝。
太后这是金口玉言,说有病,就有病。
赵煦怒极反笑,真是不要脸了。
只是燃遍全身的怒焰,忽然间化为寒冰,莫名的阻止自己上朝,这是想要做什么?
是图穷匕见,要趁今日废掉自己?
难道他们已经说服了王安石,同意另立新君?
不,这绝不可能!
生死攸关,赵煦的思路变得敏锐无比。
王安石怎么可能一边把孙女嫁给自己,一边还点头同意废掉自己。
士大夫最重名声,就是自己被废掉,这个婚约也绝不可能废除。只要有这份婚姻在,新君即位,对王安石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赵煦确信,如果逆贼们当真要废掉自己,王安石必定会全力反对。
既然如此,逆贼就不应该选在王安石会参加朝会的今日来废掉自己。
一个阴寒森冷的笑容出现在赵煦的脸上。
他们怕自己与王安石见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在王安石启程前阻拦,也许其中出了什么变故,也有可能被王安石骗过,更有可能来不及阻止,反正现在他们发现,要是让王安石与自己见面,会让他们处心积虑的图谋化为流水,那些被他们压制许久的正臣,也会在王安石号召下契合起来,与逆贼分庭抗礼。
所以他们要拦着自己。不过拦得住一时,难道还能拦得住一世?自己迟早能与王安石见面,那时候……
不对!
赵煦忽的一阵心悸,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或许他们现在就要对付王安石!
的确。逆贼能拦住一时,也拦不住一世。今天不让自己上朝,明天不让自己上朝,难道能一直不让自己上朝?
但赵顼明白,那些逆贼绝非蠢人,自己能想得到的,他们也一样能想得到。
逆贼们所要争取的,或许就是这短短一天的时间,也许过了今日,自己就再无挽回的机会。
是了,太后重病,明显熬不不过自己,那些贼子怎么可能会不做应对。
想到这里,赵顼心中就是一阵焦躁。
王安石年迈,听说年前还发了重病,很可能没有太多时间、
心中的念头转了好几个圈,不过在外面看来,也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赵煦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朕好得很!”
杨戬和他几个手下,就跪在门口,将出门的路死死堵上,“不,官家一点都不好,病得很重!”
如此赤裸裸,如此不要脸皮,可见对方是如何急躁,如何仓促。如果逆贼他们有更多时间,肯定会安排得不着痕迹。
一想到时间的紧迫,赵煦则更加急躁,胸口仿佛有火在烧,“尔等是要造反吗?!”
杨戬跪伏于地,仰头抗辩:“奴婢怎么敢?奴婢是奉太后的旨意。”
看看,阉人都敢跟朕顶嘴!
赵煦过去虽受到太后、宰相的钳制,身边也尽是太后的耳目,但这些阉宦、宫女,可从来也不敢如此无状。
“给朕滚开!”
赵煦气急,上前一脚踹在杨戬的脸上。
杨戬重重挨了一击,顿时口鼻溅血,翻倒在地。
“还不让开!”赵煦冷冷喝道。低头看着杨戬,心中满是快意。
可杨戬却没呼痛,任凭鲜血在脸上流淌,重新跪好,挡在赵煦的身前,“请官家今日好生养病。”
杨戬这般冷静,让赵煦越发的恼怒,“杨戬!”
正想再踹上几脚,门前出现了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赵煦动作一顿,脸色更加狰狞:‘童贯!’
王中正的爪牙,太后手底下的又一条好狗。
瞪着堵在门前的,赵煦胸口起伏,杨戬守在殿内、童贯守在殿外,太后为了拦着他,把得力人都派出来了。
当朕会一直忍气吞声吗?
欺自己年幼,一步步骑到头上,之前是太后,接着是宰相,现在连阉人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再过几年,岂不是见到宫女,自己都要先行礼了?
朕不会窝窝囊囊的哭着等着被收拾的。
赵煦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怒火烧光。
“好!好!好!”赵煦大笑,状似疯狂,“你们做的可好真好!”
他倏地返身,几步冲进小书房。
杨戬见状,心知不妙,拿袖子将脸胡乱一擦,便跟着冲了进去。
童贯拧起眉,一动不动的堵在门前。
赵煦转眼就出来了,一切与刚进去时无异,只是手中多了一柄细剑。
一手持剑,一手持鞘,皇帝就这么冲了出来。
青玉、金铜、犀角、蟒皮制成的剑鞘花纹精美,完全是一件装饰品,但鞘中的细剑却是名工大匠以百炼精钢所制,犀利之处,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割开皮甲,若是握在高手手中,挺剑直刺,能轻易刺穿板甲。如果放到市面上,此剑能以千金出售。即使在宫中,也可算得上数得着的好剑了。
这是军器监旧年献给先帝的礼物,代表了当时军器监的最强工艺。
赵煦在登基后,就从存放熙宗皇帝遗物的显谟阁中拿了过来,以示不忘先帝之志。
杨戬紧紧追在后面,他身上的衣服有一道长长的破口,奔走间,皮肉在破口中时隐时现。
他脸色惨白,气急败坏,方才要不是躲得快,就要被开膛破肚了。
他也不顾自家衣衫不整,高声叫道,“官家疯了,快拦着他。”
殿中的宫人忙围了上来,赵煦就将手中长剑一阵乱挥,把人都逼开。
杨戬追得快,眼前剑光一闪,剑尖擦着鼻子掠过,登时倒竖,给吓得停了步。
赵煦冲到门前,剑指童贯,叫道:“让路!”
又回头挥了一剑,“都闪开,不许上来!”
赵煦疯了一般,宫人围作一圈,却都不敢上前,怕被剑劈到,也怕赵煦不小心自己伤到自己。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
杨戬颤声叫着,再没有方才凌迫君上的快感。
赵煦其实离得他很近,旁边又有这么多帮手,只要扑上去,就能将皇帝给扑倒。
可天子手中长剑那般锋利,要是扑上去时有个万一,失手让皇帝受了伤,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投鼠忌器之下,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不过,也没人敢让开。
赵煦的长剑又指回童贯,剑尖压在他的胸前。
“让开!”皇帝叫道。
童贯站得纹丝不动,眼睛向下,不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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