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意义,细细思量,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更加明确地说,苏颂和韩冈商议的问题,远不如苏颂这番行动更加意味深长。
而更准确,也是更加私密的消息,只有在议政重臣,乃至宰辅之中流传。
至少在章惇时隔一日,再一次走进太后的寝宫的时候,除了一干得到通知的宰辅,没有其他人得知这一最为紧要的情报。
“官人,还要入宫吗?”王旖担心的问道。
“不。”韩冈摇头,对王旖笑道,“睡觉。明天早上要喝茶,哪有时间。”
昨夜韩冈镇守宫禁,不论宫内出了什么样的大事,业已出宫的苏颂和章惇都不会再入宫门半步,即使韩冈在宫中被杀,他们也只会等到第二天进宫来为韩冈报仇雪恨。
同样的,章惇此时想必已经进了太后的寝宫,不论里面到底是什么在等着他这位帝国首相,韩冈和苏颂两人,也绝不会入宫半步。
探出手,转动旋钮,煤油灯灯芯上的火苗跳动了两下,就灭掉了。
韩冈翻了个身,对已经躺好睡下的王旖道,“睡吧,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
入宫,还是不入宫,这是个问题。
熊本左右为难。
两刻钟前,在章惇派来的信使口中得到消息,他就在两种抉择中犹豫不定。
这对于一名曾经统领大军,灭亡一个大国的宰辅重臣来说,实在是很少见的一件事。
今天早些时候,他与其他宰辅共同签署一份禁令,让夜中出入皇城成为了难关。熊本打着这一条禁令的名义,就守在家中,但章惇遣人走报,却应该是让自己入宫。
先不提能不能打破禁令入宫去,只说一旦入宫,面见太后和天子,自己又该做什么?
入宫,就意味着要面对太后和天子,甚至当场就要在两人中做出选择。而不入宫,符合之前联署的禁令,但也有可能有违章惇遣人走报的初衷。
这实在是让熊本左右为难。
熊本最想要做的,就是避开一切乱局,彻底的摆脱危险,成为一个站在堤岸上的局外人。
但他现在不知道要如何抉择才能做到这一点,这就是他现在所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与章、韩、苏都不亲近,跟天子也没有任何瓜葛,在两府之中,熊本本就是一个四边不靠的逍遥派,这意味着再无上进的机会,也意味着安全,不会成为被打压的对象,但同样意味着消息的闭塞,许多关键性的情报都不会送到他的手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战场上,不明敌情,就意味着失败的几率打着滚的往上涨。在朝堂中消息不灵通,就是被人构陷,都可能闹不清楚是谁下的手。
站在寒夜中,熊本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坚持的立场,是不是做错了。
“参政,车马仪仗都准备好了。”管家进来向熊本禀报。
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熊本就命人去准备车马,但一行仪仗都准备好了,熊本却还没有下定决心。
“参政?”
管家见熊本没有回应,又把嗓门提高了一点。
“不,再等等。”熊本抬起手,压了一压。
熊本以军法治家,家法森严,管家不敢多说,随即低头退下。
熊本望着窗外,眉头紧锁。
他最终还是打算等到其他宰辅的反应,才做出自己的选择。
但到底要盯着谁来做决定,熊本的心中又是一团乱麻。
韩冈……这个选择与自己的初衷是南辕北辙;
曾孝宽……紧盯着他,跟盯着章惇无异;
苏颂……如果在今夜之前,熊本肯定会跟着苏颂,苏颂虽是与韩冈共同撑起了气学门第,但被视为长者的苏平章,并没有在政治上与韩冈一条阵线,多年来,朝臣之中,对天子最为恭谨的,反而是他这位首相、平章。但在今天苏颂夜访韩府之后,这个选择已经消失了。
难道要盯着张璪……可熊本知道,张璪完全是依靠太后出头,在这个局面中,紧盯着他,说不定就会一起掉进坑里。
细细考虑过每一位宰辅,熊本都发觉有不妥当的一面。
数遍两府,跟熊本持有相同立场的同僚,的确是一个都没有,这样的情况下,当然不方便做出决定。
还是再等等吧。
既然现在都不知道要盯着谁,干脆就看看所有人的反应。
前院灯火通明,书房中,就只有一灯如豆。
熊本在灯下想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
“是吗?当真没有动静?”
“小人不敢欺瞒枢密,的确是没有半点动静。”
“好,先下去歇着吧。”
站在车门前徘徊许久,终于等到消息的张璪,把人打发了之后,就转身回后院。
“枢密?”
已经整装待发的数十名元随都疑惑不解,他们的主人到底是唱的是那一出。
“都散了吧。”张璪挥手让众人散去。
今天张璪与其他同僚一起签发了手令,现在过去宣德门,只要没有韩冈做先导,怕是进不了宫。
既然韩府没有动静,自己也就不要多此一举了。
太后的安危是很重要,但天子也在宫中等着,那可就不一样了。
张璪可以确定,自己在天子面前,决讨不了好去。
韩冈和章惇能容许自己坐在枢密使的位置上,甚至还有可能让自己再进上一步,但赵官家绝对不会。
急太后之所急,想太后之所想,向家的一应封赠,很多都是张璪领头把事情炒热起来,然后宰相们才悠悠然的点头。
转投天子未免太早了,太后已经苏醒,还不一定是天子获胜。
张璪倒是想要两面逢源,一边在太后面前讨好,一边给天子人情。
可这种首鼠两端的态度,是皇帝绝不能接受,即使一时会容忍,秋后总是会来算总账的。
但眼下的局势啊,就像是坐在狂风巨浪中的小破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船毁人亡。
要是章惇、韩冈能给个准话就好了,也省得自己提心吊胆。只可惜,自己是被当做外人来看。
想到这里,心里可就是一团火,好歹也是堂堂的枢密使,要做什么事能少得了兵权?
可偏偏韩冈、章惇都是在军中威望极高,门下遍禁军的宰相,可以完全不在乎枢密使手中的军令之权。
“都回去。”张璪发泄般的呵斥道,“睡觉!”
……………………
“平章,没有人入宫。”
随着府中下人的禀报,夜风中传来更鼓的响声,书房内时钟的指针也在报告着时间。
苏子元看了一下时钟,对苏颂道,“看来是不会出来了。”
“都这个时候了,要出来早就出来了,既然都没出来,那就不会再出来。”说到这里,苏颂突然一声笑,“好像绕口令一般。”
年纪大了,性子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私下里就没有国之栋梁的稳重,反倒是变得有几分老顽童的脾气。
苏子元抿了抿嘴,却没搭话。
他是韩冈的姻亲,更是韩冈留在两广的核心助手,近来的一些事苏颂不会对儿子说,却能跟苏子元一起商量。
苏子元正容道:“既然今日两府共同签发了禁令,没有章相公的手书,今夜谁也进不了皇城。想来也不会有人会食言撞墙去。”
章惇派来的几名信使,手上倒是有着手令,但上面都写明了是出宫而不是入宫,几位得到信报的宰执,都没办法藉此入宫,
即使是枢密使或参知政事在外唤门,只有韩冈能够把门给叫开,这两夜,守在宣德门上的,一直都是韩冈的人,不是其他人能够使动。
不过谁也不能排除意外发生的可能,或许当真有人想要在近日的乱局中博取一份更大的利益,又有充分的自信,能把城头上的守将给镇住。
苏颂和苏子元等了半夜,没有一位宰辅选择去试一下自己的声望。
“伯绪。”苏颂叫着苏子元的表字。
苏子元点了一下头,等着苏颂的发话。
“你这个亲家从来都不让人省心。”苏颂叹道。
苏子元道:“但兄长还是支持他的。”
“为兄平生不曾赌博,这一回倒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就看他这一回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了。”
苏子元发自肺腑的一声长叹,“若天子有德,我等臣子,又何须冒险行事。”
苏颂摇了摇头,“当年韩玉昆力保天子,其实就是想着今日。
苏子元面露惊容,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吓到了吧。”苏颂就像是恶作剧成功一般的眯起眼笑了笑,继而笑意收敛,“接下来,就看章子厚的了。”
第43章 亲屈天人九重问(中)()
【第三更】
“官家,章相公来了。”
杨戬小碎步的跑到赵煦身边,低头哈腰的向皇帝禀报。
赵煦瞥了他一眼,就见杨戬脸上堆满了殷勤。就像做错了事,想要得到原谅一样的殷勤。看得出他心中正忐忑不安,惶惶恐恐。
“速请相公进来。”赵煦冷着脸吩咐道,不再多看杨戬一眼。
赵煦不给杨戬半点好脸色看。更想做的是叫人进来把这个胆大包天、吃里扒外的家奴拉出去一片片的给碎剐了。
真是狗胆包天,赵煦面上不显,暗里早是恨得牙根发痒。
让这狗才出去给宰相赐物,竟然还敢当着无数宾客的面,泄露宫中内情。不管放在何时,这都是不脱绞斩二刑的重罪。
宰相干涉禁中人事,无论谁坐在御座上,都不可能忍得下来。这是能要人命的。哪个皇帝会不担心自己今天早上吃的油饼里面莫名的多了一种不那么利于养生的调味料?
就算不至于下毒,但看见自家养的看门狗只向外人摇尾巴,又有哪个主人能忍着不把它杀了来吃肉。
但杨戬是太后的亲信,太后刚刚重病,就处置她宫中人,太后苏醒看在眼里,心中定然大怒。而太后身边的其他近侍,也必然会兔死狐悲,然后明里煽动、暗里蛊惑,让太后产生废掉自己的念头。
只要太后一句话,那些贼子们,就能把废立天子的典礼先办起来。到时候有多少忠臣能站在自己这边,赵煦是一点把握的都没有。
在太后支持下,几名贼子把持朝纲几近十年,但凡不顺从他们的正臣,无一例外都被赶出了朝堂,留下来的尽是些仰仗其鼻息的卑劣小人。
已经靠身体占据了优势,赵煦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惹起太后的愤怒,使其不顾一切。所以他把一切都做得跟太后身体还健康时一样,就算那些乱臣贼子们想尽办法想惹怒自己,好拿到飞去自己的借口
毕竟自己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有自己祖父——英宗皇帝——那个‘孝子贤孙’在前,太后等闲也不敢废掉自己,然后在宗室中另找一人来做皇帝。
幸好太后先病倒,幸好自己还年轻,且忍一忍,就能将朝堂一举澄清。即使杨戬这样吃里扒外的狗才,赵煦也能忍他一阵。
章惇进来了。
赵煦还在寝殿内,就听见了外间传来的脚步声。
太后宫中,无论内侍还是宫女,都是轻手轻脚的走路,除了赵煦之外,还没有哪个人能放开来,肆无忌惮的踩出重重的足音。
“相公来了。”
赵煦回头的时候脸上带着欣喜,甚至起立相迎。
“臣章惇拜见陛下。”
章惇毫无异色,照常对赵煦行礼。
他心知肚明,如果宫中的兵马都听皇帝的话,这位小皇帝,怕是不会对他和颜悦色。
幸而宫里面有王中正。
尽管王中正现在并不在寝殿外,他不可能整日整夜的不睡觉,年纪老大,也撑不住如此差遣。如今是王中正在宫中收的养子,与童贯一起,镇守在太后的寝宫外。
可有这么一个倾向明显的大貂珰在,章惇夜里睡觉都能放心不少。
“相公快快平身。”赵煦连忙让章惇起来,“方才太后醒了,要见几位相公,朕就立刻遣人去请,太后喝了药后等了相公好一阵了,后来才撑不住又睡下去了。”
赵煦极是殷勤,半点也没提到宰辅们跳过皇帝所发布的禁令。
章惇依言起身,目光肆无忌惮的在小皇帝的脸上探寻着,竟然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勉强。
两府这么做,不仅仅是侵犯了人主之权,甚至让皇帝连普通人都不如。就是官府,也不会下令入夜后就将百姓家的房门都锁起来,严禁出入。即使在宵禁森严的唐时,官府的宵禁也只是封锁里坊的外门,里坊之中还是允许串个门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宰辅们把皇帝封锁在皇城之中,就是明明白白的隔绝中外。
方才赵煦派去通知各位宰辅的内侍,没有一个能够出城,都被皇城守将给抓捕起来了。
赵煦也该得到了消息,却能忍着不问,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城府已经很出色了。
想到这里,章惇对付赵煦的心思就越发的迫切起来。
一个城府还算不错的少年人,就让他这位久经宦海、饱读诗书、才干卓越的宰相都要提心吊胆,这样合理吗?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即使是宰相门第,也富贵不过的三代。但天家却能一代代的坐在御榻之上,将无穷无尽的富贵传承下去。
与韩冈交流多了,看多了各种各样的翻译书籍,章惇就越来越觉得这样的世界太不合理。
将国家治理好的,是从亿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英杰,而匆匆收获最多的却是才识不过中庸的皇帝。
做臣子的即使能够爬到宰相的位置上,也还要对皇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明明对皇帝有着天大的恩德,却还得担心皇帝哪一天突然不满意了,就将自己赶下台去。
还是韩冈的想法好,不合理的制度,就要改正过来,如今正要有着最好的时机,如果抓稳了,下半辈子,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了。
章惇心中尽是转着悖逆无方的念头,向前走近太后的床榻。
赵煦就在太后床榻旁不远,他与章惇的身高差了近一尺,当章惇走近了,赵煦立刻就感到一阵压迫感。
身边多是身高相近的侍从,几乎没有超过五尺五寸的,身材上的差距所带来的压迫感让赵煦很不适应,不由得就退后了一步。虽然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又多走了两步,看起来是自己主动走开,但因羞恼而涨红的脸,早已经泄露了真相。
章惇老于世故,早就看透了,只意味深长的一瞥,又专注到太后的脸色上。
经过了一日一夜,太后现在的脸色,比刚刚发病时那种灰败若死的情况,要强了很多,连呼吸都平稳了不少,这让章惇也放心了许多。
“幸得祖宗庇佑,太后终于好转了。”赵煦收拾了心情,在旁动情的说道,“朕闻大相国寺最为灵验,这几日还请相公们去大相国寺为太后祈福。”
章惇缓缓的转过身,盯着赵煦,“陛下或许不知,依故事,非是危在旦夕,宰臣不会去大相国寺祈福。太后的病情还不至于如此,贸然前往,恐怕京中人心不安。”
说话间,章惇的眼神如同钉子一样钉在赵煦的脸上,小皇帝越发的不自在起来,偏过头,看着安睡中的太后,“相公勿怪,朕年幼识浅,没有考虑到这么多。”
“陛下孝心至诚,岂可怪罪?”章惇道,“陛下且放宽心,臣闻韩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