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马会的邀约,冯从义即使再忙,也会推开一切来赴会。因为在这里,他并不代表自己,还代表他身后的那一位。
而冠军马会的成员,也不会因为冯从义的身份,而小觑于他。背后有个做宰相的表兄,自己再有一个富可敌国的身家,手中从不缺冠军马,任谁都能在这里得到应有的尊重。
不过今天的热切,还有一番别的因素。
冯从义在京中最为熟稔的老朋友,也是最熟不拘礼的宗室,更是赛马总社第一任会首华阴侯赵世将,三巡过后,低声问着冯从义,“冯四哥儿,听说这一次,你家商会又弄出好东西了。”
冯从义放下酒杯,轻松的笑道,“会首说得是缫丝机?”
冯从义连推脱都没有,赵世将神色立刻热切起来,“当真弄出缫丝机?”
“小子哪里敢骗会首,是家里的一些工匠闲时弄出来的。”
“成效怎么样?!”
“比起过去的抽丝机,只要十分之一的人工,将现在的棉布纺机改一改,也能用在丝织上,还能再减八成人工。”冯从义眯着眼睛笑道,他与赵世将说话,厅中客人虽各自聊着天,但都是时不时的瞥眼过来。
“当真!?”
赵世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而周围的说话声都停了。
冯从义也稍稍放开了声量:“当然是千真万确,只不过呢,雍秦商会内部不说了,小弟家中可是做着棉布的营生,这丝绸上事上就不怎么用心了。除了将图纸给了一部分与商会中人,现在,连机器都在库房中落灰。”
“这……这也太……”赵世将张着嘴,胡须都在抖着,这也太浪费了,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担心什么?”
冯从义低声笑:“钱一家赚不完的,有现在这么多已经够了,再多,那可就患了。”
“原来如此。”
一群人都跟着赵世将点头。冯从义这般说法,肯定是韩冈在背后的指示。而韩冈的为人,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惊讶。
但韩冈知道的收敛,需要担心日后,他们这些皇亲贵胄,又担心什么?
而起大宋从南到北,都能出产丝绸。产量最高的是南方,而西北最少。西北如今被棉花占据,对丝绸生产的利益,并不是那么垂涎,但他们这些家族,哪个又能把将人工缩减到几十分之一的缫丝机、丝绸织造机不放在心上?
眼前十几双发亮的双眼,冯从义暗叹,要不是韩冈严令,他如何会放弃这么大的一笔利润?
冯从义对每一期《自然》都不会漏过,上面有许多文章,都是蕴含着难以想象的财富。
两年前,就有一篇关于养蚕的论文,让冯从义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牢牢的记在了心间。
那篇论文上面,对于现有的养蚕技术,进行了改进。尤其是通过各种新型的器物,比如温度计、湿度计、显微镜,对进行监测,进行了详细的叙述。
通过温度计,来稳定孵化的温度。由此孵化出的蚁蚕,不但孵化时间整齐,出蚕的比例高,而且体质也比过去孵化的蚁蚕要好。
甚至文中还提出了湿度的概念,摒弃了《蚕赋》和《齐民要术》中的‘燥湿是候’这般模糊的说法,而将空气中的含水量量化,用去了油的头发来牵引指针,这样制成的湿度计,可以将蚕室的水汽,控制在一个稳定的区间,避免蚕病。
蚕虫极易生病,各家各户,每年蚕月到来时,要上香、要祭祀,蚕室打扫干净后,甚至不能进外人。而在地方上,就是催租催税,也都会避开养蚕的时节。可就是这样,蚕月过后,蚕茧颗粒无收的依然为数众多,而只收了少半的也不在少数。
若这论文上的技术有用,只要蚕茧的产量,能加上一成,以天下蚕户之众,增加丝绢产量的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而且,这样做的话,成本并不算很高。温度计已批量出现在市面上,其价格随着玻璃的普及——不仅仅是玻璃便宜了,而且玻璃工匠也变得更多,手艺也更好——大幅下降。
不仅仅是温度计,银镜、千里镜、望远镜,还有显微镜,价格都在下降,而质量则在不断上升。就像现在的显微镜,其物镜的镜头,过去还要工匠设法打磨,现在就是一颗小小的玻璃珠,玻璃工匠将其凝结成一个完美的球形,这样做出来的镜头,比过去由最好的工匠制造的水晶镜头,还要出色许多。
小门小户,准备这些器物,当然还是承受不起。但如果一开始就是仿效棉布纺织那般规模来做的话,这就是一个小小的甚至不值一提的支出。
但是,当冯从义兴奋的写信跟韩冈了解作者的底细的时候,他才知道,这篇论文又是韩冈列出的大纲,然后让人去写的。
韩冈一直在支持这样的研究。尽管他没有成立什么机构,最早的时候也没有让自家的人做跨行业的研究,但出自《自然》上的一些论文,对养蚕业和丝织业都有着极大的促进。
对于自家的表兄什么都知道一点的天赋,冯从义已经习惯得无意去感叹,不过看到韩冈要他安排人去研究缫丝机和丝绸织机,却又让他不要涉足丝织业,他就只能叹气了。
不过韩冈的想法,他还是能够理解的,昨夜韩冈的一番嘱咐,更让他加深了这个认识。
有关丝绸业的工业化生产,与韩家、冯家并无关系。韩冈无意在棉布之外,再开辟一个战场,冯从义考虑之后,也觉得自己无法再去挑战天下的蚕户。
水力机械能对纺织业起到翻天覆地的作用,如果是之前毫无基础的棉布,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棉布从一开始,就是半工业化生产,从纺纱,到织布,并没有像另一个世界那样,是从小门小户的单人纺车、织机那样遍布天下,成为大规模的生产阻力。从成本,到人力,棉纺织业都不会造成已有的产业毁灭,也不会让数以十万计的小民倾家荡产。
但丝绸业早已是国家支柱,每年上缴的税赋,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丝绸而来,若是一个人能完成十几人的工作,民间会有多少人失去他们仅有的收入?
对于这样让无数人记恨的事,韩冈无意去做,冯从义也不想大损阴德。最重要的是,如果韩冈从中取利,势必要影响到他的名声和地位。
既然如此,当然是给最合适的人来完成。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7)()
“以神卫军左厢第三第五指挥,右厢第一、第四指挥为主力,总数三千人马的飞跃演习,已圆满完成既定任务,胜利凯旋。今日午间,军车抵达东京车站,枢密院李都承讳迪,前往车站进行迎接。”
宋国报纸上的遣词用句,受到韩冈的影响太大。《九域游记》在文学上的影响力已经渐渐浮现上来。
浅近的白话,少许的新词,耶律乙辛并非白丁,双眼掠过,就明了了其中的内容。
托如今宋辽两国民间越发紧密的商贸往来的福,耶律乙辛只迟了一个月就看到了主要发行地位于南朝京师的报纸。
不论是蹴鞠还是赛马,两家快报的报纸,差不多每隔几日,就能摆上耶律乙辛的案头。
耶律乙辛对蹴鞠毫无兴趣,对赛马则关注得多。每当发现宋国的赛马场上又多了几匹拥有西域天马血统的赛马,这位窃国大盗,心情便会恶劣上好些天。
不过这些报纸上的内容,耶律乙辛看得更多的,还是对于开封城中各色新闻的报道。尤其是重要官员的人事变动,各色新式发明,以及商业信息,都是他关注的焦点。
东海的盐、岭南的糖,南洋的豆蔻,西域的孜然,还有最重要的粮食和铁。
这些商品的价格变动,都意味着宋国哪个地方的局势有了异动。但在苏颂、韩冈、章惇秉政的这几年,铁器价格不断小幅下跌,而粮食价格则保持稳定,让宋人苦于抑配的官盐价格则降了三成。
配合稳定到乏味的官场,以及越来越多符合韩冈喜好的发明,这让耶律乙辛了解到了南朝如今的稳定和强盛。
今天除了报纸之外,还有一份报告,是另外一名细作发来,有关于这一次的演习。报告上称,在所谓的飞跃演习开始后,韩冈私下里曾对外透露,这次演习,仅仅是战术上演练,不针对任何国家和个人。
“不针对任何国家和个人!”耶律乙辛念着这句让他觉得十分拗口的文字,“张孝杰,你怎么看?”
“回陛下,此语其中必有深意。”
“深意?当然,这是说给朕听的。”
耶律乙辛自是明白,这句话肯定是要反着看的,当是韩冈在被人询问这是不是针对大辽的行动后,以开玩笑的口气,给出的一个肯定的回答,丝毫不介意这个回应,传到北方的邻居耳朵里,甚至就是打着让细作传话的目的。
韩冈隔空传话,带来的是饱含恶意的嘲讽。耶律乙辛有一种预感,宋国来袭的时间,也许不会太久了。
“三千人马,千里远征,六日往返。”
报纸上铿锵有力的词句,念起来,便让人心中腾起一股绝望。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那已经是骑兵一等一的快速了。拼着死掉一半战马,三日千里或许也不是做不到,但那样的话,到地头了,强如宫分军,也会变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可宋国,行驶在铁路轨道上的马车日夜不息,每隔几十里就换上一批健马。兵马就在车上休息,除了局促一点外,就跟休息没两样了——何况车上再局促,也比马背上要宽敞——以这样的方式行进千里,到了目的地,下来就能作战。
而大辽的骑兵想要做到相当的水准,至少一人十匹马,这样才能换得过来,只要人换不了,一样还是笑话。
这一回,还仅仅是第一次的演习。要是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到了铁路和禁军双方都习惯了这样的演习,又有了充分的经验,一万人,两万人,甚至三万人,五万人,同样能够做到类似的事。
以河北前线与南朝京师几百近千里的距离,宋人在五天之内,便能将上万精锐送抵激战的最前线。
轨道不好修,耶律乙辛一直想在析津府【今北京】和奉圣州【今张家口】之间修一条铁路轨道,派了人出去,回来后就只会摇头,说是不可能。
现在宋人都已经能够让铁路轨道跋山涉水了。几千里的长路,说修就修,而且细作还回报说,南朝连接各县的铁路,会交给地方上合股修建。多少大户垂涎欲滴,想着要分肥。
河东已经修成的铁路,让耶律乙辛不敢再打雁门关和代州的主意,一旦雁门有警,太原的守军最多三天就能赶来,就算打进去了也站不稳脚跟。再等几年,等到河北连县中都有铁路联通,原本可以容许契丹铁骑纵横奔驰的大平原,就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让战马无从奔驰。
“这让人日后怎么打?”
只要大军开始在鸳鸯泺集结,甚至就在析津府集结,宋人一旦收到消息,还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应对。
想要顺利的攻打宋国,让宋人猝不及防,首先得能够让数万大军悄然集结在南京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入河北地界,破坏铁路轨道。
但耶律乙辛多年领军,不是赵括、马谡之流,自然明白事涉千军万马,想要瞒着百多年来的死敌,比登天还难。
“可以以计破之。”张孝杰道。
耶律乙辛抬起眼,“疲兵之计?”
张孝杰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耶律乙辛呵的一声轻笑,眼前这个无解之局,张孝杰还能出什么计策?
隔三差五的在奉圣州或是南京道集结兵马,等宋人习惯成自然,就有攻击的机会。
这是个好想法,但宋人难道会看不懂?何况,他们已经在用了。
“这个计策,我们能用,宋人也能用。这个什么飞跃演习,一旦用在河北,几次下来,谁还能一直防备着。都用上同样的计策,到时候,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金帐中放着冬季埋藏于地下的冰块,用以解暑。但这一回,寒气来自于心中。
“陛下……”张孝杰道,“南朝小皇帝年岁渐长,韩冈纵有才干,亦难安居其位,可静待其变。”
“但愿如此。”
耶律乙辛点点头。
韩冈成不了他耶律乙辛,一旦宋国朝堂不稳,不论是韩冈得胜,还是那位小皇帝得逞,最后都会让宋国现在咄咄逼人的局面,大为改观。
耶律乙辛看了看张孝杰,端正了一下坐姿,一国之君,不能在臣子面前垂头丧气太久。
拿起另一份报告,他问:“这个水力缫丝机是什么东西?”
……………………
有关的水力缫丝机和丝绸织机的消息,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发酵,已经在京师的上层社会传开。
尽管冯从义在冠军马会透露消息的时候,各人都打定主意要将这个发财的好机会保密,但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两个人的秘密,更不用说十几二十,乃至更多人知晓的秘密。
相较于近十余年方才异军突起的棉布,相传是黄帝之妻嫘祖所开创的丝绸,其在社会中的地位,远远超过棉布不止七八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丝绸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充作一般等价物的货币,也是税赋中,除了钱粮二事之外,最重要的征收品。
棉布的利益,被西北吞占,尽管很多人看着眼热,也忍不住想要分一杯羹,但如果将棉布和丝绸放在一起让人做对比,至少有九成九的人会选择丝绸。
当水力缫丝机和丝绸织机——这种如棉纺织机的一般——能将丝绸织造的效率提高十倍的机器,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大宋朝野如同炉子上的一壶水,从平静渐渐转向沸腾。
只要有些身份地位,都对此抱着极大的兴趣。技术进步的意义,这些年来,逐渐深入人心。从板甲的制造开始,人人皆知,上好的机器,能够省下数倍的人工,带来难以计数的好处。
现在站出来的,都是那些在京师排得上号豪商的势力,但私下里,冯从义收到的帖子,甚至比韩冈还多。主动登门求见的,并不比他收到的名帖稍少。
看着情况不妙,冯从义早早的就收拾行装,上路回家,也不等到秋凉。
冯从义一走,他背后的韩冈便曝露在人前。
人们不敢直接向一国宰相诘问,但人人明白一切都是在韩冈的计划中,现在要考虑的,是韩冈会提出什么样的交换要求。
韩冈对人们的等待视若无睹,而是在经筵上,向太后与小皇帝讲授着气学的奥义:
“文诚先生所传四句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四句,乃真儒之行,也是四条习学的方向。所谓为天地立心,研究天地至理;为生民立命,研习经世济民之法;为往圣继绝学,那是经史;至于……为万世开太平。”
向太后明了:“就是用兵之法了。”
“陛下圣明。”韩冈点头,“等闲士大夫,能得其一,便可谓之人才。但寻常士人所学难得正法,故而世间乏人。陛下治国,当思如何得人。”
向太后道:“当广开进用之途,不拘一格,选拔人才。”
“陛下。”韩冈摇头道,“南方有蛮部,不识耕作,唯以采集狩猎为生。但这样得到的食物,少之又少,难得一饱。”
韩冈的比喻,向皇后还在考虑中,而小皇帝反应很快:“可是兴学?”
韩冈点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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