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王安石并不是那么倔强,需要变通的时候,依然能够变通。
曾孝宽低头看了一眼笏板,古尺二尺六寸长,三寸宽的象牙笏板上,提纲挈领的写了几行小字。
这就是今天他要做的事。
他抬眼看了看韩冈。
对于国是,宰辅都有提议的权力,这正是韩冈的提议。
从韩冈的身上,转而向上,当视线落王安石的脸上时,曾孝宽的心中猛地一跳。
比起方才在宣德门外时,王安石现在的神色更加冷硬。熙宁二年,驳斥司马光和一众元老的谬论时,他就是这副表情;熙宁七年,面对曾布背离、旧党借用天灾兴风作浪时,他也是这副神情。
只知进,不知退。面对敌人的进攻,绝不会退让半步。
这就是当年博得拗相公之名的王安石。
曾孝宽心中不安起来,不过一个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
朝会的前半段进行得很快,转眼就过去了。
这两日,从雄州传回来的军报中,还没有战事爆发的消息。国界对面的辽军,不知是在等援军,还是下台的台阶,总之没有任何动静。
唯一稍稍惹人注意的就是知南平军的黄裳,上表表功,说是击败了罗氏的叛逆,斩首四百多,为此上表献捷。
罗氏是地名还是族姓,殿上知道的不多。少数了解的,也是因为前两年,在熊本的主持下,平定了一次夔州路的叛乱,其中就与罗氏有关。
不过四百多斩获,在西南,或许代表了几个部族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青壮,可放在近年来的战绩中,却根本不值一提。即是将比较的对象,局限在西南,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成就。
除此之外,便无他事值得一提。
待一切琐碎杂事结束,今日真正的议题才正式开始。
左右两班的朝臣近三百人,只有十分之一多一点的臣子能够参与到会议中来,剩下的,都是旁听。
这也是廷推宰辅时的体例,一切都放在明面上,而非暗室之中。
既然是国家大事,当然要光明正大。
太后在帘后俯视着群臣,然后开口,“吾闻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夏殷之法,难用于文武之时;子虽殷裔,从周而不从商;祖宗之法,先帝革而新之;先帝之法,今日又当如何?还望诸卿详议之。”
太后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仅仅传到了台陛下。但随侍在侧的王中正随即带她将话传了下去。
王中正代太后传达口谕的声音,在静寂的殿堂中发散出去,清晰的传到了每一位朝臣的耳朵里。
一众朝臣有的吃惊,有的冷笑,有的欣喜欲狂,有的则是若有所思。
太后一边要群臣共议国是该不该变、能不能变,一边却直说要变,这根本就是拉偏架,彻底站在了韩冈的一边。
吕嘉问更是瞪起了眼睛,差点就要骂出口。
‘今日又当如何?’这不是已经明说了吗?革而新之!还问个什么?
‘三代之法,难用于文武之时’,引申开去,就是‘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异势,而皆可以王’,这是商鞅的话。
‘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这更是出自韩冈之口。
说是要问政,却先一步定下了方向。吕嘉问早知道太后会偏袒,但也不能这般不要脸皮。
不,不要脸皮的肯定是韩冈,这番话,太后说不出来。韩冈这两天的奏疏中肯定有这么一段,前日自请留对,也必定一字一句的又给太后灌输了一遍。
吕嘉问望向王安石,一开场便被太后定了调子,王安石再不出来,这一场干脆认输好了。却见站在文臣班列首位的老臣,这时已经走了出来。
“陛下!”王安石紧紧攥着笏板,“易有‘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语。穷则须变,却不可为变而变。熙宗皇帝初登大宝,国库空虚,财不足用,二虏猖獗,兵势不振,当变也。如今中国国势昌盛,西虏覆灭而北虏内乱,朝中却哓哓之声不减,此非是国是有瑕,实乃国是未明之故。”
“平章。今日殿上,诸卿在此所议,便是国是。须变还是不须变,平章当与诸卿共议。”
向太后对王安石立刻就跳出来有心理准备,几句话就推托出去。
“平章所言谬矣。”韩冈出班助言,“天下岂有无暇之物,而不需切磋琢磨?便是先圣,至七十,方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先圣古稀之前,于古稀之后,可谓无暇否?。”
王安石瞥了韩冈一眼,冷着脸,都不想说话。
太后口谕中的这一句,的确是出自韩冈奏章中的原话。昨夜韩冈遣人送去的一封信,把王安石给刺激到了。但这股子怨气,没有砸向了吕惠卿,而是落到了韩冈的头上。
吕嘉问见状,忙走出班列,反问韩冈,“夏殷之法,不可用于文武之时。敢问韩参政,那三代之法,可否行之今日?”
“不可一概而论。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弃之。”
“那井田可用否?”
“韩冈曾闻平章有言:‘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平章昔年所喜,惜乎未行之于今日。”韩冈看了看吕嘉问,他知道吕嘉问到底想说什么,不给其机会,直接接下去道,“而气学求实。验一事是否可行,不本言辞,只求实证。故而先师文诚于乡里试行井田,以验其是否可行之于今世,与他人叶公好龙大不相同。”
当今儒者都在说井田,盱江李觏要推行井田,横渠张载要推行井田,王安石的新学承袭了李觏许多观点,同样赞赏井田,洛阳二程一样喜爱井田,但那么多儒者中,只有张载真正去做了。叶公好龙四个字,王安石的确当得上。
吕嘉问微微冷笑,又问道,“敢问结果如何?!日后参政当政,是否要推行天下?”
“横渠井田,施行有年。田地出产高于寻常农户,井田诸户更是能够安居乐业。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先师买地与人,若无这份田地,井田便是纸上谈兵。不过……”韩冈话锋一转,“上古之时,地多人少。今日中国,则地狭人多。中国人口日繁,田地开垦日多,但田地增长之速,却远远追不上人口。若行井田,须从地主手中夺田,实乃虎口夺食,难如登天。此事既难行,井田如何可行?可若是国有闲地,使民常有土地可种,井田自可复。”
“北虏在侧,岂容安寝?”吕嘉问出班,“两虏在,则中国不可安。两虏去,则皇宋百姓不再受征伐之苦,方可安享太平。如今西虏已灭,北虏国中不靖,正需要一鼓作气,将之倾覆。皆是,天下安定,参政也可有闲暇推行井田之政。”
加强军备,以期一战决定两国命运,这是新党计划中的一劳永逸。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3)()
会议才刚刚开始,两边就针锋相对。
韩冈和王安石将正正经经决定国家大政的殿堂,变成了吵架的市口。
“何谈一鼓作气?”韩冈的声音大得就是在吵架,“河北有一名帅,便能保河北一路平安,但进兵燕蓟,却是胜率渺茫,且败则不可收拾。此时欲用兵于北,是拿国运孤注一掷。”
“陛下。”吕嘉问转身对太后道,“韩枢密献火炮,自谓神兵利器,远胜床子弩。如今神兵已铸千万,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即是如此,又何须空耗钱粮铸炮?”
“陛下,臣昔日说火炮,能做大军御寇的依仗。而吕主计今日的依仗,非是火炮,倒是嘴炮了。辽国幅员万里,带甲百万,岂是易与?若贼人侵疆,国中生乱,则不得不急。若欲兴兵讨境外敌国,则不得不稳。”韩冈转而望着王安石,“昔年先帝问策王平章,只因国库空虚,而臣反对仓促开战,也正有国中钱粮不足这一条。”
王安石沉声道:“西北罢兵,军费移至河北,足以供给战事之用。”
“战事一开,金水银水亦难济。若是不能一战而定,如陕西一般几十年纠缠不休,平章还能说‘足以供给战事之用’?”韩冈反问王安石,又道,“收复汉家故土,天下士民所望,自不必说。但天下士民盼望的是收复,而不是因收复而带来的惨败。前日平章与吕宣徽畅言北伐,敢问能否一战而定,从此北虏不再寇边?”
“伤有轻重之别,贼有大小之分。举兵攻辽,即便不能一战而得百年安宁,也能让河北得到堪比河东雁门的屏障,北虏大军望山兴叹,使天下士民能安享太平。”
吕嘉问代王安石避重就轻,韩冈冷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胜负之机,往往一线。以北虏百年底蕴,纵孙武子复生,亦不敢言必胜。吕主计不敢称必胜,却又自知之明。但既不能必胜,贸然北进,只为一口闲气不成?”
他说着,又对太后道:“陛下,昔年勾践攻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灭吴。如今先帝生聚教训十余年,事功仅得其半,若仓促起兵,十年辛苦,或将付之流水。以臣之见,仍当厚植国力,再期以十年,十年之后,灭辽不为难事。”
韩冈、王安石、吕嘉问等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毫不肯相让。
壁脚处的李格非听得啧啧兴叹。
‘这才开场吧!’
一切还是因为太后出场后的那句话,李格非向御座的方向望过去,连遮住太后的帘幕都看不清楚,不过帘幕之后的太后会是什么样心情,多少还能猜到一点。
开场第一句,就被大臣给驳了回来,太后的脾气即使再好,也免不了要动怒。唾面自干,娄师德有那份好脾气,但太后一介妇人,怎么可能会有?
不论是王安石,还是韩冈,只看方才的表现,都是半步不让,翁婿二人之间就像是死敌一般。接下来无论是站在哪一边,可都是把另一方往死里得罪。
一边是势力遍布大半个朝堂的元老,另一方则是得太后全力支持、名望重于天下的新贵,不论站在哪一边,所要面对的敌人都是强大得让人绝望。
即便其中任何一方在现在的情况下,都奈何不了对方的首脑,可拿下面的人开刀,却都是轻而易举。
能够在今日殿上拥有一张选票,离开两府的距离就不远了。都走到了十步之内,谁人能够无视清凉伞的诱惑?而现在想要进入两府,就必须在朝堂中得到足够的支持,没有一个还不错的人缘,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太后的准许。
如果之前还能幻想一下不会受到报复,现在看一看双方剑拔弩张的样子,就知道这完全是幻想。
幸好自己还差得远,李格非暗暗庆幸。身居高位,固然是桩美事,可也有高处不胜寒的风险。
身负于殿中监察朝臣举动的任务,但李格非可不想现在跳出来打断双方的争吵,还是安安静静的看下去更安全一些。
李格非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错了,殿中侍御史也不独他一人,不都没有站出来维持朝堂秩序?!近处还有韩冈的心腹方兴,一样站得安安稳稳的。
这样想着,李格非多打量了方兴几眼,随即就惊讶起来。
今日的会议开场就紧张激烈,韩冈得到太后的支持后,仍然受到新党的围攻,方兴虽然与其他朝臣一样关注着上首处的争吵,但紧张的程度并不算深,反而有几分有限的感觉。
是因为这是翁婿内争,外人干脆看热闹?
新党、旧党相对,韩冈虽与新党决裂,可气党和新党就没有相对的意义,总之不那么贴切。稍稍刻薄一些的,就是称呼王党、韩党,以姓冠之,比拟于唐时的牛李二党;更刻薄一点的就是翁党、婿党。但不论怎么称呼,都是在说韩冈自成一派,与王安石打擂台的事实。
但自家可以这个态度,方兴怎么也是这般,还是说他已经胸有成竹?
李格非想不明白。
这时候愿意蹚浑水的并不多,很多朝臣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被迫选边站。
双方的唇枪舌剑不见止歇,原本为了直接解决争议而举行的会议,因为一人的不服气,再一次陷入了混乱,向太后心中不耐,“够了!”
她刚刚张开口,就听到下面一声更加响亮的呵斥,“够了!还在吵什么?还是说有人觉得,今日之会不合时宜?”
朝臣们惊讶的发现,存在感一直都比较单薄的首相韩绛站了出来,
韩绛没理会班列之外的王安石、韩冈等人,怒瞪着殿中的御史们:“殿中侍御史何在?!有人渎乱朝仪,尔等为何坐视不理?!”
李定陡然变色。
韩绛出面维持朝纲,这是在讨好谁?自然是太后。
而太后又是站在谁的一边?那就不用说了。
韩绛对韩冈的支持,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旗帜鲜明。任谁都知道,在如今正在争论的伐辽一事上,出身河北灵寿的韩绛,是绝对支持韩冈的。但国是不同,之前支持韩冈,只是反对一场战争,现在与韩冈站在一边,却是在反对整个新党。
所以这段时间朝中都猜测韩绛即使有偏向,也不会公开表明支持谁。三次为相,韩绛已经没必要再蹚浑水,灵寿韩家的地位,谁在台上都动摇不了。就像洛阳那几位元老,即使败出朝堂,每天生日,朝廷照样要遣使问好,逢年过节,赏赐照样不会短少。
但韩绛还是表明了立场,这当然让许多朝臣惊讶莫名。甚至王安石都不免心中动摇,回头深深的看了老友一眼。
排在班列后方的陆佃也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变得不自在起来。他没想到韩绛会支持韩冈,这或许是韩冈如此自信的原因所在,有太后,有首相,的确能够分庭抗礼。
方兴只排在他后几位,一切都看在眼里,冷笑了起来。
别忘了韩相公是哪里人?!河北灵寿啊!
如果能够一战击败辽人,那当然最好,河北就此太平了,但吕惠卿能做到吗?
韩绛了解一切,吕惠卿为了回朝,所玩弄的那些伎俩,又岂能瞒得过韩绛的眼睛?
韩绛与老朋友对视了一眼,眼中没有交情,只有决绝。
既然不准备打虎,却偏偏要去捋虎须,事成之后,自己悠哉悠哉的回京为相,却在河北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吕惠卿是福建子,自不担心辽人的铁蹄,可韩绛不能不为乡里担心。
在韩冈站出来之后,他就彻底的站在韩冈的一边了。不管王安石和吕惠卿是当真想与辽人打上一仗,还是只想借机混些功劳回京,韩绛都不能容忍有人拿着河北的安危做自己的垫脚石。
有了太后的支持,有朝中唯一的宰相支持,韩冈已经不再处于劣势,这一次的胜负,一下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韩绛一怒,在短暂的震惊和静默之后,王安石、韩冈、曾孝宽、吕嘉问齐齐请罪,向太后道,“不用多说了,相公、枢密对于今国是,可有何提议?韩参政,此事是你先提出,你先来说。”
韩绛成了敌人,吕嘉问心中正怒,但太后这么一发话,他差点就要笑出来。
太后或许是要帮韩冈,让他先声夺人,可惜的是,她这是帮倒忙。
先开口不是好事,等于先暴露了虚实,后面的人可以根据他的提议而做出调整,原本因为韩绛而五五开的胜率,至少又有一成倒了回来。
韩冈这一次当是有苦说不出。
韩冈也是停了一下,才迈步出班,朗声道:“先帝念兹在兹,不过富国强兵。新法施行十有余年,国仅小康,尤未富也。于今皇宋生民亿万,一人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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