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是查无实据!”韩冈补充道,“即便有实据,也查不出来,”
“行事岂能畏避人言!”
“人言士论,吕吉甫岂会在乎?而且结果只会是吕吉甫想要的结果。”韩冈摇头笑,“岳父当心知肚明,士论清议之后必定会站在吕吉甫的一边。否则岳父和吕吉甫这般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
临近年节,吕惠卿的妻妾们正给给家里年幼的子侄和孙辈们准备过年的压岁钱。
红绸袋装起小小,里面是几枚钱币。数量虽少,却都是铸币局新造的金银钱。
吕惠卿轻轻拈起一枚金钱。
钱有半两之重。中无方孔,形似小饼。
这是韩冈说了很久的模锻压制成型的钱币。
钱上纹路精细,背面的如意图样,正面的元佑元宝字样,还有外廓上的小齿,都是一丝不乱。
小小的金钱,完美的犹如一件工艺品。而银钱同样如此精美。
要不是听说铸币的模子损坏严重,铸币局早就将金钱、银钱推广出去了。
现在这样的金银钱,尚不能公行于世,只能作为压胜之用。
朝廷赐予重臣,而吕惠卿又给了家里的孩子。
岁岁年年,都少不了这一回。
是的。岁岁年年!
吕惠卿将金钱丢进装钱的小篓子中,叮当一声脆响。
岁币是皇宋立国以来最大的屈辱。
兄弟之邦只是一个名分,而岁币才代表着宋辽两国之间真正的关系。
如果有哪位宰臣能够废除岁币,立刻就是天下人心目中的英雄。
之前就算是击退了入寇的辽军,夺占了灵武之地,还在西京道上啃了一口下来,朝廷也没有废除岁币。
但这一回耶律乙辛篡位,给了朝廷最好的借口。
无论哪位宰辅,都有心借此良机,废除旧日盟约,不再向辽人提供岁币。
而处在河北的吕惠卿,正好有着绝佳的地利。
只要为此打上一仗,甚至不要打仗,仅仅是调动了辽军兵马叩关,这份功劳就得算在他的头上。
那时候,即使是京城中宰辅们都说要废去岁币,功劳最后也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难道在安全的地方动动嘴皮子,比得上实际临战的功劳?只要朝廷不再奉上岁币,任谁都会说这是吕惠卿击退辽人的功劳。
就算打不下一座城池,甚至大军未向北越过界河一步,这功劳都是他吕惠卿的。
而断绝了岁币,辽人会不来吗?
本来就不惧辽人入寇,又有了火炮装备军中,还担心挡不住契丹铁骑吗?
他所要做的,只是改变一下先后次序。
将朝廷断绝岁币激得辽人大动干戈的事实,说成是因为自己的进攻才结束了耻辱的岁币。
只消倒因为果。
只要先行动手。
……………………
“成为宰相不过等闲,回到京城更不是难事。”韩冈望着天上,没有了月光的干扰,银河比平日分外清晰,“吕吉甫需要的,岳父想看到的,是能够和小婿抗衡的声名。”
“非是小婿自大,但如果只从名声上,吕吉甫的确差得小婿太远。正常情况下,他永远也比不上小婿。除非日后有什么变化,让小婿身败名裂。”
王安石静静地听着,任凭韩冈仿佛自言自语的述说。
“可这一回,耶律乙辛给了他一个机会。耶律乙辛篡位,断绝岁币供给是既定事实。可如今吕吉甫一力主战,一旦辽人大军压过来,即便仅仅是威吓也好,吕吉甫只要将之拒之门外,废除岁币的功劳却能全在他一人身上。啊……还有岳父。但想必岳父是不会与吕吉甫争功的,新学需要吕惠卿。”
王安石眼皮动了一下,可沉默依然,并不去评价韩冈说的是对是错。
“但有一点,岳父和吕吉甫大概弄错了。”
韩冈语气沉了下来,转身看着王安石,双瞳映着不远处的灯火,闪烁如星,
“辽国皇帝的确需要岁币。富彦国当年出使辽国,曾经对辽主道,若辽宋通好,皇宋以岁币赠之,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获’;如若两国交兵,再无岁币,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辽主当然会选择岁币。”
“试问没钱怎么使唤人?军中的神臂弓手,齐射一次都要记一份功,有一份功,就得有一份赏。辽人也好,武夫也好,忠义之心比不过对财货的贪欲。有了大宋每年送上的五十万银绢,辽主就能收买诸军、诸部人心,牢牢的控制住国政。”
“耶律乙辛当年也需要岁币,作为权臣,最不能丢的就是财权、军权。没了岁币来收买人心,他连三五千兵马都控制不住。他更不能丢了岁币,否则连名声一并都会丢掉。”
“可是有一点,小婿想问一下岳父。”韩冈盯着王安石的双眼,缓缓道:“耶律乙辛,他现在还需要岁币吗?”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七)()
“不需要岁币?!”
王安石无法再保持沉默,韩冈简直是在说笑话。
三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相当于百万贯的收入。羊皮裹身的契丹人,会甘愿舍弃这么一大笔财货?
三次为相,五度宣麻的王安石,对朝堂财计如何不清楚。即便是在岁入数千万贯的大宋,价值一百万贯的银绢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
当年为了补充国用,连渡口都买扑出去,锱铢必较,连几百上千贯的花费都要精打细算,莫说一百万贯,放在十年前王安石做宰相的时候,谁要跟他说有一笔岁入十万贯的买卖,他也是要红了眼的。
可韩冈说得斩钉截铁,王安石想笑,笑容却凝结不出。
……………………
“上位禁军一员,一岁俸钱十八贯,绢绸布帛十匹,丝绵半斤。五十万匹两银绢,足以养上两万精锐禁军。放在辽国,收买的部族至少能抽出十万丁口。”章惇咧开嘴,似是在笑,似是发狠,“所以吕吉甫才不担心辽人不主动攻过来!”
到了这一步,河北那边差不多已经是图穷匕见了。能坐在两府这个位置上的,也大多都已经看透了,章惇自不例外。
只是他还是为了自己之前被吕惠卿和王安石所蒙蔽,一时间怒火中烧,直到回到家中,歇息下来,方才消退一点。
吕惠卿的确自知之明,并不是当真想要与辽国一较高下,不过是想利用既定的事实,给自己涂脂抹粉罢了。
如果仅仅是防御,辽军就算以举国之力南下,只要有十万兵马驻守边境,辽人也只能无功而返。正是凭着这一点,吕惠卿才敢高喊着北上北上,去抢终止岁币的功劳,完全不担心输了会怎么办。
章恺听得眼睛越瞪越大,“七兄,吕吉甫当真这么有把握辽人当真会南下?”
之前章恺还以为只要朝廷驳了了王安石和吕惠卿的提议,这一仗肯定就打不了。但现在听来,却是肯定要打的样子。若当真打起来,那这两年他在北方的一番布置,岂不是都要落空,损失可是要以十万计,这可不是用伤筋动骨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朝廷承不承认是小事,脸面也是小事。对耶律乙辛来说,只有岁币才是大事。”章惇冷笑道,火气虽收,可语气却难掩胸中的愤懑,“年年遣使大宋,大宋的街市再繁华,他也是看着吃不着,唯有一年一度的真金白银送来,才算是他自己的。”
“可高丽、日本刚刚打下来,收获无数。就算肯定会打,辽人也应该休整一年,明年再来才是。”
章恺皱着眉,他真心期盼耶律乙辛在登基之后,能在后宫里多宠信一阵子各族美人,给他一年半载的喘息时间。
若是有这一年的时间,足够他将家里在北方的生意给安排好,该卖的卖,该出典的出典,等战事结束之后再来捡个便宜。
“抢去再多贫瘠之地又有什么用?千里蛮荒之国,百万化外之民,即使有再多,能比得上中国的一州之地?两战虽是得人得地,可是没有得财。你还不明白?辽人根本就不缺人和地,缺的是养兵的财货!”
章恺脸上的焦急不见了,迎上章惇的视线,沉声问道:“这么说辽军肯定会来?”
章惇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王平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件事他一开始就知道了吧?!”章恺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
如果王安石还把章惇当成可以倚重的助手,就不该在这么大的事上瞒着他。可是王安石偏偏帮吕惠卿瞒着章惇。章惇若是为此离心离德,王安石怨不得任何人。
“就是想不明白。或许怕为兄跟吕吉甫争胜。”
章惇冷着脸。
王安石如今最担心的就是新学,而不是他的位置。或许在王安石的眼中,只有吕惠卿才是交托衣钵的传人,三经新义之中,甚至还有吕升卿的手笔,却没有章惇的。
“韩三那边呢,他想到没有?”
“现在肯定想明白了。”
章惇基本上能够肯定,韩冈之前没想到这一点,吕惠卿表演得实在是太像那么回事了。之前要是想透了,韩冈的应对绝不是强硬到底的反对。
“既然现在他知道了,那他会不会知会……”
章恺说到一半便停了,反手指了指北方。
“那么聪明的人,会将这么大的把柄送给契丹人?他为了什么?”
“……气学?”
章惇笑着,然后摇头。
为了坚持大道,不惜牺牲生命,这是值得尊敬的先贤。
可一旦韩冈与辽人的勾结败露,气学可就完了。不惜牺牲生命和名声,顺便还将学派的未来给押进去,韩冈有蠢到这个地步吗?
就是为了权柄,也不需要勾结辽人,他现在离宰相之位只是时间的问题。
“韩三都没办法,那这便宜就让吕惠卿占了?”
十万贯不是小数目,由此连带的损失,现在还算不清楚,但只会更多。章恺看起来已经平静了,其实依然心痛如绞。本来朝廷只是囿于正统,拒绝承认耶律乙辛的身份,可还是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但吕惠卿在里面作祟,这一下子,大宋与辽国之间再无缓和的余地,大战一起,之前在北地的那些投入,都得灰飞烟灭。
“这个便宜就让吕吉甫占去好了。”章惇眯起眼睛,笑得开心极了,“等他回来,会知道现在的这个朝堂跟他离开时不一样了。”
……………………
耶律乙辛之前做权臣的时候,由于不得人心,不得不通过战争的胜利来维持自己的地位。
而现在他成了皇帝,反对派也已经给他清除得不剩多少,只要再用些财货就能维系住他的人望。
“一手拿刀,一手拿钱,如此便能有人心。”韩冈如是说道。
“然后,”王安石听着韩冈的话,笑了起来,“玉昆你说,耶律乙辛他不需要岁币?”
“当然。因为耶律乙辛他有钱!”
韩冈一口咬定,却又不说明,总是绕弯子,王安石渐渐不耐烦起来,“哪里来的钱?是仿效玉昆设铸币局,还是学了你的钱源论,准备发行国债?”
韩冈正想说话,一阵脚步声传来。是一队禁卫巡视至此。看见王安石和韩冈在说话,远远的行了一礼,然后绕了开去。
等他们走远,韩冈才道:“都不可能。辽国铸钱一向不多,矿冶也少。而且辽国朝廷,若以信用论,远远不如中国。没有信用,如何发行国债?”
“那玉昆你说,耶律乙辛的财货到底从何而来,以至于让他连百万贯的银绢都看不起?!”
韩冈依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他反问道,“不知道岳父可曾看过小婿的《桂窗丛谈》?”
王安石没有回答,一双眸子反射着灯火,牢牢盯住韩冈。
“书中倒数第二卷,是外国的风物,主要是道听途说。”
“是日本还是高丽?”王安石问。
“倭国多火山。火山,地之裂隙。地下有高热,金石化液,如冰下之水,奔涌不息。往往于裂隙处喷薄而上,积于地面而成山。山为金石所凝,故而多矿藏。”
“倭国多硫磺,亦肇因于此。”王安石将韩冈的话接了下去。
他当然记得韩冈在《桂窗丛谈》中写得那些轶闻,韩冈方才的复述与书中有异的几个字,他甚至还能辨别出来。《桂窗丛谈》从题材上只是私人笔记,表面上看不过是搜罗了一些奇闻异事,以及韩冈对这些事的解释,由此集结成册。但实际上,这部书,已经是气学一脉中的根本教材,
“此等秘闻事关军国,怎么能公布出来?辽人攻日本,当有玉昆你的一份功劳。”
“当时还没有火炮。而且更重要的是小婿可没说。比如金银矿,以及铜矿。五金之属,只有铁最难熔融,而金银铜则要容易上许多。故而从火山之中涌出的矿藏,少铁而多金银。这一条,小婿从来没在哪一本书里写过。但此事小婿去不写,耶律乙辛占据日本之后,难道会不知道?”
辽国矿冶之术,不下于中国,远胜于那一干岛夷。若辽国的炼银之法用在日本,一年百万两银,岂是难事?百万两银在手,还有金矿、铜矿,耶律乙辛每年手中能多出三五百万贯的财货,他又怎么会明知道吕惠卿在激怒他,却还会为了区区百万贯银绢,怒而兴兵?
“吕吉甫大喊着要攻辽。若是辽人并不因为岁币来攻,他是准备继续往辽国境内杀过去吗?”
有了钱,就有了控制力。如何对付大宋,在耶律乙辛手上就有了更加充裕的时间,战略上也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而一开始只准备迎击辽人进攻的吕惠卿,怎么可能应对得了这样的局面?
“吕吉甫能不能赢,韩冈不知道。可换成是韩冈,绝不会冒这风险!”
王安石紧紧皱着眉头,没有注意到韩冈告辞离开。
韩冈回头,王安石犹在灯下。
自己说得太多了,可有用吗?
韩冈摇摇头,根本不可能!吕惠卿都做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可能有退步的余地了。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八)()
向太后醒过来的时候,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喉咙中仿佛有火在烧,头也沉沉的,身子没有半点气力,肚子却饿得厉害。
她记得她早上起来了,也记得自己去上朝,然后记忆就有些混乱了。
好像有人来,又有人走,有些闹腾。
“什么时候了?”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在呻吟。
“太后?!”
立刻好几个人抢到床前。有几个声音激动,甚至还带着哭腔,只是没人敢哭出声来。
“什么时候了?”
“已经四更了。”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
“……吾是怎么了?”
“几位太医都过来把过脉。说是感了风寒,这段时间,又太过劳累了。”
“……当真?”
床前立刻跪倒一片,一群人指天誓日,“奴婢怎敢欺瞒太后?几位太医都这么说,韩参政也这么说。”
“哦。”向太后算是安心了,想想,又问,“官家呢?”
“太后放心,国婆婆陪着官家在西厢睡着。”
一个脚步声出了门去,很快就回来。
就听见杨戬在床帘外回报,“禀太后,官家还在睡。”
“是吗,那就好。”
向太后放心下来。
身边的侍女扶着向太后坐起来,
“太后,秦和安来了,要把下脉。”
民间传说宫中的太医能悬丝诊脉,以免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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