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有心人立刻就多了起来,至少圣瑞宫那边肯定要动心思了——朱太妃盼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了。
朝臣们为此面面相觑。
这才太平几天功夫,怎么看着就要又乱起来了?
皇后垂帘,上皇驾崩,太皇宫变,宫外就不说了,宫里面的事情都是一桩接着一桩,完全没消停过,好不容易安生了一年,这就由出乱子了。
大部分朝臣最怕的还是宫中不稳。那时候,朝堂上少不了要乱上一阵,想自清自净的都免不了要卷进漩涡里去。一个不好,就会翻船,这辈子的辛苦都要打水漂了。只有那些想趁着浑水,挣上一份功劳的乱德之人,才会兴奋不已——机会终于来了。
不过吕惠卿等待的机会没了。
吕嘉问暗叹起来。他不是宰辅,没权力跟着往后殿去,只能随班退出宫中。
而在外的吕惠卿为了回到两府班中来,费尽了心思,想要靠军功,太后这么一倒,什么辽国都要抛到闍婆国去了。倒是回归两府的希望,却多了那么一两分。
被丢下的张璪看着已经走光了的前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押班的差事是宰相和参知政事轮班分领,在文德殿带着不厘务的朝臣向空无一人的御座行礼。而有实务的朝臣则是参加垂拱殿的常起居,这一朝会是天子和垂帘太后必至。
在垂拱殿率众押班退朝,张璪还是第一次,但韩绛、韩冈都跑了,他不出面,礼仪上其他朝臣真都不好走。
正常应该是资历最浅的一位留下来,可韩绛偏偏留下了他张璪。
也不知道这算是坏事还是好事,或许可以这么想,韩绛不希望韩冈留下来,让他有机会直接控制军队。
当然,更有可能的就是韩绛认为,韩冈作为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越早赶到慈寿殿,越是对病倒的太后有好处。
只要不是韩绛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就好,张璪这么想着,一边出班领头向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开始行礼。
杨戬正冒汗,撑在地上的手连打了两次滑,差点没一头撞在黝沉的金砖上。
宰辅亲自出手,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场面。
上一回,是蔡确遭殃,这一回就落到了他这个小小的内侍身上了。
王安石年纪老大,但力气可不小,尽管只是嫌杨戬挡道推了一下,但他跑过来之前,腿脚早都吓软了,别说体格高大的王平章一伸手,就是削瘦矮小的曾布还在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根手指就解决了。
爬了几下,杨戬好不容易才起身。
殿中张璪已经开始率领群臣参拜,杨戬小心翼翼的向后殿退出去。
抄近路直接穿过后殿,从后门出殿时,已经看不见先行一步的宰辅们的身影。
杨戬的脚步立刻就快了起来,已经通知到了,现在就得回去复命,还得尽快追上前面的宰辅。
慈明宫是新修,位置在保慈宫后侧,
方才眼睁睁看着太后晕倒,杨戬在旁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懵了,跟着随行的宫女、内侍一起哭喊起来。还是多亏了同行的李宪反应快,一脚把杨戬踢醒过来,要他来垂拱殿通知一众宰辅。
返回慈明殿的路上,杨戬右边的大腿上给李宪踹得一阵阵的抽痛,但他不敢耽搁,拖着腿,一拐一拐的着向前快步走着。
沿途的班直禁卫都是一脸紧张,方才他们纵使没看见太后晕倒,至少也是亲眼看见太后的鸾驾在快到垂拱殿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原路返回,往后面的慈明殿退回去。
杨戬相信他们都不糊涂,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加上宰相、参政和枢密使们一窝蜂的往后面跑,再蠢也该明白了发生大事了。
当真是大事。
在犯过一次糊涂之后,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得到太后的宠信,如今太后偏偏又病倒了。万一有个什么不测,让圣瑞宫中的那一位得了志,老天爷哪里还可能给自己第三次机会?
杨戬知觉得嘴里发苦,心中将阿弥陀佛翻来覆去的念了一遍又一遍。脚步尽可能的快速移动着,但前面还是不见几位宰辅的身影。
从垂拱殿后的侧门出来,往慈寿宫赶过去,杨戬身后响起了笃笃笃的木底官靴的声音,脚步急促,仿佛有债主牵着恶狗在追。
回头看看,张璪竟然已经追上来了。
明明除了韩冈一个,其他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腿脚利索?
前面还没追到,后面倒是追上来了。
既然已经看见了的张璪,杨戬不敢再往前走,停了脚,向路侧退了两步。
越过杨戬的时候,张璪扭头皱眉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理会他,一路向前,匆匆赶到慈寿宫。
太后所居的慈寿殿外殿中,王安石与韩绛领头,几位宰辅正面对着内殿的重门垂手恭立。
张璪感到有些意外,宰辅皆是男子,又非医者,自不便进入太后日常安寝的内殿。
但韩冈身负大名,自是应该进去;而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王安石也得一起跟着做个见证,做岳父的怎么也不会看着自家女婿犯‘错’;王安石都进去了,为了不失首相之心,韩绛也得跟着一起入内;都进去三个人了,其他人也没必要留在外面,一起探问太后,也免得各自心生猜忌。
张璪过来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可他没想到自己过来的时候,韩冈还在外殿。韩冈不入内,其他人可找不到理由去闯一位寡妇的闺房。
心念如电转,张璪立刻提声问道,“平章,相公,太后可安好?”
他面对的是王安石和韩绛,却是向内发问。
“吾无事。”内殿中传来一缕细若游丝的回声。
“太后无事。”随后又是一名内侍尖细的复述。
张璪的心咯噔一沉。听太后的声音就绝不是无事,虚弱气短,与平日里竭力想表现得稳重的声音迥然有异。只是音调中还能听得出是太后的声音。
“张参政少待,待吾更衣出见。”
把重病的太后逼着出见群臣,张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连声‘不敢’,然后跟同僚们站在了一起。
但太后是必须要跟宰辅们见上一面的。
宰辅们不敢妄闯太后闺房,那么太后就得强撑病体出来见一下宰辅。
不出面让他们这些宰辅看个明白,谁也不敢保证门内正与他们说话的是太后,而不是声音相像的另外一人。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们都必须要去质疑、印证。至少这一次必须要见面。
“还有谁在里面?”
回到同僚身边,张璪低声发问。他问得不清不楚,不过他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知道他在问什么。
“只有御医,还有天子。”
韩冈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
“北面呢?”张璪冲北侧努努嘴。
不用多问,韩冈也知道张璪指的是谁。
“没过来。”
张璪安心的舒了一口气,圣瑞宫中的朱太妃没过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要是她现在就在在内殿中,搂着天子跟太后说话,事情就麻烦了。
不!!!
张璪忽然皱眉,如果她不是因为怕事,而是心思沉稳,也不是什么好事。
门内传来脚步声,张璪的身子立刻绷紧,微低下头,用余光死死盯着门口。
脚步声很慢、很轻,不过很快就挪到了门前。
先出来的是两名内侍,两名宫女,还有牵着天子的老宫人,再下来就被两名宫女搀扶着的太后。
在低下眼帘的一瞬间,张璪的视线从太后身上划过,脸颊蜡黄的,看不到半点血色,完全没有化妆。衣冠倒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外殿正中,就像是正式上朝一般。
“让诸位卿家挂心了。”
生病的时候还被逼迫着起来,太后也看不到什么怒气。只是有气无力,没有人扶着,便坐不稳的样子。但宫女和内侍却不敢近前搀扶,让太后坐下后,便松了手,以便让宰臣们确认。
“臣韩绛叩见陛下。”
确认了太后并未受人挟持,韩绛立刻俯身拜见太后。
韩绛领头,宰辅们一个个都拜了下去。
与其他宰辅不同,王安石很是无礼的盯着太后,直到可以确认为止。韩冈也盯着太后的脸看了一阵,而后才低下头去,与同僚们一起行礼。
即便是宰辅,也少有能看见太后真容的时候,确认太后不是冒充,确认其并未被人挟持,最后在确认还有比较清醒的神智,如此才让王安石和韩冈安心下来。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三)()
“诸位卿家还请放心,只是小病而已。今日所积事务,待明日痊可,吾便会处置。”
待宰臣们行过礼,太后用一个短句一个短句的慢慢说着话。
“还请陛下安心养病。”王安石沉声说道,“外事不必忧心,庶务可依常交托于臣等,军国之事,若非急务,待陛下痊愈,再行处置不迟。”
“便如此做。”
韩绛紧跟着道,“陛下一身紧系百官三军和万民,只有陛下身体安康,吾等臣子才能安心。”
“吾知道了。相公如此说,吾就放心了。”
“太后放心,吾等当同心戮力,以安朝野。”章惇也说道。
“嗯。”
听到两府领袖和文武之首表态,向太后点点头,双眼半闭着,几句对话已经让她用掉了所有的气力。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韩冈暗暗叹了一声,劝道,“还请陛下先去安歇。”
太后抬起眼皮,因病而黯淡起来的眸子盯了韩冈一眼,“好。”
“宫中宿卫之事,还请陛下示下。”见太后就要走,章惇忙说道。
太后摇摇头,“几位相公且商议着来。”
说罢,又由一众宫人扶进了内殿中。
小皇帝也跟在身后,一起离开了外殿,只是临去时的回头一瞥,让韩冈心中一凛。
赵煦脸上的神情,是完完全全的冷漠,看不到半点担忧。
恭送太后离开,王安石转回头,对两府宰执道:“太后病势如此,吾等当同心协力,共应时局。”
“自当如此。”
“平章请放心。”
韩绛、曾孝宽先后说道。
章惇与张璪也先后点头。
“玉昆,你看太后的病情如何?”王安石转过来问韩冈。
韩冈静静的看了王安石几眼,摇头道,“这得请几位医官来回答了,韩冈无由得知,不敢妄言。”
王安石皱起眉,却知道瞪韩冈也没用,扭过头,招来旁边的杨戬,“去里面请刘作相来。若他现在给太后诊治,就把其他几位医官请一位出来。”
杨戬请出来的依然是刘作相,领头给太后诊治的医官。
王安石没有理会他的行礼,冷硬的问道:“太后的病情如何?”
刘作相张口欲答,却被王安石打断,“不要说那些绕弯子的话。能不能脱罪,不在你嘴皮子上。直说你的诊断,太后到底是什么病。”
不将病情说的太明白,说一些云山雾罩的术语,以便病情有变时可以脱罪,是医者的习惯,就像后世医生所开出来的药方,总是如同天书和鬼画符。但急脾气的王安石直接就堵上了,不给刘作相半点取巧的机会。
刘作相张口结舌,愣了一下后,视线转到了韩冈的身上。
韩冈点了点头,“直说!”
“应是外感风寒。”
刘作相的回答差点让人跳起来。
“就这!?”章惇厉声问道。
“还有就是国事太累了。”刘作相连忙答道。
过来之前,宰辅们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听到、见到太后之后,他们依然心中忐忑,怕是怎样的恶疾重症,却没想到,主治太后的医官会说仅仅是风寒和疲累。
“不是什么重症?”苏颂不放心的追问着。
刘作相的声音低了三分,“暂时还没看出来,”
“若是这样就最好了。”韩绛叹了一口气,算是安心了一点。
“好了,刘作相你可以先去里面照料太后。”
刘作相拱手答诺,正要回去,又听王安石道:“进去后,再叫两名不当事的医官出来。”
“下官明白了。”
刘作相拱拱手,进了内殿。半刻钟不到,便有两名医官来到外殿中。
“你们都诊治过太后了吧?到底是什么病?”王安石追问着。
几经盘问,宰辅们总算是确认了太后所得疾病。
向太后的情况的确就是外感风寒,更有劳累过度的因素——几位御医方才排着队把过太后的脉象,给出了专业的意见,除了开出药方之外,就是要求太后好生休养。
“如此下去,还是少不了。”章惇低声叹道。
韩冈默默的点头。
尽管这不是重症,但也让宰辅们惊出一身冷汗。
女子毕竟体弱,朝务繁忙,而向太后责任心过重,不懂得偷懒,事无巨细都要一一看过,病就是这样给累出来的。
如果向太后是在仁宗时进宫,多半不会如此勤勉。
可惜她只在近距离看过英宗和丈夫熙宗两位皇帝。英宗是因为生病而不能上朝,一旦病愈,便十分勤政,而她的丈夫,更是开国以来列位天子中数一数二的勤勉。有这两个好榜样在前,向太后都不知道皇帝或代理皇帝这个工作其实可以变得很轻松。
说起辍朝的次数和频率,仁宗皇帝都是压倒性的多。如果太后能够多学一学,不要每天视朝,文武朝臣会过得很轻松,她本人也会轻松一点。
不过站在朝臣的位置上,劝太后疏怠国政的话,谁敢说出口?一出口,就是稳打稳的奸臣了。
“待会儿再来问安吧。”王安石道。
“最好还是一天一次,每次入觐都要起身,不利病体。”
太后毕竟是女子之身。依礼制,见外臣时不能大喇喇的躺在床榻上,肯定得换好衣服起身来——在韩冈看来,也就是纯折腾。臣子每次入问,就折腾一回,每天两三回下来,原本只是小病,也会给折腾出大病来。
“正如方才玉昆所说,太后的情况,的确不宜多入问,但宿卫之事交给阉人之手,也绝非一个好的选择。”
“既然连入问都不方便,那么该如何安排宫中的宿卫?”章惇反问道。
“……”
一片静默声。没人对章惇的问题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如果是天子染病,宰辅们早就入宫宿卫了,福宁殿正好有空房间可以入住。
可现在是太后重病,实在有些不方便——怎么安排都不方便!
臣子们不方便夜里住在宫城中。要都是韩绛、王安石这样的糟老头子倒也罢了,像韩冈这样的,留在宫中肯定免不了惹人非议。
“宿卫的事先放一放。”张璪道,“正旦大典怎么办?看看今天都几月几日了?”
“当如常举行。”
“还请太后支撑一下。”
韩绛和章惇两人回答道。
随即就有人替太后抱不平,往少里说,太后也是辛苦了许久,都累出病来了,还要逼着她去上朝?
“这个时候不养病,落下病根怎么办?”韩冈质问道。
“但现在不支撑,辽国南下怎么办?有人谋逆又该怎么讲?”
“若有人蠢到视此为谋逆良机,自有刀斧和白绫为他预备。如今太后有恙,正旦大典必须停办。”
正旦大典因为太后的病情而宣告停办,辽使也好,其他国家的使节也好,都不用上殿来,配合大宋君臣演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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