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什么闲话,都闭嘴,也不看看场合。”
让伴当将话传下去,像是在训斥下人,却让迎接的宋官脸色越来越黑。
耶律迪却根本不在乎,悠然自得的看起了道路两侧的风景。
一畦畦田地,从官道旁延伸到天边。举目可及之处,皆有田垄交错。村寨随处可见,往来行人不绝。
宋人的富庶,第一次以最直观的形势,展现在耶律迪的眼中。
辽东的平原也是如此广阔,但论起人烟稠密,却是输得老远。
在耶律迪看来,只有析津府周围才能与之相比。可这一路上,皆是远离州城,只是普通县治下的乡村,距离河北的中心大名府还不知多远。即便如此,已经能够与五京道中最繁华的南京治下相媲美,要是到了南朝的北京,又会是如何的繁华?
但直到黄河边,耶律迪也没看到大名府。
无论在这百多年间,辽国派了多少细作,将河北的道路已经探查得多么深入,宋人都不会将北方的第一重镇,暴露在辽国的使臣面前。
冬日的黄河,没有传说中的汹涌,凝固在一片素白中。
站在黄河金堤下,耶律迪分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厚重高大的堤坝,向两头延伸过去,望不见头,望不见尾。
仰起头来向上看,得扶住帽子才行。金堤顶端,比一路行来的官道都宽,而大堤底端的宽度,又是顶端三四倍还多。
要是宋人的哪座城池的城墙能有黄河大堤的规模,任何情况下,耶律迪都不会动起攻打那座城池的念头。
幸好这是上百年不停地增筑而成,南朝每年都会将黄河金堤加厚一点,但只有对黄河才会如此,就算是东京城,南朝也不会年年增筑。
要是南朝是在短短几年内修起几千里如此规模的大堤,那样才值得害怕一点……
不。
耶律迪用自己的双腿丈量着黄河大堤时忽然摇头,南朝要是当真调集那么人力去修筑河堤,不用打南朝就完蛋了。
想到这里,他就暗恨起来,要是前一次南侵入宋境的几支人马,有一支能稍稍大着胆子南下黄河畔,驱使宋人掘堤放水,南朝这两年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自己的任务也能更加顺利的完成。
过了黄河,就是进入了宋国的中心。
耶律迪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过河之后,天也似乎黯淡了下来,不再明净高远,总是灰蒙蒙的。
但道路两侧,的确更为繁华,更胜了河北一筹。有城墙的是县城,没城墙的是集镇,不过不论是县城还是集镇,都是同样的人烟稠密、行人如织。耶律迪还想拿国内作比较,可他想了半天,始终想不到哪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不过耶律迪自进入开封府界后就一直心烦,没空去看周围的风景。使节团中的成员在离开国境前都经过了警告,不要失了了大辽的体面,在河北的时候,都还表现得很好,不过在进入了开封府界之后,那些下人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伸着脖子左右张望,差点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而自己一行过来之后,街上的宋人不过是避让。但丝毫没有畏惧,反而隔着老远指指点点。
一直没被耶律迪放在眼中的宋国接伴使终于找到了机会,“看来贵属当真喜爱本朝风物,若林牙和贵属有何需求,但可直言,只要能做到,在下必尽力相待……待林牙回国后可就难见到了。”
接伴使似是好意,但他的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让耶律迪看得很不顺眼,“让员外见笑了,孩儿们是见得少了,日后有机会多来几次,习惯了就好。”
耶律迪与接伴使微笑着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厌憎。
两国的关系仅仅是维持在一纸盟约上,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破城灭国,此时的友好往来,不过是给血淋淋的战场掩上一层白布。
又经过了两天的时间,东京开封府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耶律迪的眼前。
望着盘踞在西面地平线上的煌煌巨城,耶律迪一时不解,明明是从北而来,却自东接近开封。
到底是怎么绕过来,耶律迪还不清楚,不过他倒是明白为什么宋人要遮瞒。
在开封城北面的远处,有一片地方正冒着滚滚的黑烟。到了开封府后,耶律迪就觉得在这里连呼吸都不自在,而这污浊烟气的来源,便是那一处巨大的铁场。
那里是南朝出产钢铁的地方,诸多神兵利器,如斩马刀、板甲的原材料,都是从那里运出。每年产铁万万斤,是大辽全国产铁量的数倍,而这仅仅是南朝几个大铁场中的一个。
可惜宋人绝不会让辽国的使者去那里探查一番,所以就不可能从北门进城。
不过耶律迪也没那个兴致,大辽的铁场虽小,但装备契丹精骑已经足够了。宫分军、皮室军,甚至一些头下军,都装备上了铁甲、马铠。
这样的精锐,只要数千便能灭掉一个百万丁口、十万大军的国家。而大辽境内,可是有着十万以上的具装甲骑,以及数目更多的轻骑兵。
这可不是宋人在短短十数年间,就能弥补得上的差距。
同样是铁,重量又相当,可农夫手中的锄头,就是比不过勇士手中的钢刀。
离着东京城墙还有一段距离,周围就已经看不到田地了。只能看见连片的屋舍,连片的仓屯,还有一座座黑色的由石炭堆成的小山。
“那就是石炭场?”耶律迪指着不远处的黑色小山,问着身边的人。
“……是。”接伴使很是勉强的应了一声。
耶律迪明白,这一位肯定是猜到了自己想说些什么。
就是因为石炭场起了火,南朝前一任皇帝才会被自家儿子给闷死了。才六岁的小儿,当然不会为皇权而弑父,纯粹的意外。这件事在辽国国中传开,便被视为是前世冤孽造成的结果。不过南朝派来的告哀使所携带的国书中,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因病身故,并没有说出真相。
“阿弥陀佛。”耶律迪念了一声佛,“贵国先帝猝然晏驾,鄙国皇帝与尚父也是感同身受,收到消息当日,便开始辍朝,祷祝三日,以求冥福。”
接伴使低低感谢了一声,只是声音内外都透着心虚。
“熙宗皇帝尚在时,尚父与熙宗皇帝都念着两家百年盟好,故而对边境上的龃龉,以大智慧加以化解,这才保住澶渊之盟。对于熙宗皇帝的顾全大局,鄙国上至尚父,下至百姓都是感念甚深。也对熙宗皇帝的驾崩,感到惋惜不已。”
接伴使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红转青,他想当面反驳,但辽国使者几番挑衅,必有所图。若是他们有心破坏盟约,自己要是将话说死了,那就是犯了朝廷的大忌。心中纵是憋着一口气,也只能隐忍下来。
接着石炭场为由头聊了几句,耶律迪对黑乎乎的煤山没有再多的关注,视线一扫而过。之后的一座座粮囤,更是惹人瞩目。高耸的围墙,已经有了沿途县城城墙的水平。
这其实就是开封城外,一座坚固的据点,若有外敌入侵到开封城边,这里随时可以接纳各地的勤王军。
不过围墙里面的东西更让耶律迪关注,从正门口望进去,里面的一座座粮囤,看起来都是塞得满满的。
“丰年吗?”耶律迪低声道。
今年南京道上也是丰年,西京那边也是丰年。但粮秣堆满了仓屯的情况可没有那么多。
这是因为大辽朝廷以捺钵巡狩东南西北,同时也是就食四方。各地征收上来的税赋,只需要放在沿途的城市周围,供大军食用,用不着汇聚于京城。只有南京道上的钱粮,才需要运去北面作为补充。
像南朝这样,天下财赋聚集一城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在大辽出现。却也没有必要在京城周围留下那么多粮仓。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13)()
经过了开封东门外最大的仓储地利国仓,就看见一队人马守在路边。
“是馆伴使到了。”接伴使如解脱一般的叹着。
自过了黄河后,前来通知并确定行程的信使便一波接一波,但只要没有看到人,接伴使就始终得提心吊胆。
不过到了这一刻,接伴使的工作到此便算是彻底结束,下面的接待,就是馆伴使的职责。
如果这一次过来的正旦使是宋人的老朋友萧禧,他肯定会认出人群中的蒲宗孟。
但耶律迪却不认识这位老牌子的翰林学士,没什么名气的宋官,根本就没必要记住。换作是萧禧曾经遇到过的那一位来迎倒是要小心对待,可惜人家现在已经是参知政事了。
耶律迪很散漫的用契丹礼节向对面正作揖问候的蒲宗孟行礼,“劳烦蒲学士久候。”
蒲宗孟在东门外显然等了有一阵了,他的随从们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就是他还挺胸叠肚,看着有几分气派。不过转头看看路边,竟放了两个暖炉,中间一张交椅还没收起。
南朝上下若皆是这等人,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辽国正旦使的行程,一直都在蒲宗孟的掌控中,但来往于途的信使并没有告诉他,这位国使是个不通礼数的蛮子。
耶律迪的无礼,让蒲宗孟的脸色稍稍变了一下才恢复如常,径直转向接伴使,向熙宁六年的榜眼点了点头:“朱校理一路辛苦了。”
“为国事,不敢称劳。”朱服连忙躬身回礼。
“朱校理是小韩参政的同年,可惜知道得迟了,前日才听说,否则当更亲近一点。”
耶律迪从旁插话,他还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位总是愁眉苦脸的接伴使,是跟韩冈同时考中的进士,而且名次还在韩冈之上。
听了即时的翻译,蒲宗孟不知道这是不是辽国国使已经了解到了朝中的现状,故意如此刺激自己。
但耶律迪的视线此时已经在追逐着不远处城墙上的人群。
开封正在整修城墙。
城东面的工地上,能看到数百上千的民夫,沿着墙上的架子奔走着。只砌到中段的砖石,让城墙上下两端有了极为明显的分野。
东京城的城墙并非一条直线,而是弯弯曲曲宛如水波。尽管耶律迪对守城的战法不了解,可多看几眼之后,就能明白这样布置城墙有着什么样的好处。
“最近开封的新城城墙因故加筑,弄得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换做平日,这城墙之侧,水波粼粼,杨柳依依,也是一番景致。”
见到耶律迪关注城墙,蒲宗孟很快便收拾了心情,指着城墙上下,微笑的向耶律迪介绍着。
“这城墙怕不有五丈高吧?”
“或许还要高一点。”蒲宗孟扬声道,“开封周围五十里,光是为了给外城城墙包上城砖,就从天下各路调运砖石达三万万块!”
三万万?
换算成钱不知要有多少。
耶律迪感觉到蒲宗孟和他从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大概是要等着看自己咬指吐舌的惊讶表情。
“有五丈高的城墙,已经算的上是坚固,而贵国还要在上面加筑,不知是要防备谁?”耶律迪悠悠然问道。
南人到底有多害怕大辽?这里距离边境可是有一千里。
越是仔细的观察,便越能发现南朝的虚怯。
耶律迪现在越发的肯定,之前不能击败宋国,不过是个意外,因为不敢尽全力而缚手缚脚才会产生的意外。
一年的时间,不费吹灰之力便灭掉了两个百万丁口的国家,耶律迪毫不怀疑大辽的国势正处于最鼎盛的阶段,镇压东西南北,远及万里之外,要不然宋人为什么会不惜巨资来给都城包上城砖?
“说不上是防备,毕竟现在也没有外敌能入我中原半步。不过是为了修造放置火炮的炮台,顺便加增少许,算不得什么。”蒲宗孟远比接伴使朱服要大方许多,十分坦然,“倒也不是不想在边寨上修,但火炮毕竟才出来,炮台到底怎么修才好,谁也说不明白。在京城先把各式炮台都修一下,评出优劣高下,就可以推广下去了。”
‘火炮!’
听到蒲宗孟嘴里吐出这个词,耶律迪淡淡微笑就浮现在脸上。
不用弩箭,一个契丹勇士能打三个汉兵。
这是过去在契丹国内流传的豪言壮语,不过在这豪言壮语背后,就是对宋人弓弩深深的戒惧。
不过现如今,就是宋人用了弩箭也不怕了。因为大辽这边,也有了威力更大的远程武器。
就算没有从行商嘴里听到那些传闻,就算没有去辽阳府亲眼看一看,耶律迪都清楚,火炮究竟是多么危险的一种武器。
那毕竟是出自韩冈的手笔。即使在上京道的草原之上,韩相公的名气都是如雷贯耳,尽人皆知。
草原之上,既缺乏富足的生活,也缺乏治病的良医。而天花,就是诸多让草原之民畏惧的病症中最为恐怖的一种。他们可以不知道谁是太师,可以不知道当今天子是谁,但不会不知道发明了种痘法的药师王佛座下弟子。
也是依靠种痘法,尚父殿下拉拢了一大批异族的人心。只要顺服听命,按时进贡,就能得到朝廷的回赐。
对于任何一个草原部族,人命最为金贵,在争夺草场的时候,男丁稀少的部族只能被挤到水草最稀薄的驻地,甚至还有被吞并的危险。能在天花下多保存下一个男丁,就意味着几年十几年后之后能骑马挥刀射箭的汉子,来自朝廷的赏赐,是任何一个部族的族长所不能拒绝的。
但耶律迪相信,尚父殿下不会忘记是谁带来了这一切,到底是谁让他可以有今日的风光。那一位带来天赐良机的南国参政,说不定,也可以让他失去一切。
火炮既然出自韩冈之手,又能得到南朝如此看中,大辽上下谁能视而不见?
就在辽东,辽阳府的铁场,同样是日夜火焰不熄。那里不但能炼铁,同时还能够铸造火炮。
这一年来,南京道上的铜匠,还有铸钟匠,全都给集中去了辽阳。依照细作传来的图纸,来仿制火炮。
火炮不过是外形特异的铜钟而已,而且不用考虑音色,有了图纸,甚至还有了具体的数据,对铸钟匠来说没有任何难点。只用了半年不到,火炮便铸造成功,而且尺寸还比宋人的火炮更大一点。
尽管没有商人口中那么夸张的威力,但发射起来惊天动地,的确不负韩冈之名。
相比起重弩,火炮更适合大辽的军队,用来克制宋人的军阵,没有比火炮更优秀的武器了,而且南京道上的城池,也有了最有力的守护者。从高高的城头发射出来的炮弹,放在地面的火炮难道还能与之比较射程吗?
“啊,或许林牙还没听说过火炮。”
蒲宗孟的试探拙劣得让人感觉很可笑,耶律迪笑问道,“听说过了。听说又是小韩参政的发明,只是了解不多,想来又是一件利器?”
直询军情,蒲宗孟却回答得坦然,“的确是利器,今年就造了八千门火炮直接配发军中。”
他自知辽国有多少奸细在国中,岂会不知火炮底细,耶律迪装痴卖傻,反倒惹其暗笑。
‘是三千门,而且是虎蹲炮。’
这又是个想要靠吹嘘来吓唬人的蛤蟆。
耶律迪心下冷笑。
殊不知肚子鼓得再大,也依然还是蛤蟆。
辽阳府那边也铸了虎蹲炮。射程比马弓还短,速度比重弩还慢,说是适合防守军阵不被骑兵冲击,但实际上,有多少效果还得上了战阵再说。
宋人在装备大军前,肯定也有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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