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为止,还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说因为没有将《唐书·宰相世系》的姓名按原序列出,的确是苛刻了一点,但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可除了《周官新义》和《唐书·宰相世系》这两题之外,另外一题,黄裳对《墨子·明鬼》中的一节的议论,被考官判粗,那就说不过去了。
这也就是张璪叫苦的原因所在。
正常来说,在阁试中,考生但凡能将题目的出处准确找出,并准确写出了上下文,之后的‘论’,只要不是写得太差,有犯讳或是白字,一般考官是不会穷究内容的。
毕竟能被推荐参加制科,都是当世有名的才子,至少才学卓异,超出侪辈。并不比名列三馆秘阁的考官稍逊。有的考生在儒林中的名气,甚至远在考官们之上。考生的论点与考官抵触,究竟是谁对谁错,根本都扯不清。难道说那些闻名于世的大儒参加制科,他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还要得到三馆中的官僚认同不成?
放在是直言极谏科,更是皇帝都要顶一顶,与考官不是一个路数,再正常不过。
能将阁试中刁难人的题目,全都找出出处,写明上下文,已经足以证明考生的能力了。
可这一回,三馆秘阁的考官偏偏将黄裳写对了出处,写明了上下文的一道论判了错。
在张璪看来,黄裳的这一篇论,除了论点异于新学、偏近气学之外,并没有别的问题,也没有犯讳,文采也算得上不错,不说有多出色,但以其他人的论述作比较,已经足以通过了。
试卷从张璪、韩绛的手中传给了韩冈,韩冈看了一下之后,神色立刻就变了。
‘韩冈铁定要闹事了。’
这是张璪看见韩冈阅卷表情后的第一个念头。
“玉昆?”他试探的小心问道。
韩绛也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韩冈。
韩冈要是想为黄裳讨公道,必然会拿着通过的三人的试卷作比较,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这最后两题的出处是在哪里?”
在韩绛、张璪的盯视中,韩冈忽然抬头问道。略嫌阴冷的神情,又恢复如常。
“一题出自《春秋公羊传注疏》,另一题是出自令岳的《周官新义》……玉昆你应该知道吧。”张璪指了指传到韩冈手中的试卷。
韩冈的确是明知故问,看到前面的几份考卷,尤其是参考已经通过的三人的考卷,已经能让他明了题目的出处了。
一个出自唐代徐彦的著作,《春秋公羊传注疏》中的疏。
《春秋》是鲁国国史,为孔子编修,是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公羊传》是流传下来的《春秋》最早也最重要的三家注释之一,为公羊高所著;汉代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诂》,是公羊传的注,是注释的注释;而徐彦所作的疏,便是注释的注释的注释。出自于此,又加上是前后颠倒、改换句读的暗数,能靠自己找出出处,难度不低。
另一题则是出自《周官新义》。虽然是今人的著作——也就是王安石所著——但这的确是得到官方认定的经籍注疏之一。不过在张璪看来,这一题虽说是暗数,未免扭曲的太过分了。八个字中,有四个无意义的助词,这样鬼才能猜得到。这一题,黄裳没有做出来,通过的三人中,陈瓘和李之仪也没有做出来,倒是张璪推荐的宋涟做出来了。
“这六题分别出自经、史与古人、今人的注疏。”韩冈指着试卷对韩绛、张璪说着,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愤怒,“说起来崇文院的几位的确是煞费苦心。”
韩绛默然不语,张璪点点头,皆在等待韩冈的下文。
“不过这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的考题吧?……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的考题在哪里?”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四)()
黄裳已经到家了。
刚刚进门,妻子便带着家中的婢女迎了上来,一如平日娴静的帮黄裳更衣。
待妻子安静的取走外袍,黄裳问道:“怎么不问考得如何?”
“官人考得如何?”
黄裳妻子的问话漫不经心,精神像是全放在黄裳汗湿的内裳上。
黄裳微微一笑,叹道:“总算是考完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换件衣服,在家中等待消息,消息来得不会太迟。
就像方才与他一同出皇城来的其他参加阁试的考生一样,在家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被决定。
与黄裳一起参加考试的十余位考生,似乎都没什么想与人交流的意思,离开了皇城后,相互间便匆匆打了个招呼,然后分道扬镳。就算有把握通过阁试,之后还有一场御试等着他们,一众考生,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与竞争者交流。
与通过了礼部试便已经确定了进士资格不同,仅仅通过阁试,并不代表拿到了制科出身的资格。大多数通过阁试的考生,最后在御试中,依然还会落榜,以第五等的评价成为失败者。想要一个第四等难如登天,第三等开国以来更是只有两人得到。有时间结交对手,还不如回去复习应考。
“博士肯定能够过阁试。”帮着黄裳更衣的一名小女婢叽叽喳喳。
黄裳笑了,问着家养的小女婢:“何以见得?”
“有小韩相公推荐,博士的学问还用说吗?”
“那可说不定,能进阁试的都是有两府的相公推荐。”
小女婢摇头表示不信:“他们哪比得小韩相公?”
“单个比不上。但下面有人啊……”黄裳轻声叹着。
都说上面有人,但下面有人才是最为可畏的。太祖皇帝黄袍加身,何曾靠了上面?
一边想着,黄裳一边听着妻子的吩咐,将湿透了的内裳从身上剥了下来。
“怎么出这么多汗?”黄裳妻子抖了抖刚刚剥下来的内裳,全都是汗水。
小女婢也慌忙端了热饮子来,让黄裳端着,自己则拿着一块干布帮黄裳擦着背后上的汗。
“一时急得满身汗。”黄裳喝了一口热饮子,一股子暖意从喉间传到了全身,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笑道:“也幸好就这么一场,这样的阁试,为夫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在经过了这一场阁试之后,黄裳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样,内裳的前后襟都已经为汗水湿透,方才在冷风地里一吹,便浑身发冷。只是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在室内时的憋闷便被一扫而空。
虽然仅仅是完成了阁试,他却像是卸去了心中块垒,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成与不成,就等考官们如何评判,一时之间,黄裳也不想太放在心上。
“是题目太难了吗?”
“的确有难的。”黄裳在妻子面前一向坦然,等着常年在外游学的自己,在家中一直毫无怨言侍奉舅姑,礼敬兄嫂,这样的妻子,让他极为敬重,“不过让为夫为难的,可不是那难题。”
“那是什么为难?”
“王平章和韩参政,考中和黜落,为夫在这两边有些为难。”
“为什么?”黄裳的妻子疑惑的睁大眼睛望着丈夫。
虽然妻子容貌普通,年岁已长,但不经意间的神情,还是让黄裳心头一颤。
轻轻握了一下妻子更在为他套上一件新亵衣的手,“王平章、韩参政这对翁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平章如今势大,崇文院中都是他的人,若是为夫不从其学,就只能饮恨今科。而韩参政的气学,有堂皇大家的气象,正与为夫相合。平常怎么写都无所谓,但今天偏偏遇上考题要两边选一边,为夫可是为难了许久。。”
在黄裳去做留到最后的一道题,选择如何回答时,他苦思半日,最后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而不是屈从于时论。不论当今科举是否以新学为圭臬,使得无论何家学派的贡生都必须对其低头,在制举的阁试上,黄裳并不打算依从新学的见解来论述自己的观点。
除了这一道题之外,还有一道题,黄裳无法确定出处,其他四题中,黄裳有三题还是很有把握的。
黄裳唯一没有确定出处的一题,在短短两个四字句中,竟有一半是助词。想要通过被助词分割、且顺序与原文完全不同的四个字来找出出处,未免太过为难人。黄裳在这一道题中,充分体会到了出题人的恶意,看了两遍之后便聪明的选择了放弃。
剩下的一道题做出来,却没有把握的一题,是要他列出七十余名唐时宰相的名单,明显的又是出题人想要为难考生。黄裳虽然全都写出来的,但还是有些没把握。从出题人的角度来看,多半名单的顺序也会是评判的依据,否则这道题也没太高难度了。
在有一道题没有做出来,一道题又缺乏把握的情况下,黄裳面对论点要在新学和气学之间选择落足点的时候,还是选择了坚持自己的见解。
考中制科,日后便能够高官显宦,由此回报对自己栽培多年的韩冈。但在新学和气学之间,不畏权势,坚持己见也是一个回报,如果委曲求全,如何面对一力宣讲气学的韩冈?
今天能为了御试的名额,屈从新学,日后也有可能为了前途,而背叛气学。与其这样一步步的发展下去,不如现在就坚定想法。
“原来如此。”黄裳的妻子点着头,手脚麻利的给黄裳套上在家穿的外套,看起来完全没有在意。
“君子行事,言不苟合;行不苟容。与其曲己意,媚上官,还不如长舒胸臆,如此方能还韩参政恩德之万一。”黄裳不怕多话,费尽口舌,也要跟妻子说明。
“官人说得是。”黄裳的妻子帮丈夫整理着襟口,听到后,便屈膝到了声万福,“正该如此。奴家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既然要在韩参政和王平章中间选一个,那根本没什么要多想的。”
看来妻子是不在意,这让黄裳放下心来。比起外面的风波,宁静的家中,是黄裳最是安心的地方。
而且现在也不一定说肯定过不去,就不知那位眼神阴冷的主考,是否会畏惧新晋参知政事的权势。
……………………
史馆修撰蹇周辅的眼神是有名的阴冷,加上过于瘦削的脸颊,站在房屋的一角,都不用说话,直接就能将小孩子给吓得哭不出声来。
当年他在御史台,几次奉旨审案,都是痛痛快快的就将事情给办下来了。犯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着口供,这与蹇周辅表现出来的态度和表情不无关系。
他现在脸上依然阴气森森,只是面对他的是日常相伴的同僚,都吓不到人。
蹇周辅指着手中的一份考卷,“这份卷子写得不错,六题写出了五题,就是这一条论不对。”
“五题?谁这么能耐?”
几名考官一起拥过来,仔细的读了起来。
跳过了唯一一道被跳过的地方,翻看每一题的回答。这张卷子的主人其实在试卷中,讲各题的出处全都指明了。
“论似乎是差了点。”一人皱着眉头。
“不仅仅是差,议论的方向错了。”蹇周辅摇着头。
“的确是错了。”另一人附和他道,“王平章肯定不会答应。”
“可要将之判‘粗’,其举主能答应吗?”又有一人在旁问道。
“王平章更近一点。”蹇周辅笑道,笑容一现便收,又恢复其木然、阴森的外在表情。
“这就两条了。其他都没问题吗?”
“没问题了。”第一人点头。
“不,还有一条。”蹇周辅低声道,“这一条人名的顺序错了。”
蹇周辅少年时与范镇、何郯为布衣交,但范镇、何郯显达之后,蹇周辅却累考不中,最后是通过特奏名入官,之后才考中的进士,比起昔年老友,迟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他已近六旬,距离重臣的班列依然遥远。但蹇周辅在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这三馆一阁组成的崇文院中,算是老前辈,说话有些分量。而朝廷任事,也往往先选择他这种老成稳重的三馆中人来主持,一来二去,倒是威望日高。
这一回的主考,就是看在蹇周辅的年纪和才识,这是朝廷任用他的主因。
“这就三题了。都判粗的话,此人可就要被刷落了。”
“朝廷开制科,其用意,各位应该明白。不让滥竽充数者充斥朝堂,我等才会奉旨参与知阁试。制科只待当世大贤,宁缺毋滥,但凡可判可不判的错处,全都算成错误,没有必要保全。”
蹇周辅坚定的说着。不过他已经看出这份试卷的主人。
虽然有弥封官,但看了几眼之后,试卷的归属很容易能够确定。这一次的制科总共就十几人,不是数千人参加的进士科,要想一卷卷的对应上,也不会很难。
在这一次的考试总,黄裳的答案中规中矩,在十二人中排在前列,但不论是什么样的作品,即使再完美,只要有心去找,总能找到错处。而这一次,不是简单的错误。
“但这是黄裳的卷子啊。”一名考官叹道。
蹇周辅顿时瞪起了眼:“我等奉旨监考,难道首先考虑的不是完成太后交托的任务?崇文院是天子的储才之地,也是朝中最为清要之处,难道要畏惧一参政?王平章如何会让他的女婿当面大逞凶威?!”
蹇周辅一点儿都不怕。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五)()
【六千字的大章,补昨天的份。】
稍稍安抚了几位同僚,蹇周辅安安稳稳的坐了下来。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是苏洵所说的为将之道。所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尽管在韩冈、章惇的影响下,使得在枢密院和武学之中,对苏洵这种书生之见嗤之以鼻——为将之道,首在庙算,在于战前的粮秣、兵备和训练,在于知己知彼,在与他们本身的专业素质,至于临战时的指挥,让三军安危系于一人的性格上,这却是在军事上要极力避免的情况。
但作为诸人之首的蹇周辅表现得如此沉稳,仿佛三军有胆,让其他几位考官都安定下来。
很可能即将面对暴怒的韩冈,蹇周辅浑然不惧。
新党、韩党越是对立,他越是安全。
既然自己判黄裳落榜,主因就是因为黄裳的观点是气学而非新学,那么韩冈为此来非难的时候,王安石就必须维护自己。
这不以个人想法为转移。
在两家相争的情况下,选择一边倒虽然有彻底开罪另一方的风险,但也必然会得到这一方最有力的维护。
只要王安石还想让新学站在官学的位置上,否则他一避让,气学可就要趁势而起了。像自己这种公开坚持新学的官员,事后若被韩冈打击报复,王安石怎么去维持新党的人心?
而且韩冈如果要为黄裳张目,他怎么面对韩绛、张璪?政事堂中的另外两位所推荐的人选。同时王安石、章惇所举荐的两人悉数落榜,反而不便袖手旁观。
重要的是,黄裳已经在阁试上被黜落,韩冈不论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可能推翻考官们的结论。抡才大典之所以为世人所重,正是因为即便贵为宰辅,也不可能干涉入选的名单。若韩冈今天开了头,日后莫说制科,进士科也会成为宰辅逞其所欲的场所,有识之士,哪个不惧?
韩冈要将黄裳推上去,硬是改掉已然确定的结果,必将惹来众怒。难道他不想要他的名声了吗?纵使太后会左袒韩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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