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会是西京?!”
“文、富会支持韩冈?”
叶祖洽和丁执礼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那怎么可能?!就是韩冈是北人,但他也是王安石的女婿啊。
……………………
“景贤拜见侍制!”
郑国公富弼的侄孙在范仲淹的儿子面前恭谨行礼。
范纯仁对待富景贤仿佛是自家的子侄,“好些年不见,贤侄都这么大了。”
“已经六年了。景贤还记得当初随三叔出东水门送侍制南下的事。”富景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了上去,“这是家叔祖命景贤给侍制送来的信。”
范纯仁笑着点头,接过信,又命人空出一匹马来,让富景贤上马。富家人,就是他的子侄一般,一点也不会觉得生疏。
庆历之时,富弼与范仲淹是最紧密的政治盟友,一在东府、一在西府,共同推行新政。
与那个专门坑队友的欧阳修不同,富弼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一直被范仲淹连累。其出使辽国时,所携国书都被人篡改,日后其首次自两府出知地方,也是因为跟随范仲淹。而之后,范仲淹病逝,他的墓志铭也是富弼主笔,不擅诗赋的富弼还写了一篇吊祭范仲淹的祭文。而且范纯仁早亡的长兄范纯佑的墓志铭,也是富弼亲笔撰写。
相对于一直往来不绝的富弼,因为欧阳修在范仲淹神道碑上所撰写的范仲淹与吕夷简同时复起之后,‘二公欢然相约,共力国事’的那一段,倒是很早就疏远了——范纯仁认为自己的父亲自始至终与吕夷简未曾和解,便将那一段给删去,欧阳修却说‘此事所目击,公等少年,何从知之?’由此而疏离。
另一方面,富弼当年科举不第,转头却得以去考制科,最后制科得中便是范仲淹举荐之功,且富弼能做晏殊的女婿,也是因为范仲淹在晏殊面前的大力推荐。
富弼在《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中所写的两句‘师友僚类,殆三十年’,便是两人情谊的最好总结。
信上别无他语,只是普通的问候。范纯仁与富弼,以及富家的子弟常年鸿信往来,逢年过节都要致书问候,今日信中的内容与平日别无二致。但隔了数百里,特地派了侄孙来送信,说是普普通通的问候,也要人信才是。
范纯仁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然后命左右离开一点,直接问:“郑公有何吩咐?”
虽然在范纯仁面前侃侃而谈,但富景贤还是有些紧张,范富两家的关系虽不必多说,但范纯仁从来都不是因私情而废公事的人。
旧年王安石入政事堂推行新法,宰相富弼阻拦不得遂告病回乡,范纯仁便上本指责富弼是‘恤己深于恤物,忧疾过于忧邦’——怜恤自己比怜恤外事更深,忧虑自己的病情超过忧虑国家——所以是‘致主处身,二者皆失’为君主效力和为自己安身立命,二方面都有过错。
“……不知侍制可曾听说推举宰辅一事?”
“自然。”范纯仁点头,但随即皱起眉,“不过依行程,纯仁可是要在朝会之后入京,在给郑公的信上也是这么写的。郑公如何会遣贤侄来此处侯纯仁。”
“景贤离家前叔祖有言,侍制一向忠于王事,上京必然兼程,只要在南薰门内守着就好。”
“……知我者郑公。”范纯仁眼神闪动了一下,叹了一声,“郑公如何说?”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三)()
“家叔祖吩咐景贤,如果侍制觉得推举宰辅一事有悖祖宗之法,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难道郑公也觉得变法好?”
“家叔祖说了,潞国公曾经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范纯仁思忖了一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正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何事不可预?”
这句话文彦博敢说,富弼当然也敢说。要不是嫌拾人牙慧,很多人并不介意多说个十遍八遍。
“这样啊。”范纯仁点了点头,“那如果纯仁决定参与推举,那郑公又有如何吩咐?”
富景贤顿了一顿,看了范纯仁一眼,沉声道:“请侍制推举韩冈!”
富弼对韩冈的欣赏,范纯仁很早就知道了。
主要还是当初韩冈在白马县,救治流民百万。富弼得知后便在家中说王安石为国抡才尽找些奸险之辈,为自家招婿倒是多长了几只眼睛。富弼次子富绍京曾经写信给范纯仁,将这件事当笑话说了一遍。
不过范纯仁对此评价也是深以为然。虽然说韩冈的卖力使得新党安然度过了危机,但百万流民的安危,远重于朝堂政争,若是流民救治不当,整个京畿之地都要陷入大乱,孰重孰轻,不可能不明白。
只是富弼如此明确的表态要支持韩冈,但韩冈本人会怎么做?
这么多年来,他对新党的帮助无人能否认。尤其是在军事上,没有对外战事上的成功,新党的根基不会这么牢固,而以富国强兵为名的新法,也会失去推行的正当性。这一切,韩冈在其中功不可没,他可能放弃之前的一切,转投到旧党的怀抱?
“不知贤侄如何看新法?”范纯仁问道。
当初王安石推行新法,派去洛阳的新任河南知府叫富弼家缴纳免行钱。钱是小事,但脸面丢大了。但那一位是吕夷简的女婿,与富弼早就结下了梁子。他上门让富弼家交免行钱,几分为公,几分为私,那是不必多说的。但富家对新法的态度,在李中师以权谋私之前,就已经是没有半点好感了。富弼从宰相的位置上退下来,正是因为王安石进入了政事堂。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但积怨却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消除。
富景贤的心情却是一松,范纯仁既然这么问了,也就是代表他已经意动。
“新法有其害,亦有其利,其攫取民利之本意,景贤一向不喜,但在役法上,却是要胜过旧日的差役。”
过去的差役法,由于残民过苛,一直为人所诟病,纵使司马光也曾上表要改革役法。但新旧两党分裂朝堂之后,还能坚持旧日态度的,却就只剩那么几个了。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只要不昧着良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富景贤继续说道:“而且如今新法推行日久,民情惯熟,若遽然再改,就如当初以新法变旧法,百姓不宜再受如此苦……这也是家叔祖的教诲,不知侍制如何看。”
“贤侄回去后,请上覆郑公,纯仁的想法与郑公一般。”
富景贤深深低头:“景贤明白了。”
……………………
“包绶?”乍听韩冈提起一个陌生的名字,王厚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是包约、包顺的人?”
包约、包顺都是曾经让王韶、韩冈和王厚绞尽脑汁去对付的蕃部大首领的名字,原名自不是如此,只是因为仰慕传说中的包拯包侍制,自归顺后便请求朝廷赐予他们包姓。
“不是。”韩冈摇头,“不过也有些瓜葛就是了。”
“什么瓜葛?”
“他是包孝肃的儿子,这不是瓜葛吗?”韩冈笑了,“……而且也是潞国公家的新女婿。”
“包孝肃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怎么他儿子才被文潞公招了做女婿?”
“是续弦。”
“潞国公把女儿嫁过去当续弦?!”王厚惊问道。
如文彦博这样宰相、枢密全都做过的身份,把女儿嫁出去却不是元配,可谓是有失体统。正常来说,最多也只会是嫁出去的女儿早亡,将小女儿嫁过去做续弦,维持过往的姻亲,也可以保证外孙的安全。
即如欧阳修先以薛奎薛简肃长女为妻,丧妻后又娶了薛奎的幼女。所以同为薛奎女婿的连襟王拱辰就写诗取笑道,‘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刘敞也拿他说笑话,说是先弄大蛇,在弄小蛇,当然,这里的蛇是‘虚以委蛇’中的那个音——姨。
“不过包绶的年纪比你我都小,包孝肃过世时才五岁。听说是长嫂崔氏抚养成人。所以当初文潞公还特地上表,要为崔氏请封。”
王厚拿着包绶的名帖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字不错……只是递了名帖来?”
“已经足够了。”韩冈道,“我说过的……潞国公从不服老。”
王厚点了点头,但又道:“就文潞公一位?西京的其他元老呢?”
“还有郑国公。”
韩冈从厚厚的一摞名帖中中找出一封来,王厚看了一眼上面的姓名,“富景贤?”
“郑国公的侄孙。不过听说因为郑公三子无子嗣,郑公准备为其将景贤过继来,跟亲孙子没区别。”
听到韩冈如此说,王厚心中惊异不已。韩冈与富弼议亲虽只是刚起个头,但能知道这些富家内部的隐秘事,韩冈私下里与富家的联系可见一斑。而且从这些事来看,富弼对韩冈的欣赏也是显而易见的。
“愚兄听说富郑公对玉昆你一向都很看重,现在看来是真的了。玉昆你到底是哪里得了郑国公如此青睐?”
韩冈哈哈笑道:“因为郑公与我都不擅诗赋吧?”
王厚为之莞尔。
昔年科举以诗赋取士,富弼若不是转从制科出身,一辈子都做不到宰相。之后富弼被招试馆职,仁宗皇帝还特地将原本应该考核诗赋水平的考试,改成了策论。
但若说富弼是因为韩冈也不擅长诗赋而对他另眼相看,那绝对是一个笑话,不如说两人的经历极为相似。
中制科入仕十三年而为枢密副使,是富弼。而特旨得官十二年后任西府副贰,则是韩冈。
“恐怕还有性格。郑国公敢对天子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而玉昆你,就干脆是当殿杀宰相了。”
韩冈摇头不语。他与富弼的性格还有些区别。
仁宗时,群盗犯高邮,知高邮军晁仲约无力御敌,便要求城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出城相款待,请盗贼们高抬贵手,去他处抢劫去。之后此事曝光,对这位无能的晁仲约,富弼要杀之以为后人之戒,而范仲淹则表示反对。事后还对富弼说,‘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他日手滑,虽吾辈亦未敢自保。’富弼则始终不以为然。
从韩冈的角度来讲,以公事论,晁仲约当然该死,但韩冈并不是朝廷的代表,也没有坐在御榻上,没有必要为王法的威信担心。换做他当年处在范仲淹的位置上,也只会将晁仲约远远的打发出去。就像这一次对待叛逆,能够免除一死的,就尽量保住他们的性命。
“这一位也是来递门贴的?”王厚又多看了几眼名帖,然后摇头,“字不如包绶。”
“不,昨天他已经来过了。他这一回入京,是为了迎接范文正公的儿子。”
“……是范纯仁?”
“正是范尧夫。”
这个时代,以尧舜为名为字的士人多如牛毛。这边有个范尧夫,而洛阳过去还有个邵尧夫。
这一位算是旧党之中,没有什么瑕疵的。司马光对新法的反对最为激烈,所以他才是赤帜。而范纯仁虽非赤帜,但刚正严毅之处,也让新党头疼了很久。
王厚隐隐记得将要入觐的侍制中有这个名字,但时间要差上几日,“他不是来不及了吗?”
“郑国公既然这么说,就可能有把握。”
“说的也是。但这一位范尧夫,玉昆你过去有没有见过他?”
“当然有过。只是谈不来。现在几年过去,说不定会好些……不管怎么说,都是文正公之后,我横渠门下得有一份敬意才合适。”
范仲淹于张载有劝学之德,说起来韩冈与范家也算是有一段渊源。当初范纯仁贬官京西,曾经特地绕路,去见过时任京西都转运使的韩冈一次。那一次会面,不能说是很愉快,两个对自己的道路坚定不移的人,道路又相背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合得来。
“仅仅敬意恐怕不够呢。”王厚道。
“君子和而不同。总是有相和的地方。”
韩冈从来都不是新党的一份子。若说让王安石头疼的次数,韩冈不比任何人稍逊。
新学、新法、新党,这是三位一体。再过几年,世人忘了旧法,那在台上的就都会是新党了。
韩冈与旧党,完全可以求同存异。在旧党元老已经无法翻身,而新人又难以出头,甚至因为刑恕而要翻船的现在,韩冈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而且韩冈一旦秉政,他肯定会学新党一样,从科举上着手来提拔人才。能多一个出头的门路,北方人都会趋之若鹜。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四)()
“说是二十六,没想到昨天又多了一支手。”
黄裳走进宣德门的时候就听见身边的人在说。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这是范妙才。”
“是宝文阁典军。”
黄裳并不认识这两个说促狭话的,但他们说的是谁,他还是知道的。
昨日兼程入京,并及时在宣德门登记,让有资格参与选举的重臣数量,从二十六增加到了二十七。
但黄裳没有在前后左右的人群中看见范纯仁。虽然他并没见过这一位,但范纯粹是见过的,不知道两人长得像不像,见面后能不能认出来。不过就算范纯仁与其弟并不相像,但等他出现在宣德门时,肯定会引起围观,不认识的也会认识了。
“有资格当选的就那么几个,这叫人怎么选?”
“京城外的哪个不受牵连?冯当世的儿子都要被女婿给拉进去了。偏偏苏轼、刑恕又都是交游广阔的。开封府这一回为自己清扫开路,可是不遗余力。”
“呸,凭他也配!”
“怎么不配?手上攥着多少人的把柄,谁不要畏其三分?早点将他送上去,也可让开封府给空出来。要不然,就等着被传进开封府二堂吧。”
权知开封府沈括,虽说的人望低得可怜,不论新党、旧党都不待见他,可是他能得到的选票,在预计中至少能排进前三。他就像掌握御史台的李定一样,名声虽然不好,但让他们留在原位上实在太危险了。若他们落选,说不定会拿着手中所掌握的阴私来报复所有不投票给他的大臣。为官这么多年,谁屁股后面没有些没擦干净的东西。
黄裳觉得这件事恐怕也是自家的恩主事前所没想到过,若不是由沈括来主审所有叛党,那他在这一回的殿上推举中,根本赢不了任何人。而决定将这一主审权交给沈括时,韩冈好像正在殿上。
不过沈括的人望之低,并不仅仅是他的反复无常,也包括他的籍贯。
“大宋治下四百军州,难道都只在南方?”
“如今是南风大盛,就是韩三,不也照样是王平章的女婿。”
“王平章对女婿还不如对仇人好。曾布做参政的时候,王平章可没拉他下来。”
南北对立的传统源远流长,这两年因为变法,使得南方大胜,北方纵是心有不甘,但还是给强压下去了。黄裳自己就是南方人,而且是南方人中名声最不好的福建子,闽人。被称为腹中有虫,视为奸猾的代表。对南北之争,黄裳终归不可能去支持北人,最多也只是因为韩冈的缘故,而选择中立。不过这样态度,光是在韩冈那边就过不了关。门人首鼠两端,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高兴。
“就是今天了。”
“等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了今天。”
“可是有好戏看了。
“不只是好戏吧。哪家瓦子里能看着这场面?”
“不知要是没被选上,会是什么模样?”
“那还真要好好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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