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舜臣麾下的万余人马,没有躲在城墙之内的打算。城中存放的是粮草,以及用不上的马匹,由五百汉军看守。
而大军主力,都是以城墙为倚靠,在外围准备了一圈防御工事。四座位于城外近处的营垒,配合城中守军,这才是初步完善的城防体系。
天气虽然变冷得快,幸而地气尚暖,掘地挖坑比起隆冬来要容易许多。王舜臣军中不缺铁镐铁锨,有了称手的工具,几天下来,一浅一深两道壕沟,就出现在营垒的外围。到了近两天,气温降到了冰点,阴暗处冰雪不化,再想掘坑难度就大了许多。当然,这难度现在是在黑汗人那边。
王舜臣绕着城下的走了一圈。一名骑着骆驼的骑兵在营地门口停下,远远的看见王舜臣,便直奔了过来。隔着三丈便被王舜臣的亲兵拦住。
王舜臣走过去,那名骑兵单膝跪倒,禀报道:“钤辖,前方游骑回报。昨夜黑汗的前锋在南面一百四十里的胡桐林扎营!”
王舜臣闻言精神一振。这黑汗人终于到了。
“可曾打探得到有多少兵马?”
“一千二三,都是骑马,有盔甲的占了大半。打着红旗,只是旗号看不懂。”
“能做前锋,必是精锐。也不用看懂他们的旗帜。”
见居中传信的骑兵不能给出更多的信息,王舜臣挥手让他退下,又招呼亲兵过来:“去通知各营。贼军前锋昨夜在南面一百四十里胡桐林扎营。”
亲兵接令就要走,但领头的亲将却停下脚,问道:“钤辖,是招各家将军过来议事?”
“让他们知道有这件事就行了,都安心做事,没必要慌慌张张的。到晚上再照常过来说话。”
毛毛糙糙,徒让人小看了。王舜臣不觉得有必要那么紧张。
前锋到了南面一百四十里,去掉斥候报信的时间,大约两天后,当能进抵城下。而黑汗人的斥候,快则今天晚上,慢则明日上午,就该过来了。
这是黑汗人出兵的第十九天。其前锋要抵达城下还要两天,至于主力至少三天。
对于黑汗人的行动速度,王舜臣嗤之以鼻。以正常的行军来说这个速度不算慢,但眼下却是攻敌,当然要以快为上。
换作是他王舜臣的话,首先不会选择在冬季将临的时候进兵。又不是军情紧急,冒着风寒出兵毫无必要。不过一旦确定出兵,必然会先选派轻兵攻袭,让敌人不能安心修筑营垒,主力在后赶上,便能一举破敌。
这是王舜臣习惯的战法。之前在攻打北庭后,以八百骑兵飞速驰援。等到击败了龟兹来援的大军,又毫不耽搁的一路西进,趁回鹘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龟兹、焉耆、末蛮这样的重镇全数攻克。攻敌如救火,迟疑片刻,敌人就能做好防备了,那时候,不知会有多少无谓的损失。
王舜臣以己度人,本来还以为黑汗军会走得更快一点。由于两地距离的问题,王舜臣收到黑汗出兵的消息时,黑汗军出兵已经七天了。当时王舜臣预计,留给他反应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天,最少可能只有五天。
也正是有这个原因在,他否定回撤摆音的决心才能下得这么快。人心不定,撤军就不能快。但背后给人追着,万一赶上来怎么办?输得不明不白,那才叫冤枉。
但即便只有五天,用来准备御敌却也足够了。不用匆匆忙忙的撤军,王舜臣除了调动部分人马,并征发本地精壮来整顿营垒,更顺理成章开始坚壁清野。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王舜臣动用了战利品,搜罗光了当地回鹘人中的精壮和存粮,并安排一干妇孺退往后方。当发现黑汗人迟迟不至,他甚至还有余暇清除了末蛮一带所有不信佛教的居民。
在信仰上,王舜臣没有歧视。信什么都好,只要听话就行。只是要收复回鹘人心,没有比攻击他们的死敌更简单易行的办法了。
要辨别信仰还是很容易的。由于两教上百年仇杀的缘故,靠近边境的末蛮一带,反而找不到几个大食教的信众。散布在佛教的教众中,就像是白羊中的黑羊那般显眼。
总数两百多人,全都带着仅够十天的口粮,被驱赶着南下。
“要是更多点就好了。”王舜臣事后对人说着。
要是有个一万两万,还能多消耗一些黑汗军的口粮。可惜只有两百多人,只能算打个招呼,顺便催促黑汗人走得再快一点。
等到做完这一切,又休整了两天,黑汗人这才姗姗来迟。
这样的对手,王舜臣不是很看得上眼。但既然来了,准备多日的大戏也算是开场了。
次日午后,外围的斥候小队开始受到攻击。派出去巡视南方道路的游骑兵,与黑汗人的轻骑兵正面交锋。
随着黑汗军的主力不断向北挺近,斥候们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两三天下来,伤亡甚重。斩获了三十多枚首级,而没能回来的探马,也有十多个。这样的交换比例,从攻打甘凉开始,就很少有过了。
但敌军的实力也探察的清楚了。拥有千里镜的斥候,同样的距离上,观察精度要比正常的斥候出色得多。数日的武力侦查,确定了敌军的数量。三万到四万之间。旗号不一,但其中精兵为数不少。据随行的回鹘斥候所说,其中最精锐者名为古拉姆,皆是自幼从军,随黑汗可汗南征北战。
王舜臣不知他们与契丹骑兵比起来是强是弱,但既然多年上阵,又跟随可汗征战,总是有些能耐。
呜呜的号角从腾空而起的飞船上响起,在晨光中,白色的平原为黑色所掩盖,黑汗军离开了前一日驻足的大营,向着末蛮城如洪水般涌来。
大地仿佛在颤动,就连风中都带着铁蹄撼地的回响。
王舜臣举起御赐的长剑,“开营,迎击!”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中)()
姆百热克站在望楼上。
漫山遍野的敌军占满了他的视野。
如阴云,笼罩了南面半幅地面,在雪地上铺陈开来。
腿软软的支撑不了身体,几乎都忘了呼吸,浑身紧张的发着抖。
他之前从来没上过战场。
只是汉军经过焉耆时被招入军中。因为他家是当地的大族,而他正是族长的儿子。
前一次与黑汗人的交战,他正好在后面。只听说黑汗人给前面的汉军打败了,然后就是被安排去拖尸体。
战斗发生在河滨旁,当姆百热克来到战场的时候,只有连衣服都被剥光的尸体,被砍去头颅后,横七竖八的被丢在地上。血染红了土地,流进了河中。
姆百热克强忍着惧意,与一群同伴将尸体埋进了远离水源与河流的地方。当用了两天的时间,所有尸体都被埋在了厚厚的土堆之下,对战争的畏惧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死人不过如此。战争也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他现在不敢这么想了。敌军的阵势,就像每年都必然从大漠中刮来的沙尘。像一堵墙、一座山那样缓缓压过来,晴日的蓝色顿时变得浑黄,三五步之外便见不到一人。
真的能打得过吗?前面有着铺天盖地的敌军,而这边呢,只有一万人而已。
报信的号角声呜呜的响起,声音从天际传来。
巨大如房子一样的头颅在汉军军营上空漂浮。四张鬼面,喜怒哀乐,望向东西南北四方。那是号角声传来的地方,仿佛鬼面的嚎叫。
连续两天,那巨大的鬼怪头颅都从汉军的营地中升起,但每天依然是如初次一样的让人畏惧。
姆百热克默默的念了几句佛。然后心情安定了下来。
他已经听说了,那是汉人制造的怪物,可以装着人上天去。
畏惧之心不减,只是转到了汉人所说的那位无所不能的药师王菩萨现世真身的身上。
随着号角声的响起,从城中到营内,都像是锅中的水一般沸腾起来。
还在营帐中的士兵,被号角声赶了出来,在营寨内集结,然后奔赴各自的岗位上。
姆百热克脚下的营地,有两千余兵力,拿起了弓弩和刀枪,但并没有出寨的打算,反而将寨门守得更紧。
出战的鼓声只有南面的汉军营中响起。
咚、咚、咚的撼动着人心。
营寨的大门敞开,毫不畏惧的直面着正前方的敌人。
首先从营中出来的是骑兵,出寨之后,便向两边分散开,在两翼的位置上扎定阵脚。接着出来的一千余人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出寨。
不同与之前的骑兵,出寨的汉军步卒扛着长长的大刀,提着巨大的重弩,顶上的盔缨如同血一样殷红,没有一点声息,只有身上的甲胄随着步伐哗哗的发出轻响,伴随着鼓点在合鸣,
离开营垒百步,直行的队列横向展开,转成了迎敌的横阵。
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卒,全都是一身的甲胄,在光下闪闪发光。
在他们的身后,巨大的投石车就跟姆百热克这边一样,设在汉军营垒内侧。营中囤积了不少河里淘来的石子和石块。一旦敌军来攻打,就能派上用场。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汉军已经完成了出营列阵。面对浩浩荡荡的敌军,严阵以待。
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胜过那群疯子。姆百热克心想着。
他的叔父带着一队族人去援救高昌,却没有回来,但在汉人面前,仇怨还有憎恨都不敢冒出来一点点。
不过这时候,姆百热克却只想为汉人助威。不仅仅是因为现在他就在汉军这里,黑汗人也同样杀了他的祖父、叔祖还有多少亲戚族人。黑汗人在西域留下的仇恨,远比汉人要多得多。汉人更不会因为自己信佛,就充满敌意。看到寺庙,他们也会去上柱香,而不是在佛祖菩萨的头上屙屎撒尿。
‘要赢啊。’
姆百热克默默念着。。
清晨的薄雾散去,地上的积雪莹莹反射着日光,天地间忽的变得明亮起来。
王舜臣举着千里镜,正在阵列之后观察着南面的敌军。
对面的黑汗人看见这边出营列阵,也转变了行动的步骤。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在阵前,然后横向排开。骑兵都没有穿甲,不仅没有铁甲,皮甲也没有,只有一身袍子,但好像都带着弓箭。
这是打算骑射?
王舜臣这些天从回鹘人那里打听了不少黑汗人的战法,那边似乎有一支十分擅长骑射的部族。每次上阵都是最先出动,用弓箭骚扰敌军,如果敌军不支,便挥起弯刀。
如果真的来了,那就是送来了一盘好菜。王舜臣可就是却之不恭了。
但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在千里镜的视场中,对面的将领正在列阵的骑兵前方来回奔驰着,似乎是在激励士气。而在另一旁,有一名骑兵正面对着这边,就是在千里镜中也很是模糊,但动作很像拿着千里镜在观察的样子。
千里镜在官军手中最多,但泄露了不少出去。不论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将领们手中都有千里镜。黑汗将军手中有个一柄两柄并不稀奇,可能是大食商人卖过去的,也有可能是这几天从斥候手中缴获的战利品。
不过王舜臣也不怕被人观察,他在天上还有一对眼睛,不是只能从地面上看人的黑汗军可以比得上。
黑汗人也是以号声做指挥。悠长的号角声后,骑兵开始向前移动,并不是向正前方攻来,而是开始分散包抄,转向其余方向上的营垒。以他们的兵力足以在分兵包围的同时,不减弱对宋军军阵的攻击。
数以千计的骑兵在雪原奔腾,踏着那碎玉乱琼,向着城池的侧翼过去。在他们出动后,原本被隐藏在后方的正军,便被暴露了出来。同样是铁甲,同样是反射着阳光。虽然式样与汉家大军不同,而跟回鹘中的精锐相似,但其在数量上,并不逊于王舜臣麾下的汉军。
这时候,从飞船上抛下了一根竹筒。王舜臣从亲兵手中接过竹筒,看过里面的报告,便将纸条仅仅捏在手中。
三万三千。铁甲六千。
不会很准,上下浮动十分之一很正常。不过对敌军人数的估算都是取上限。最少也有三万这一点不会有问题。除去一部分驻守后方大营的敌军,其他应该都在这里了。
这不应该是来打仗的。让三万大军一大清早就跋涉五六里赶过来作战,聪明一点的将领绝不会这么做。而想要攻打城寨营垒,就不能一开战还要先走上穿着盔甲的一段远路。关键还是要设立前进营地。这是所有参与过攻城的将校们共通的认识。
只有一出寨,便转入攻城,否则浪费的时间就是士兵们的鲜血。而一旦能够做到这一点,让黑汗军在近处扎下营垒,这一仗就进入了攻击一方的节奏。到时候,想要将局面扳回来,难度就比现在大上几倍。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黑汗军在营垒近处扎下营地。
王舜臣眯着眼睛,观察着对手。从节奏上看,那边的主帅的确是精擅军阵的统帅。就算放在西军之中,也是合格的将领了。
原本是无甲骑兵在前,看着是充当探路的工具,但很快就成了包抄的偏师。同时这时候,具装甲骑被调了上来,连人带马都穿得严丝合缝的甲胄,已经摆开了首先冲锋的架势。
王舜臣举起了手,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只是他正要下令,对面的具装甲骑没有动作,但已经迂回到侧面的轻骑兵们却开始了冲锋。不是向着东门、西门两处营垒,而是想着毫无所觉的宋字帅旗下的精兵。
前方的具装甲骑已经开始缓缓起步,而侧后方的骑射骑兵更是将距离飞快的缩短。
前方还有三百步,侧后就剩下一百步。
然后八十步。
王舜臣只看着前面,对于侧后方的来敌完全不在心上。不仅仅是他,就是他麾下的出战官兵,也都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前方。
只剩五十步。
滚滚的洪流冲刷着岸上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会在水流中被冲刷殆尽。
敌军如潮,扑面而来。只隔了五十步,只要再两个呼吸,就能冲到了宋军阵后。
但下一刻,洪流遇上了堤坝,被牢牢的封住了前路。
还在冲刺中的士兵们,仿佛是撞上了一条无形的绳索,最前面的士兵,甚至一下子便向前飞向了天空,然后落下。而之后跟进的黑汗军骑兵,全数被挡住,无法再前进一步。
人和马的哀鸣在阵前响起,不知有多少骑射骑兵莫名的被绊倒在地。在雪地中打着滚的骑兵,顿时就成了射击的目标。叫得最厉害的几个,片刻时间,都成了刺猬,然后陷入了沉默。
“雪地下面要多看一看才是。”王舜臣发自内心的笑着。
王舜臣不喜欢走在满是积雪的路上,道路难行不说,危险就藏在积雪下。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坑还是凸起的砖石。
除了四面营垒的正前方,以及几条刻意留下的道路。围绕着营垒周围,百步之内,十数日之内挖出了几十万个陷马坑。只比马蹄略大,却密得如同蜂窝。
只可惜对面的将领很聪明,要是具装甲骑先上来,直接就坑死这些精锐了。
正面的重骑兵缓缓上前,战马都走着小碎步,小心的试探着,缓缓向着汉军营地压过来。
王舜臣在马背上挺起了腰背,小花样没什么用。
终究还是要正面做上一场。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下)()
之后还有。
尤素普喀什葛里正用这两天才从马秦人的斥候手中缴获的千里镜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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