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时候都能出来喝酒,行、艺两项肯定在监中倒着数,就是抓了他们,当不会有人为他们求情。”强渊明说着。
国子监中的日常考核有两项,一为‘行’,一为‘艺’,艺是平日小考的成绩,行自然便是日常操行。像现在楼下的太学生夜宴酒楼,给御史抓个正着,通报上去后,不大不小都是一个罪过,‘行’上肯定要扣分。
“隐季你是打算抓他们?”李格非问道,
“没那个想法。”强渊明摇头:“之前正夫也说了,已经不是余中、沈季长他们在的时候了,抓了又有什么用?抓了这一批,还有更多的。难道再换一批学官不成?”
强渊明说得事不关己,但李格非知道,别看赵挺之和强渊明都在叹息国子监一代不如一代。但前两年的太学案,将那些学官一股脑的都给赶出去的,可不正是御史台?也就是当时领头的几名御史,现在都已不在台中罢了。太学一案,可是差点将新党在国子监中的根基给断了。
对很多朝臣来说,这实际上是东府之争,拿那些倒霉的学官出来下手。但只要去想一想,为什么天子会容忍朝堂上的争斗,将代表国家未来的国子监给卷进去?就能明白究竟是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李格非也是从李清臣那里边知道了一点详情。那是酒后无意中说出来的醉话,真正想要清除那些学官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太上皇,当时的天子。
皇帝需要的是三经新义教导出来的学生,但不需要他们对新党的认同。余中是吕惠卿的女婿,沈季长是王安石的妹婿,叶涛是王安国的女婿,龚原是王安石的学生,让他们在国子监中教学生,一开始是因为三经新义初行于世,需要他们这些新学门人的教导。
但之后呢?士人逐渐熟悉了新学,能够教导学生的士人也多了,这样又何必让他们继续在国子监中为新党招募新人?
只是为了学官们收受了学生们的一点束脩,还有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就安上了一个受贿的罪名。让御史台将他们一网打尽。无缘无故,绝不会兴此大案。
现在换上来的学官,远不如余中、沈季长等人。国子监内部治学的风气,已经不是那么全然偏重新学,所以楼下的太学生们还能聚在一起议论气学。不过国子监终究培养的是新学的门人,教材也是三经新义,最后的科举也离不开新学。不论学生们多么认同韩冈的华夷之辨,也改变不了他们只能用三经新义上的解释,来作为回答问题的标准答案。既然跳不出藩篱,也没人会去计较,没什么意义,也徒惹韩冈不快。
“何况抓到他们几个,不知要牵扯多少人进来。”强渊明继续说道,“闹得大了,太上皇后也会觉得没脸面。前两天,大理寺才报了寺中狱空,正高兴着呢,崔大卿都是右谏议了,还硬是加了一官。何苦触霉头?”
‘大理寺?’
听到这个词,赵挺之眼神闪动了一下,道:“隐季说得没错,这事就放放吧”他向外一张望,“元长那边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没到?”
“的确,也该到了啊。”强渊明也是不解。
赵挺之、强渊明和李格非三人正在等着蔡京,本来是约好一起出来吃酒,可是临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人来给蔡京报信,让蔡京不得不先留了下来。
御史们都有自己的信息来源,具体的身份,那都是他们的个人**,是御史们的最大秘密,即便是同僚也一样保密。蔡京让赵挺之三人先来酒楼,他少待便赶过来,三人不方便留下,依言先行过来。只是这一等,就快一个时辰了。
“快了,应该快了。”李格非道。
不徐不疾的脚步声这时从门外传来,那是木底官靴踩着楼板的声音。与另外同时响起的两个脚步声完全不同。三人都对这样的脚步声十分熟悉,听着声音哒哒的沿着走道过来,然后在门外停下,便一同望了过去。
房门敲了两下,是赵挺之留在楼下的伴当,“三位官人,蔡官人到了。”
李格非立刻过去开门,方才为了说话方便,伴当全都给打发到底楼去坐了,开门也得自己动手。
门开了,门外三人。一个是店中的小二,俗称的茶饭量酒博士。另一个是赵挺之的伴当,正门口的,三人最熟悉,正是蔡京。
赵挺之和强渊明都站了起来。
“元长,怎么才到!”赵挺之抱怨道。
“迟了这么久,你说该罚多少?!”强渊明抄起酒杯,问蔡京。
蔡京显然来得急了,额头上还有汗,但走进来说话还是稳得很,带着笑:“罚什么酒?只要是醉仙露,罚多少都行,吃不穷你强隐季!”
“几位官人,可还有什么吩咐?”小二问着。
“都没看到吗?”强渊明指了一下蔡京,“不知道端盏冰镇的饮子上来?!”
小二回头看了看楼梯口,恭声道:“官人,已经送上来了。”
京城正店的服务自是不同,蔡京这才上来,一名店里的侍女就追着送上了冰镇花露饮子。
强渊明也没有可不满意的,点了点头。
蔡京四人不要人作陪,很快就打发了小二和伴当下楼去了。
蔡京大喇喇的坐下来,抽出折扇,扇着风,一边喝着冰镇饮子,一边说道:“还是房里凉快,有冰鉴就是不同。”
“元长,到底是什么大事。”强渊明问道。不问耳目的身份,问一下事情,以他们的交情倒也没什么。
蔡京微微一笑,“韩宣徽在殿上同意了向高丽派遣内侍做走马承受。”
“就这个?”赵挺之皱起了眉头。
崇政殿中发生的事传到御史台跟本就不要什么时间。这个消息,赵挺之、强渊明,甚至李格非都收到了。
“他出来后还跟王中正说了话。”
“哦。”赵挺之的眉头又多皱了三分,这他倒是没听说。
强渊明对蔡京道,“方才韩冈正从楼下过,应该是去了章惇家里。”
蔡京先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原来还有这一桩。”
说了什么不重要,关键是韩冈是在私底下与王中正说话,出来又见了章惇。
内结宦侍,外连宰辅,这不是罪名是什么?
“没问题吗?”李格非担心的问道。攻得越狠,反击就会越犀利,李格非可不想招惹韩冈。
“韩宣徽最近可是出尽了风头”强渊明的笑容中带着深意,“不管怎么说,这个月的功课算是完成了。元长,你说呢。”
“嗯。”蔡京点了点头。
只是这几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天子践位、王安石、韩冈相继辞官的之后,最近几日朝堂上都很平静。韩冈在崇政殿上闹了一通,也不过是分了三司职权,吕嘉问还是照样做他的三司使。除此之外,根本没有更大点的人事异动。
现在朝堂上所关心的还是大海对面的高丽,究竟能不能将高丽国给救下来,就连外面卖的快报上,也在长篇累牍的从各个角度议论着这件事。只是两家报社这段时间越来越聪明,对朝廷的任何决定都是大唱赞歌,御史台想找麻烦都找不到机会。
刊载的其他相关文章,多是围绕着朝廷的决议,在各方面进行的介绍。就像是现在的高丽,人情、地理、历史等方面都给说得通透。刊载的这些文章,朝堂上再以强记博识而闻名的朝臣,都做不到这般详细的说明。据说其中有不少内容,还是从出使过高丽的朝臣们嘴里给撬出来的。
可能是天气太热了吧。
就算有什么问题蔡京也不管了,天子如今虽然才六岁,但以他的年纪,应该放眼十年之后,那时候,就是争夺两府之位的时候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赵挺之拿起酒壶,给三名同僚斟酒。
“什么?”三人举起酒杯。
“是大理寺那边的消息。”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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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送走最后一名来拜访的官员,蔡确今天的工作这才算是一个结束。
不过并不是说之后没客人了,接下来还有私客。
“去请刑和叔来。”他吩咐着亲随,转身跨进门中。
脚下蹭过门槛,感觉有些一样。低头看过去,花厅门槛正中央的一段,不知何时,已经凹了下去,在灯笼下还闪着光,竟是给磨得光滑锃亮。
“这里也该换个新的。”蔡确指了指门槛,对另一位亲随吩咐道。
这名亲随跟着蔡确久了,点头答应之后,又凑了两句趣话:“正门那边的小门,最近才换过呢。都是想要来拜见相公的。”
蔡确喝着茶,随口道,“找个硬一点的木头。”
“木头恐不堪用,非得上等精钢才够呢。”
蔡确摇摇头,宰相府上门庭若市,换作是刻薄一点的天子,不会容忍太多。不过现在是太上皇后秉政,也就不需要担心什么。
门槛被磨下去越多,就代表着主人的地位越高。蔡家进出客人的门槛,可是半年就要换一次。等到韩绛离开,若能独相朝中,恐怕更是要三个月就换一次了。
但想要成为独相,不是那么容易。等到韩绛离开,剩下的执政中,章惇的资历还不够,张璪、曾布和苏颂更不可能。可是并不是说不能从外调选老臣回京就任宰相,吕惠卿也不是没有可能。
按正常的想法,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可女人的心思都是跳着走,蔡确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司马光是怎么完蛋的,这辈子都别想再起复了。
若是同列,就算城府深沉如吕惠卿、章惇之辈,他们的心思也不难揣摩。韩冈就更容易了,不管他有多少奇思妙想,建立了多少功勋,但本质上都是跟王安石是一类人。只要掌握了他心中最根本的夙愿,一切就好办了。可是太上皇后的心思,想要真的猜透,真的是蔡确力所不能及。
刑恕很快就到了,蔡确笑着站起身,迎接刑恕进来,“和叔,可是久等了。”
刑恕是蔡确很看好的年轻后辈,这段时间,越来越觉得他可信可用。过几日清理过御史台后,正好将他安排进去。蔡确觉得,刑恕是个聪明人。难得的人才,又知情识趣,而且以他北方人和旧党的身份,只要得到自家的重用,就能够让很大一批渺无前路的人才投到自己门下。
刑恕笑道:“方才刑恕正与博士说话,言笑甚欢,不知时间易过。”
蔡确弟弟蔡硕是武学博士,刑恕被唤过来之前,正是由蔡硕作陪。
“哦,说了些什么?”
“正说今科的举试呢。武举的考官人选已经定了,只是博士说今科没什么人才,比不得文试。但开封府、国子监的解试,八月之前就要把考官的人选给定下来,也不知会是谁来主考。”
“当是由礼房检正举荐,还没有报上来。”
蔡确不管这样的小事。但明年的礼部试,考官的人选安排,他肯定是要参与进来。
蔡确有些人想要提拔,从他这边,想要照顾还是能照顾得上的。只要在文章约定好的位置留下约定好的文字,很容易就让考官知道所要照顾的考生的身份。
不过必须要有真材实料的学问才行,另外,不要贪图高名。一甲二甲都是犯忌讳的,没那个能力,强要往里面挤,事后不甘心的考生,甚至已经考中的进士,都不会轻易的放过。文人能有多阴毒,本身就是文人的蔡确最清楚。
当年太上皇亲自点了叶祖洽为状元,之后照样多少人不服。要不是因为这是天子御笔,考官可都要连皮都给剥了,但之后的叶祖洽,因为得状元那一篇策问中奉承天子太过,在士林和官场中声誉并不好,晋升的速度与状元的身份不相匹配。
而之后的熙宁六年,太上皇将韩冈和叶涛这两个王家兄弟的女婿给安排在了第九第十,又是一场风波。还好韩冈本身实在太强,之后在琼林宴上差点逼得翰林学士杨绘从华觜崖上跳下去,压得一众人等没了声息。
“和叔。”蔡确问刑恕,“你在朝野内外人面都广得很,可曾听说今科有哪些有望一甲的考生?”
刑恕皱起眉头:“各地举人要到秋后方会陆续抵京,能夺一甲二甲的才子,到了考前方能见分晓。现在评定出来的,也就在京的一些才子。”
“哪些?说说。”蔡确饶有兴致的问道。
“若说有名气,京中眼下最显眼的就是黄勉仲和宗泽。其他人都差了一筹。”
蔡确之父名为黄裳,黄裳元吉这个词在人名上用得很普遍,刑恕在蔡确面前,很小心的用表字而不是名讳来提到黄裳。
蔡确很满意他的小心,点头道:“黄勉仲和宗泽宗汝霖,他们两人,我是闻名已久啊。”
“黄勉仲跟韩宣徽差不多,都是立了军功得官,然后回头来考进士,只是年纪大了点。又因为河东战事耽搁了学业。今科能不能中,还真说不准。”
“他是运气不好。”蔡确说道,“十几年前在福建士林就已经很有名气了,我都听说过他。在南剑州拿过乡荐第一,在历次解试中从来没落出前十。只是时运不济。这一回在韩玉昆幕中立下了大功,若是考不中,韩冈递上奏本,太上皇后怎么会驳他的面子?三十多快四十了,多少都会有些著作,献上去,一个进士出身朝廷不会吝啬的。”
“相公说的是。”刑恕低头道。
“宗泽长于兵事,在报上的点评都是真知灼见。如果能上殿,说不定也能得一个好名次。”蔡确点评了一下宗泽,又问道,“除了他们两人,还有谁有些名气?”
“还有刘燍,上一科本是省元,但犯了庙讳藩邸名,不得已被黜落,不过被国子监录为学录,今科卷土重来,也是争夺一甲二甲的人选。”刑恕想了想,“此外若再说有才学的,开封府内的刘槩、冯解也都可争夺一下一甲进士。”
“国子监呢?没人吗?”蔡确问道。
“国子监中有才的早就是公考、校定皆优等,直接进士及第了。余子碌碌,不过争一个进士,一甲是不用想了。”
蔡确点点头,刑恕算是说得有理。真有才学的学生,在国子监三年,早就一路升到内舍,然后通过考试直接出来做官了。
有才学和没才学的差距很大。只要不是运气问题,比如黄裳,或是自己犯糊涂,比如刑恕方才所提的那个犯了庙讳的刘燍,考中进士几乎是必然。争的只是名次高下。
蔡确中进士是在嘉佑四年。在之前的两年,嘉佑二年也曾参加开封府解试,不过未能拔贡。
嘉佑二年那一科的苏轼兄弟、曾巩曾肇兄弟,章惇章衡叔侄,早早的就知名于众考生中,没人怀疑他们能不能中进士。
就是吕惠卿,也因为家世的缘故名气很大。吕家的这一辈,最长的吕夏卿跟王安石同科,进士第九,之后吕家进士频出,到现在快有十人了,这只是同辈,皆以卿为后字。
蔡家也是如此,蔡确参加科举前,进士已经出了好几个。而他本人,嘉佑三年拔贡,嘉佑四年的时候,早在考前,也成了夺一甲呼声很高的考生之一,另一个是弃了前一科功名再来参加考试的章惇,此外名在高第的安焘、刘挚同样早早闻名在外。最后不出意料,几人名次都在前列。
“对了。”刑恕忽然道,“相公或许不知,现在民间已经有赌谁是今科状元。”
“什么?!”蔡确本是聊天的口气,一下就变得坚硬起来,但脸上很快又浮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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