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
“官人!”王旖吓了一跳,官场上面或许有将官职私相授受的,但哪里能做的这么明目张胆,“这行吗?”
周南的手也停了,仰起素净绝美的小脸,惊讶的看着韩冈。
韩冈咧嘴而笑,整齐的白牙露在外面,“想占我便宜,我可以让他占,但一点好处都不分,那可没门儿!”
周南依言去取纸笔,王旖却皱着眉头,“这不像是官人。”
韩冈从来都没有这么**裸的去抢官位,以前纵然跟人争执,目的都是为了能将事情做得更好,而不是为了一两个位子。这样的韩冈,给她的感觉很陌生,行事作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妻子的手:“抢位置为夫也只是开玩笑。不想让吕望之将事情做坏了。”
“是异色铸币?”王旖想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没错。”韩冈应道。
韩冈想要把握住每一个机会去发展技术,而不是重复几千年来不断重复的工艺。
即便仅仅是铸币,韩冈也希望在其中能有些让人惊喜的地方。以便能推广到其他行业。
元素化学、机械加工,都是可以涉及的领域。而旧有的铸造,同样可以去精益求精,在成分辨析、配料和铸造工艺上,加以研究并实践。
否则他为什么要跟向皇后提起铸币?
怎么降低铸币的成本?怎么减小铸造过程中的损耗?
恐怕吕嘉问心中,只有压榨铜山和工匠吧。反正只要将事情做圆满了,何必多费心力?万一研发不成功,岂不是又多了一桩交到他人手中的把柄?
这就是韩冈看不起官僚的地方。
开源和节流,不应该是从人事上着手。
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不是为了党争,也不仅仅是为了争权夺利,如果吕嘉问有能力,让他一手主控所有事务又何妨?
但既然可以肯定做不好,还是不要占着坑了。
韩冈的帖子送到的时候,吕嘉问正在王安石府上,正絮絮的说着怎么去铸造新币。
至于给百官、三军的赏赐,太上皇后已经答应了,不需要他再费神从左藏库中搜钱。
“韩玉昆的见识,嘉问是极佩服的。从过往旧事来看,可以说不轻言,无妄语,却言出必中。既然韩玉昆提议以各色金铜铸钱,以防奸人融钱盗铸,那么肯定能够推行于世。”
吕嘉问不介意在王安石面前,夸一夸这位卸任平章的女婿。都抢了人家的生意,回点好话也是应该的。这也显得自己是一片公心,行事正直。
王安石听了也是很安心的样子,他就怕吕嘉问起了胜负心,想要在新钱法施行的过程中,再进行不必要的改动,最后让整件事都变得不可收拾。
现在吕嘉问既然已经舍了面皮,完全采用——或者说夺取——韩冈的建议,那么他也就没必要强行彰显自己,想方设法将韩冈从那一份改铸新钱的提议中抹去痕迹。
吕嘉问的目的仅仅是三司使的位置,将事情做好就是最重要的一步。
韩冈之前既然没能出来反击王安石,那么自己采用他的方略,韩冈就是生闷气,也很难再出来与自己作对。只要之后面对韩冈时,再公开表现得谦逊恭敬一些,韩冈就算依然恨意难消,也只能困于士论,不能对自己怎么样。
吕嘉问在王安石这边坐得很安心,章惇都愿意去说服韩冈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只是没多久,从韩家送来一封短笺,让王安石的脸一下就僵硬了。
看着韩冈的私信,王安石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人呢?”
他张扬着手中那封短笺,问送信过来的王旁。
“大人?”王旁躬身问道,王安石的话没头没脑,让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送信的人呢?”王安石怒声道。多少年了,已经很难的看见他发这么大脾气。
只是他很快就从儿子的惊慌失措中想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已经从平章军国重事的任上退下来了,就不应该再干涉朝政太多。帮吕嘉问一把,已经是破例。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以及新党的统治根基,才伸手帮的忙。
轻声一叹,王安石的声音和气了一点,“玉昆派来送信的人呢?”
王旁战战兢兢,一边暗自抱怨韩冈,一边回道:“孩儿写了回帖,已经打发他先回去了。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样啊。那就算了。”王安石摇头,带着嫌恶,又去看韩冈的帖子。看了几眼,就递给了吕嘉问,“望之,你看看。”
韩冈在帖子中,只是问候一下王安石。
然后谈了一下吕嘉问准备铸造异色钱币的事,表示自己乐见其成,接着回忆了吕嘉问当年在市易司的功绩,认为吕嘉问有足够的能力去完成这项工作,并祝愿吕嘉问在王安石的支持下取得成功。
直到这里还没有问题,除非有人多心,认为韩冈是‘善祷善颂’,但接下来韩冈却又谈了一下突然改动铸币的工艺,会造成各大钱监无所适从,必须要选拔贤能来执掌一应铸币事宜——也就是盐铁司铁案。
从字面上,这当然不是要钱。就是想上奏说韩冈讨要官职,也不可能拿这份帖子来作证据。
可实际上呢?
就是在明说要官。一点也不隐晦,却别想拿来当把柄。
吕嘉问做得是过分,但韩冈的反扑也同样过分,为了争功,将国家名。器当成什么了?
吕嘉问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抬头强笑道,“不过是个芝麻粒大的差遣,让韩玉昆又如何,皆是为了国事,难道韩玉昆还会故意坏事不成?”
“真的这么想?”王安石直接问道。
吕嘉问笑得开怀了一点,“又不是要三司开拆司的判官,有什么不能给的?”
三司开拆司是承接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下发的宣、敇,以及诸州申报三司的文字,并分门别类,依照归属发放到盐铁、度支和户部三司,同时还有清理积欠,驱催文书,并管理勾销簿历——即是各式人事档案和账簿。是维系三司正常运转的部门。
判三司开拆司公事,也就是判官,相当于中书门下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或是枢密院的都承旨。是本衙门的核心官员,掌握三司内部和外部的文牍往来。
相比起三司开拆司判官,区区一个铁案,给了韩冈的人又如何?
要坏事的办法太多了,要收买一个人的办法也太多了。
吕嘉问自信,只要韩冈派人来,他转眼就能将人弄下水。
到了他的手底下,想怎么整治,当然就可以怎么整治。
王安石定定的看着吕嘉问一阵,很是疲惫的叹道,“望之,希望你能记得这句话。为国事,息纷争。玉昆做错了,我去说他,你却要坐正了。”
“平章放心。”吕嘉问欠身道,“平章的话,嘉问会谨记在心。”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0)()
第三更。
让人给王安石送去了帖子,韩冈正在给奏章打草稿。
他当然不觉得给王安石写一封帖子就够了。
那只是通知,事先通个气,以免伤了和气——尽管不伤和气的可能性不大,但场面上要做好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将铸币权给总于手中。
以韩冈在铸币和发行上的发言权,想要从三司使手中将他想要的任何位置抢过来,根本就不需要知会哪一位,只要上表就够了。
连视韩冈为仇敌的吕嘉问,都承认韩冈有关改变钱法的提议能行之有效,且准备去实施,那么还会有谁有反对意见?
他的身边,云娘正拈着一块墨,在一方外形古拙的砚台上小心的磨着。
一手捏着延州油墨,一手按住洮河砚,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平时有些跳脱的云娘,此时却是沉静而专注。
延州油墨是一个误会的产物。韩冈想要普及更简单的印刷技术,需要更适合印刷的油墨,但他写信让家里招揽匠师去制作,只是没有写清楚,所以最后弄出来的却是延州石液——也就是延安的石油——灼烧取炭而制作出来的墨块,并以此而命名为延州油墨。成为了雍秦商会中的又一具有地方特色的产品。
洮河砚则是如今洮州最有名的特产之一,色泽沉绿,质地坚密,在唐时就名传天下,与端砚,歙砚并称。柳公权在他的论砚中也说‘蓄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后始端、歙、临洮’。晚唐失洮河,临洮砚也就失去了源头。可自从熙宁五年收复了熙河之后,洮河河底的绿石就重新被发掘出来,许多制砚名匠被招揽了去洮州,制作砚台。
近水楼台先得月,韩冈家中所有用墨和砚,都是这两样。
韩冈不喜欢在自己写作的时候,有不相干的外人在身边,就是家中的婢女、仆役也一样。如果是在内院的小书房中写东西,就只会让妻妾过来打下手。
云娘帮着铺好稿纸,磨好浓墨,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韩冈在书桌前凝神书写。
手托着香腮,微带褐色的剪水双瞳中,如同两汪深潭,映照着韩冈高大的身影。这是她平常最喜欢做的事。只看着她的三哥哥,心中便是一片平安喜乐。
韩冈静心凝神,正斟酌着落笔的文字。
在闭门辞官的时候为国事上书,说起来有些忌讳,不过他说的又并不是军事,也不会有人太较真。
坑冶铸钱之事,以及诸州铸钱钱监,是由三司铁案来掌管。
韩冈的打算,是依从三司盐铁司胄案升格为军器监故事,将三司盐铁司铁案中的有关钱币铸造的部分给分离出来,升格为铸币局。然后安排得力的人手去管理。
所谓三司。是盐铁司、户部司和度支司的统称。三司使总领三司二十一案,经理国家财赋、土木工程和百官俸给。是两府之下,最为重要的执行机构,没有之一。
三司使之下,是分管各司的副使。三司盐铁副使、三司户部副使和三司度支副使,各管朝廷财计的一滩事。
户部司,辖下两税、曲、上贡、修造、衣粮五案,也就是五个部门,掌天下户口、税赋、簿籍。除此之外,还有酒水专卖,百工制作和官服、军服的储备。
度支司,辖下赏给、钱帛、发运、斛斗、骑、百官、粮料和常平八案。掌诸路上送财赋总数,每年计量出入,以规划朝廷之用。从战马的口粮,到官员的俸禄,还有税赋的运输,都在其中。
盐铁司,辖下兵刑、胄、铁、商税、茶、设、课盐和末盐八案。主要是工商税收,包括朝廷专卖的盐、铁、茶。其中颗盐是陕西、四川的井盐、池盐,而末盐则是海盐。不过胄案早就改成了军器监,从三司独。立出来。其实现如今只有七案。
韩冈想要的仅仅是其中盐铁司辖下的铁案,掌五金、朱砂、白矾、绿矾和石炭的开采、冶炼,同时也包括铸钱的铁案。他给王安石的短笺中,也只是提及铸钱而已。不过各地钱监下面都有各自的矿坑,矿冶终究还是要涉及。
韩冈计划中的铸币局。想要从铁案中独。立,最好就是要将铜铁料的铸造,与采掘、冶炼分开。否则坑冶的人事管理都在兵刑案中,若是有坑冶连着钱监,韩冈的铸币局根本无法从旧时窠臼中脱身。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只是现在,矿产的开采、冶炼和铸造——主要是铸钱,都是一条龙。很多钱监正管理着矿坑,要不然这些开采和铸造的大小事务,也不会都归于一个三级衙门来管理三司——盐铁——铁案。如果抛弃了矿冶而独立,那么铸造钱币的原材料就都要另外编订账目收购,手续上就要麻烦了一层。
这也是韩冈所要面临的两难境地。这个时代的官僚制度,约束了国家的发展,许多时候,甚至是有着反作用力。
国内绝大部分的矿场,都是属于国有,却包给私人。分成一家家坑户,各自冶炼。官府所需要的矿产品,是从坑户手中购买。收取两成作为实物税,剩下的则出钱收购。矿石从矿坑中运出来后,就交由坑户冶炼,然后官府收取成品。所以旧年徐州有十万冶户,江西的铜矿,同样是以万为单位。
不过随着钢铁工业的发展,煤铁共同体的出现,徐州的钢铁冶炼早就收归国有,矿工、冶工都从官府手中拿工钱。大规模生产所造成的成本降低,让许多地方的铁矿坑户破产,但也有些地方,坑户中的大户——号称——自己修建高炉,破产的有,成功的也有。
由于可怜的管理能力,大宋国内的钢铁实际年产量,根本是统计不了的,朝廷也只能统计出掌握在各级官府手中的数字。但即便是那个数字,也是如果给耶律乙辛知道了,大辽尚父的脸大概会变青的等级。
几个完全是雇工制的大铁场,已经从铁案中分离出来,归属了将作监管辖。但其余矿物的开采和冶炼还是在铁案之内,而韩冈现在着意的钱币铸造,同样如此。
这样的隶属关系看起来很乱,其实是很符合这个时代工业的地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几千年保持着这样的理念,对于工农的认识,除了户口,就是税赋。重要的是礼仪、官僚和军队。对生产和发展并不放在心上——会在意生产,只是因为统治的稳定和国家的税收,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没有足够的引导和需求,工艺的进步,都是如同蜗牛在爬行。
可一旦有了正确的引导和需求,技术进步的速度就会快到难以想象。
最好的例子就是钢铁业,自从有了板甲这个巨大的需求量之后,才几年功夫,从运矿出坑的轨道,到冶炼钢铁的高炉,全都一个个出现在眼前,这些都是过去不敢想象的发展。如果再向外拓张,则进步的速度可能会更快,说不定转眼之间就变得沧海桑田了。
铸币局如果发展起来,其中的钱息都是国家财计很大一部分收入。毕竟在这个时代,大宋的钱币是周边各国所通行的货币。有那么多坑可以注水,那么多铸币局那边放放水也很正常。造得越多,铸币局赚的就越多。尤其是高价的钱币,越是面值高,其中所含的利润也就越高,铸币局也就越赚钱
在朝堂上的都是现实主义者,有好处的,谁都不会丢到一边。有那份需要,就会放在手边。
就像以京师、徐州为首的几大铁场,之所以能从三司盐铁司的铁案中分离出来,归入了中书门下直辖的将作监,正是因为钢铁业地位上升,能给朝廷带来更多收入和好处。而军器监从胄案中分离独。立,也是因为国家开始重视军器制造的缘故。
只要币制改革能够给朝廷带来更多的收益,那么铸币局从三司转入政事堂,那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甚至不需要韩冈多说什么,到时候,有的是人主动去抢。
所以现在,韩冈打算的仅仅是财物、人事分离,并不准备将之割离三司,这样一来,也能少上许多阻力。等到结果出来之后,人人争抢,到时候,三司也来不及后悔了。
一篇奏章一蹴而就,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联系,韩冈在书写公文上的水平已经是一流的了,就算文采不高,可精确的用词,简练的语句,都是公文所看重的。
稍稍修改了一番,韩冈随即誊抄起来。抄写完毕,重新检查了是否犯讳,又是否有错别字和不通顺的语句,韩冈随即署上了姓名。
不过收起了这一份奏折,韩冈并没有离开书桌。
让韩云娘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