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吴起再生,凭他为士兵吮痈的恩德,也绝做不到像韩冈这般得到士卒们的敬爱——‘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连老妇都知道那是要他们去死,而韩冈却是尽量为士卒们寻求生机。甚至为防止伤亡过重,而始终避免与敌交战。
主帅如此受爱戴,如何打不了胜仗?
但韩冈此刻的脸色却是沉郁的,就像夜色一般。这让折可大和黄裳都尽量避免大声的说话。
黄裳循着韩冈的视线望过去,在医院一角,几具担架被抬上了两辆大车,随即便向营外南侧的滹沱河码头驶去。
他心中暗暗一叹,也难怪他恩主的心情会这般差。
如今代州城下的大军数量接近三万,但由于还没有开始攻城等军事行动,在外的斥候游骑又十分克制,其中伤病的比例大约在百分之一以下。位于前线的这座战地医院,伤病人数也就两百出头。
这其中,基本上都是很快能康复的轻伤员,真正的重病号都会送往后方医院所在的忻口寨。
并不是说后方的医疗水平有多高——零和一或许有区别,但三和四其实没什么大的差距——而是免得这些重病号、重伤员在前线影响士气。
在这向后方的输送过程中,由于路途颠簸,要先坐船,然后转上有轨马车,很多伤病员都熬不到抵达忻口寨的时候。就算到了,也很难活多久。
每天都有几人这样被送走,其中却总有人最后蒙着头脸抵达目的地。这是十分无情的做法,但在军中却是不能不硬下心来,慈不掌兵,正是说了这一点。
就算是韩冈,有着偌大的名头,但他也不可能将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准提高多少。能做的也就是卫生管理方面着手,预防疫病在军营中传播。
可除此之外,那些严重的外伤、内伤,还有一些疑难杂症,韩冈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病人在床榻上苦熬,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却没有一点办法。
这些重伤员离开时,只要看到韩冈,都会变得很安静。韩冈总也在他们身边逗留得最久。纵然他们都知道韩冈不通医术,但得到药王弟子的看顾,就像是去极灵验的庙里烧了一柱香,总是能多安心几分。
跟随韩冈身侧日久,黄裳越发的清楚韩冈对普通人的关心,这不是一般士大夫居高临下的‘仁爱’,而是真正的重视。让信任自己的人期待落空,心情怎么会好得起来?
韩冈心情沉重,黄裳和折可大只敢小声的交换几句话,直到听到一声长叹,然后就看见韩冈往医院的一角过去。那里有个独立的区域,是俘虏中的伤病所在的病房。韩冈从主病区出来,便往那里过去。
这一回俘虏的人数不少,已经超过千人,不过其中重伤者人数很少,就是轻伤也没几个。一支刚刚经历过惨败的军队,又是俘虏,伤员的数量竟然才不到一百人。
如果打扫战场、清扫残敌的几支队伍下手能够轻一点,其实伤员应该更多的。但对于这些强盗,从太原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全军上下没有不将其恨之入骨的。如果是能走能跑的健康战俘,那的确不便下手,但那些无法走动的伤员,谁也不会有耐心将他们弄回营中,都是只带着轻便一点的人头回来。
死里逃生,让这些俘虏在见到韩冈的时候,于畏惧中有着浓浓的期待和欣喜。甚至在韩冈探视过后,那些辽军的伤员,都硬撑着下地来向他跪拜行礼。
在这些伤员中,最为虔诚的是西京道上一家小部族中的贵人,也是为族中领军的主将。这人伤得不轻,全身上下被缝了好些针,真的是运气很好才没有被打扫战场的士兵嫌麻烦生生割了首级回来交差,拜下来时身上的绷带都给染红了。
只是韩冈只是让人将他扶起来,却并不加以辞色。
“此辈在我国中烧杀掳掠,实是死不足惜。其中酋首,更是得明正典刑,以慰亡灵。”韩冈从战俘的病房中出来后就说着,“但我中国子民沦于贼手者不可胜记,少了这些强贼,就换不回他们。不得不饶了他们一命,能救的也得尽量救回来”
黄裳有个感觉,韩冈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向幕僚解释,还不如说是讲给他自己听,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要不然不至于如此絮絮叨叨。
韩冈其实的确很想把这些血债累累的强盗砍了垒京观,至少也要学对待交趾土著的手段,不过不砍脚趾,而砍手指,以免他们日后再来犯境。
契丹人在忻代两地犯下的罪行,比当初肆虐广西的交趾军更胜一筹。只是这一回被掳走的百姓为数众多,他无法向对交趾那样,直接打过去讲其灭国夷族,就只能留下一点本钱,把人交换回来。
“用钱赎买是的一桩,朝廷不会舍不得这笔钱。不过能省一点是一点。用俘虏交换会更好。”
韩冈觉得耶律乙辛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收买人心的机会。马上就能入账百万匹两的银绢,正好可以用在刀刃上,从手中有汉儿的部族手中将人买下来,然后换回被俘虏的战士。
“当然,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武州也可以还回去的。”
无视幕僚们惊讶的目光,韩冈继续说道。
“辽贼入寇不过数月,忻、代二州已是满目疮痍。损失现在还无法计算,户口减半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损失了多少,但户口减半的确是最乐观的预计了,如果悲观一点,能有三分之一回来就很好了。
“至少得三年之内免除一切税赋。十几二十年后,才能勉强回复旧观。能多找点丁口回来,终归是一件好事。过两年重造户籍,代州衙门里面的气氛也会好看一点。”
每逢闰年,地方官府就会重新修订户口籍簿。
这一回代州遭劫,不仅仅要重造户籍,连田籍也要更造,以维持代州日后的秩序。只是这样一来,下一任的代州知州的任务就会很重,可以说是困难无比。
地方官府的之所以能将政令传达下去,是依靠一级一级、从州到县再到乡里的保甲。发号施令的官员好任命,但实际上的执行者,州县中的各色吏员、乡里的保正、甲长、书手,都不是能从京中或是外地可以调来的。
现在这些吏员跟百姓一样,已经不剩多少,缺少了他们的帮助,知州的政令连乡里都传达不到。
除了代州,忻州的情况也类似。而太原府被辽军侵袭过的地方,情况同样跟代州和忻州差不多。都是村庄被毁,百姓遭屠,财物子女被劫掠一空。
整个河东北部,完全给毁了,几十年内都回复不了元气。
这让韩冈的心情如何能好?
唯一能让人心情好的,可能就是代州城中的辽军了。
……………………
荒芜的代州城中,萧十三的心情只会更糟。
萧十三已经收到了从南京道上发来的通报,声称已于近日同南朝达成了和议,和谈的使臣很快就会从开封回来。
可放下耶律乙辛的亲笔书信,再抬头看一眼代州城中,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就浮上心头。
但谁都知道,如果双方的实力无法维持最基本的平衡,无论什么和议,都不过一张用过的废纸。
大辽已经打不下去了,要不然和谈的使臣也不会答应这般屈辱的条件。西平六州丧师弃土,换回来的仅仅是一次性的百万银绢。
而且那还是在河东惨败前达成的协议,换做现在,宋人肯定不会甘愿继续执行。
国内的反对者正在聚集。尚父殿下不可能像皇帝一样,天然的便能让朝野内外从其所命。要是他有着一个皇帝的身份,事情就不会变成闲现在的模样。
耶律乙辛虽然让他守着代州城,这个命令是在大败之前发出去的,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挽回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家的那点兵没有大的损伤。同时尚父派来助阵的那点心头肉也没怎么损失。除了盔甲、战马遗失了一些以外,就没有别的损失了。
与他们对比起来,西京道的各部头下军的伤亡就大得多了,营中怨声载道。在宋军的追击中,伤亡最重的就是他们。而现在叫着要回家的自然也就少不了他们。
人心全都散了,这些人还能派上用场吗?
第35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下)()
“不行了。”
张孝杰在下面走了一圈,回来后就冲萧十三摇头。
“那些人完全排不上用场了。”
无论是伤亡惨重的部族军,还是宫分、皮室这样得以保全的精锐,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对接下来的战局都已经是不抱希望了。
纵然代州城中的兵力,汇聚了从大小王庄撤回的兵马,以及之前放在五台山北麓防守山口的一部分军队,还包括原本的留守队伍,兵力甚至接近了三万。可那股子丧气颓唐的样子,像足了一群落荒而逃的败犬。就算不通兵法,也能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全成了一堆派不上用场的废人。
尤其是部族军,人人都喊着的要回去。早一点回家去享受劫掠来的财货,回到家中去。舔舐伤口。
之前没有回代州,直接返回雁门关的那几个部族,萧十三都调不出来。甚至有两家直接一路跑回朔州去了。说是要协助抵御从神武县过来的宋军,但到底是真是假,根本都不用去想。军令如山,哪有自行其是的道理?
在有对比的情况下,什么样的劝说或是命令都是没用的。凭什么不听军令的人能回后方享受,而听话的却要吃亏送死?太过强烈的反差,已经将士气打压到了最低点。
惨败没什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都是有先例的,但现在有退路,且就在身后。这样的情况下,怎么逼着下面的人拼死作战?怕是一出城就要往后面跑了。
而且最严重的一点,就是在萧十三这位主帅身上,垂头弓腰的样子,让张孝杰完全看不到斗志。
在张孝杰看来,萧十三之所以会留在代州,完全是因为畏惧耶律乙辛,而不是因为他的战略布局需要他留在这里。
“城外宋人正在准备攻城,就在城下营地中打造的攻城器械,云梯和霹雳砲的架子都能在城头上直接看到。数量还不多,但韩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出一条轨道来,几百架霹雳砲也不会花费他太多的时间。”
辽宋双方最大的差距就在能工巧匠上。既然宋军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造出轨道,一日一夜运兵数万,那么足以供下代州城的攻城器械,又需要多少时间?一直以来,张孝杰最为畏惧的不是宋人的兵马,而是这种完全超乎想象的生产能力,一年之内甲兵数十万,那是大辽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的恐怖实力。
“一旦霹雳砲在城外架起来,飞石如雨,代州还能守吗?”
萧十三默然不语,整个人纹丝不动,仿佛张孝杰的话并没有传入他的耳中。
可沉下去的脸,拧起的眉,使得张孝杰看得出来,萧十三是听到了。只是他虽无斗志,却还怀着一线侥幸的心理。
“现在代州、雁门的兵马都已经是惊弓之鸟,繁峙县那边难道还能例外不成?”张孝杰直接揭开了萧十三心中的那点侥幸。
在这边坚守住代州,然后趁宋军攻城时无暇分心,东侧飞狐陉入口处繁峙县的万余人马正好可以出宋人之背,彻底将战局扭转回来。
只是那完全是做梦!
“繁峙县粮草远比不上代州丰足。他们也等不了多久。而且即使要出动,一个是退回南京道,一个是出来与宋人决一死战,只要看看现在城中的样子,就知道那边会怎么选择了。”张孝杰关注着萧十三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见其依旧毫无反应,词锋便更尖锐了一分,“代州这里有枢密你在都安抚不了,繁峙县那边靠涅鲁衮能压得下来吗?!”
萧十三终于有了动作,抬起头,愤怒的眼神投射了过来。
张孝杰夷然不惧,肃容质问:“敢问枢密,代州虽重,可比得上朔州?”
萧十三瞪着张孝杰,而张孝杰毫不畏惧的与其对峙着,许久之后,萧十三低下了头,“不如。”
“正是。朔州乃是西京门户之地,非是忻代可比。失了朔州,不知萧枢密可有安寝之地?”
萧十三又低下头去,久久,化为一叹。
相比起代州,朔州的地位自然更加重要。其与西京大同府共处群山之中,相间一片坦途。一旦有失,大同府前便再无屏障。
朔州州城鄯阳县现在被折克行统领宋军围攻,鄯阳一破,接下来折克行必然就要攻打离之不远的马邑县。而从雁门关北上,正对着的便就是马邑县!
给宋人夺了朔州城,宋军就能直抵雁门关北。到时候,想走就来不及了。还都留在代州的近三万兵马,可就是瓮中之鳖,釜底游鱼。
而且整个西京道最为繁华富庶的地界也就在大同、朔州这一片。萧十三麾下最为得力的皮室军的驻地,就在大同和朔州之间的应州。
围绕着水脉丰沛的桑干河,应州有西京道最好的田地和草场,养育着数以万计的生民和牲畜。
萧十三自从镇守西京道后,将此处视为自家的根本。尤其是应州,他下得功夫最深。举族上下,连根基都扎进了桑干河畔的土地中。
在他的心里,是绝不愿意看到朔州、应州和大同府变成代州、忻州那般惨状。
手颤抖了起来,但犹豫的眼神,却终于稳定了下来。
在败退到代州的第四天,萧十三领军撤出了代州城。
宋军出营列阵,远远的监视着。而宋人的骑兵则在外围,与保护大军撤离的五千多皮室、宫分对峙着。在宋人的骑兵之中,甚至还有许多是阻卜人的装束,耀武扬威般的在他们的面前纵马狂奔。
阻卜人的嘲弄让强烈的屈辱感蔓延胸臆,骄悍的契丹战士几曾受到这些贱民的羞辱?可抬起头,望着不远处倚靠大营列阵的宋人,很多人又低下了头来,随着大队走进群山之中的关隘。
身后的城池中欢呼声震耳欲聋,随风传入了耳中。
萧十三紧紧咬住牙关。
我们绝对会回来的!
绝对!
……………………
“辽贼看起来还是依依不舍呢。”
辽军走得拖泥带水,比韩冈预计的多留了两天。
原本韩冈以为主力到了代州城下,城中的辽军就该打好包裹往回走了,没想到萧十三竟然还敢拖延。
不过韩冈也算松了一口气。他的攻城准备都做好了,要是萧十三再不走,到时候,究竟是挥军攻城,还是再等等,他也拿不定主意。
就算是现在,来自京畿的主力已经经过了战火的磨练,可韩冈还是不愿意指挥京营禁军去主动进攻,尤其还是攻城。辽军虽不善守,可京营禁军也不擅攻,能少一些伤亡便少一些。
辽军让出了代州城,韩冈也并没有趁隙攻击的想法。辽军虽是败兵,但也是哀兵,心中都堵着一口气,万一压迫过甚让他们绝地反击,满营骄兵的这边可能会输得很狼狈。
代州城终于回到手中,可韩冈并不往城内去,指挥各部堵着城门扎营。然后分派人手入城清理。一片狼藉的城中,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清理干净的。
占据了代州城后,韩冈和他的幕僚并没有太多的兴奋,抬头便能看见北面近在咫尺的关隘,不夺雁门,便是未尽全功。而且还要腾出手来去处理繁峙县的敌军。
只有堵上了雁门山和飞狐陉上的通道,代州才能算得上是真正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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