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看起来坦率得不得了,苏颂才问上一句,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心中的想法全都倒了出来。
苏颂坐了下来:“玉昆你的意思要严惩?”
“杀人偿命,伤人重惩,十七个人的性命岂能就此罢休?那位南顺侯倒也罢了,但剩下的十六人,无辜枉死,总得给个交代。”
苏颂大概听明白了韩冈的意思。既然要依律追究元凶,那么理所当然的,球队也就能置身事外了。而从律条上来说,的确是不关两支球队的事。看球的球迷犯下的罪即便再重,也牵连不到球队身上,而且事发地点据说还是在球场外,依照哪一条刑律,也不能将罪名安到两支球队身上。〖〗顶多是追凶时,带人过堂而已。
以两支球队中的成员在京城中的名气,就是过堂,也不能将他们一并下狱。而开封府中的官吏,在蹴鞠联赛上得到的好处数目甚多,更不会在球员身上玩敲骨吸髓的那一套,必然是轻松脱罪——只要御史台不插手的话。
苏颂相信韩冈也能想到这一点,也不多言。转而问道:“这一次的死伤怎么会这么重,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去从来都没有过。”
韩冈叹了一声:“若是外路的州县,一场比赛不过聚集三五千多人,也就是草市、庙会而已,纵生乱,也不会有大的伤亡——京城之外,也就东岳庙会等寥寥数事能聚万人之中。但京城军民百万,一场比赛往往万人。这方面,必须设法弥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前日的惨剧,不应该再发生了……”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能做啊。”韩冈摇头,浮现在脸上的笑容平平淡淡,“该怎么处置,是废是改,那得由天子、政事堂和开封府发落,非韩冈所宜言。〖〗”
“就不担心株连到两支球队和齐云总社?”苏颂很是有兴致的问道。
“终究还是开封府的事。有钱醇老在,想必肇事之人无法逍遥法外,而无辜之人,也不至于蒙受不白之冤。”韩冈事不关己的说着,他丢开手上的笔,笑着对苏颂道:“这一回厚生司、太医局和医院也算是练兵了。日后再有天灾,有了经验也免得临上阵会手忙脚乱。”
韩冈摆明车马,绝不会公然插手此事。并非职司相关,他可没打算站出来干预。想来有不少人盼着他跟开封府闹起来,韩冈如何会让他们如愿以偿?他现在只管手边的差事,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他强出头。想拿十七人的性命
“看来玉昆是胸有成竹了。”
苏颂明白韩冈的为人,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局面,还没有亲身较量一番,便宣告认输,绝对不会他的性格。若不是有绝对把握,绝不会坐到一边冷眼旁观。
与韩冈有关此事的对话到此为止,苏颂知道自己只需要等着看后续发展,便能知道韩冈的底气何在。而这一切来得很快,到了第二天,齐云总社公布处罚决定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棉行喜乐丰队和福庆坊福庆队两队,罚分二十分,在地区常规赛进入后半段之后,这么大的罚分,使得两队实质上退出了季后赛名额的争夺。并各罚款五百贯,作为医疗费用和抚恤费用。在齐云总社发出的声明中,虽然两队并非肇事者,但必须为球迷负起连带责任。
除此之外,在惨剧头七的那一天,齐云总社将会礼聘僧道做一番水陆道场,为十七条冤魂祈求冥福,并求佛祖道祖保佑,让伤病之人能早日康复。同时为了避免惨剧重演,齐云总社也会要讨论如何能对球场进行允许范围内的改造。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从即日起,京城的蹴鞠联赛将会暂停一个月,等待朝廷的处置。
苏颂也不禁对这一以退为进的手段激赏再三。
这一下子,气毬便被踢到朝廷那一边,‘老实守矩’的齐云总社通过这一招,轻易的就凝聚了混乱的人心。当齐云总社摆出了老实听教的态度,对朝廷来说,已经不方便加以重惩。因为在总社背后,有着以宗室、贵戚、豪商所组成的团体,更有着几十万京城百姓的支持。只要人心稳固,朝堂想做出不利的判罚,也会有着极大的阻力,甚至难以成功。
在这一过程中,韩冈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去做。
……………………
“这样就行了吗?端明?”作为韩冈的亲,何矩心中依然打着小鼓,两只眼睛上密布血丝,显然一夜没有阖眼。为了说服总社中的那群老顽固,何矩费了不少的心力。
“足够了。”
韩冈漫不经意的点着头。这就是他事先的吩咐,态度要端正。犯了错不要紧,要紧的是是不是已经有过正式的赔礼道歉。将场面上的事做漂亮了,就会使得齐云总社一下就摆脱了朝野两方面的围剿,摆脱了被动的局面。
“要记住了,不要等着上面的决定。”韩冈再一次叮嘱着。
这件事上要争取民心和士林中的舆论,就必须提早一步将可能成为攻击目标的弱点给消除。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若是御史台穷追不放,朝野内外的同情心,只会落在齐云总社身上。
“比赛重开要等朝廷的吩咐,不过十六名受害者入土安葬,总社的会首和两队的队头,还是要去上柱香,吊祭一番才是。”不能遗人把柄,韩冈的态度十分坚定,“赛马总社那边也要配合齐云总社,兔死狐悲的道理要多提醒两遍。”
韩冈在此事上的嘱咐也到此为止。在编纂药典并潜移默化的推广气学这个大课题面前,眼下的那点麻烦,只是枝节而已,不值得深究。
眼下韩冈就是想通过这一桩意外,好生的看一看以蹴鞠联赛为脉络所组成利益集团,到底能有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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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四)()
快到中午的时候,华阴侯赵世将带着两个伴当,一身平民的打扮,一路到了城北的惠临院。〖〗非常文学〖59文学 〗在门前翻身下马,便被一名知客僧迎进了院中。
惠临院不是京城中有名寺观,占地并不算大。正殿中供的是观音菩萨,也就没有什么大雄宝殿的牌匾挂在上面。
知客僧领着赵世将从殿前过,却在门口停了步。本就是心情不好的赵世将皱着眉,嘴角往下一拉,眼角也挑了起来。
知客僧笑道:“鄙院的观音菩萨像是从普陀迎来的,最是灵验不过。小僧看华阴侯今日似有忧色,想必是有心事。何不敬一柱香,求菩萨保佑,也能得一个心安。”
赵世将垂着嘴角盯了笑容可掬、相貌讨喜的知客僧两眼,却是不发一言的进殿去进了一炷香,丢了一串钱才出来。
跟着知客僧往后院去,赵世将冷声道:“这些天的确运气不好,若是能转运,当来还愿。”
“华阴侯是有大福气的人,本就有神佛庇佑,今天礼敬菩萨,不日当有喜信。〖〗”
知客僧一路说着好话,领着赵世将到了后院的一间禅房门前。通名后禅房房门吱呀打开,一名三十五六的中年人和穿着袈裟的白须老僧走了出来。
老僧是院中住持,知客僧见了他,便退到一边。老僧向着赵世将合十稽首:“华阴侯,小僧有礼了。”
中年人则站在台阶上朗声笑道:“三一,你可来迟了。”
“昨天接了九十七叔的帖子,今天起来却没敢耽搁,眼下还不到午时,是九十七叔来得早了。”赵世将先向着中年人行了一礼,口中却不让人。转过头又对老和尚还礼道:“守端师傅,赵世将有礼了。”
住持守端和尚请了两人进了禅房中,亲自给两人重新倒了茶,“邺国公,华阴侯,还请两位稍坐,酒饭很快就送上来。~小僧不便打扰,先行告退。”说着便退出了门去。
禅房中的陈设很是朴素,桌椅上也都是横平竖直的线条,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只有香炉中散淡淡的檀香。〖〗
赵世将没让自己的伴当进来服侍,房中就只有他和对面坐着的邺国公赵宗汉。一口就将杯中的茶给喝光后,赵世将就自己提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九十七叔,今天没有别的客人了?”赵世将问着。
“就请了三一你一个。非常文学”赵宗汉笑道。
太祖一脉的字辈是德惟从世,赵世将是太祖的嫡脉玄孙。太宗这一脉则是元允宗仲,赵宗汉是太宗曾孙。两人辈份差了一倍,赵宗汉本人在他那一房同辈中的排行排在九十七,纵然赵世将年岁要长上五六岁,但他也不得不道一声九十七叔。
说亲缘,两人其实已经很疏远了,但要说熟悉程度,却是时常见面的,不过也就这半年因为赛马联赛的关系,才真正熟悉起来。
赵宗汉在蹴鞠和赛马场都有投入,而赵世将却正好是赛马总会的会首——诸多宗室之中,只有他最不在乎脸面,直接出来为赛马总会撑腰,堂堂正正的做会首。〖〗不像齐云总社,虽然每一家球队的东主都有资格在总社中做到会首、副会首,但家里养着球队的宗室贵胄,从来都是派代理人出面,没有说自己出头的——一起喝过几次酒后,交情倒也是有了三五分。
喝了两杯茶,解了口渴。住持和尚就领着几个清清秀秀的小沙弥,将一席素斋送了上来。
晚秋时节,加上京城附近有借着温泉种蔬菜的人家,还有不少蔬菜,加上一些笋干、豆腐、素鸡、素肉,倒也有七八道,对两个人来说,不算少了。
这一间惠临院,素斋做的不错,但名气不是很大,香火并不旺。~只是清静也有清静的好处,换作是大酒楼,人来人往,就是特意挑了包厢,说话一样都不方便。
素色的瓷盏倒满了米酒。没经过蒸馏,也没经过窖藏,酿好了就端出来,就是口味很淡的素酒,尽管是过了筛,但还是有些浑浊。从饮食上能看得出来,这间惠临院中的僧人还算守清规,比大相国寺娶妻吃肉的花和尚们要强不少。
菜肴和酒水的口感都不错,但赵世将并不觉得今天赵宗汉请客,是为了喝酒吃菜。〖〗可是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赵宗汉总是给他劝酒:“先喝酒吃菜。这惠临院里司厨的证慧和尚,厨艺虽不比上大相国寺和报慈寺,但也不差了。”
等到酒过三巡,赵宗汉才放下酒杯和筷子,神色也正经了一些,“三一,场面话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我在这惠临院里面摆酒,想说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不知三一你是怎么想的?能否直说来?”
“九十七叔既然要小侄直说,小侄自是无有不从,不过还是想先问一句,这一次的事,齐云总社是不是准备认命了?”赵世将说话直接了当,跟着说道:“若当真如此,我这赛马总社的会首也不便插手到齐云总社之中。”
“认命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想过。但这一次的事,也不是一家的事,门户之见暂时得放下一阵子。”
“这不是一家的事?”赵世将咧开嘴笑了,“九十七叔,该不会只想凭这一句,就要赛马总社为齐云总社冲锋陷阵吧?”
赵世将的话直率到了无礼的地步,赵宗汉却没有升起应有的愤怒。〖〗只要赵世将肯坐下来说话,就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看赵宗汉的说服力了。
“如果仅仅是要捉罪嫌,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眼下御史台可是想拿着聚众为由,冲着蹴鞠联赛下刀,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虽说御史台为此事出动是顺理成章,可华阴侯赵世将的脸色还是一下就难看了许多,只觉得桌上素瓷器皿的反光刺眼得很。作为太祖皇帝的后人,他一向知道做什么事才能让赵光义的子孙放心,可是眼下他想做些让人放心的事,看来都难了。
“九十七叔,“赵世将沉声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从这赛马联赛中得到的那点好处,要拿出多少来周济族人,若是没了这笔钱,多少人家今年的年关是没法儿过了。”
赵宗汉满意的点了点头,“多亏了是三一你,换作是别人,也不会有这么大方的。可惜御史台这一回却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能不能如愿以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什么好说。若是有人连这一点都不肯松口,赵世将可不会硬生生的咽下这口气。
“宗室没了体面,官家脸上也不好看。不说别的,就是下面的庄户跟邻村争个水,族长也须得出头。一族同宗,一穷一富不算出奇,但相差再大,也得维持一个最基本的体面。好歹我们这几千人也是宣祖之后啊,前两年,朝廷连问都不问一句的断了一多半的钱粮,好些宗室给夺了玉牒。眼下不止一户人家,靠了蹴鞠和赛马两项联赛撑场面。若是再把联赛给绝了,难道要我们赵家人去讨饭不成?”
赵世将说着说着,火气就噌噌的上来了。拍着桌子,砰砰砰的震得桌上的酒盏筷子乱跳,连温酒都晃了几晃,差点给倒下来。他是宗室中有名的火爆脾气,发起火来就是前任和现任的濮国公也不愿意直接面对,
“要是哪个御史敢议论赛马一句,我就去太庙哭太祖太宗去!当年忍了王安石,那是国库无钱无粮,要为君分忧。如今钱堆在仓库里,绳子都要断了;米麦存在粮囤中,连壳子都要烂了,光用钱都能把辽人都砸死了,还要夺我等穷鬼的口粮。列祖列宗在上,可是能看得过眼?”
赵世将跟炙手可热的濮王一脉来往并不多,只有眼前的赵宗汉有着共同的爱好,倒是比他人都要熟悉。这一回两人约在了不惹眼的寺院中,都是一家人,利益又相通,私下里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成分在,说起话来便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宗汉点头附和着,“每年我这个国公,就算是官家赏赐,也不过是百多两黄金、千多两白银,钱绢几百一千的,这又能济得什么事?!家里的女儿的嫁妆都置办不起啊!这一回若当真禁了联赛,难道还能指望官家将内库给我们分了不成?”
“唇亡齿寒,赛马总社这一次会配合齐云总社,九十七叔当可以放心了。”
“赛马总社愿意配合,的确是桩喜事,放心就难说了。”赵宗汉苦笑:“张商英前两次跟韩冈过不去,官家没站在他一边,没有派人治张志中的罪。他多半是打定主意有机会便去咬韩冈一口。借着韩冈的力,说不定日后真的给他做到两府中去。”
什么叫异论相搅?就是甭管地位有多高,权势有多煊赫,或是多么受天子看重,朝堂上必须有个跟他唱反调的。
只要有哪个地位还说得过去的朝臣,能长年累月的跟韩冈过不去,等到韩冈任职两府的时候,他多半也能被提拔起来,只为用来钳制韩冈。不说别人,参知政事蔡确就是从骂王安石开始受到天子的重用。既然韩冈日后晋身两府不过是时间问题,那么张商英想做个异论相搅的另一方,其实也是合情合理。
“齐云总社打算怎么做?”赵世将才不信齐云总社对这件事没有预先的谋划。
“闹事的罪魁祸首不抓出来,这一回事情就不算完。但反过来说,如果能快点结案,剩下的就是嘴皮子上打仗。谁胜谁败,得看官家站在哪一边了。”赵宗汉眼神灼灼的看着赵世将,最后一步少不了要靠在宗室中,名声甚好的赵世将来做。
赵世将眼神一凝:“也就是说,只要结案……”
赵宗汉肯定的点头:“只要结案。”/br>;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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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弭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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