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池小池回头看了一眼正被工作人员扶抱起的小辫男的尸身。
他像一口破了洞的麻袋,被人扛上肩膀,和道具一起被搬运到旁侧的小屋。
小辫男披散的头发被腥浓的血和冷雨聚成一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水。
池小池别过脸来,不再细看。
古堡客厅中一片死寂,除了“关巧巧”下了戏专心去睡美容觉之外,所有的人都聚在了一起。
那幅照片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少女唇齿微张;茫然又忧悒的眼神我见犹怜。
只是谁也不敢再直视那照片。
高壮女蜷在沙发里;眼底极冷,牙齿咬得发了酸也浑然不觉。
听雀斑男说小辫男跑入雨中,她就知道他回不来了;却又抱着一丝微茫的希望;所以只敢留在古堡中等待。
等待;总比亲眼见证要好得多。
然而亲耳听到他已经死去的消息;她仍是抑制不住地崩溃了。
他们四个是在网上结识的,从第四次任务开始结盟,一路走到这里。
他们的联盟听起来既儿戏又不牢靠,他们全都不算聪明人,好在运气不坏;又足够团结,竟也磕磕碰碰地走到了今天。
四人都曾拉过彼此的后腿,也都救过拉后腿的人,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却始终是全须全尾的四个人。
小辫男还曾开过玩笑,说就看哪个不插眼的倒霉蛋先挂,害得大家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到时候大家别急着哭丧,先一起唾弃他再说。
可现在谁也没力气唾弃他了,连哭也哭不出来。
高壮女与雀斑男统一地麻木着脸,雀斑男让昏迷的马尾女睡在自己腿上,用毛巾轻轻擦拭着她擦破了皮的脸。
在静寂中,奚楼忍不住开口:“你说的‘恶意’,具体是指什么?”
池小池披了袁本善递来的浴巾,任他在身边陪着,仰倒在沙发上,睫毛微湿,眸色冷淡。
他说:“从一开始我就在想,这个女鬼杀人的规律究竟是什么。”
既然别墅中只有一个鬼,那么她选择杀戮对象的标准也该只有一个。
最初倒霉的是关巧巧,她死于长达三日的精神浸染。
池小池结合任务要求,推想她是纯属倒霉,被出来巡游挑角色的女鬼看中了。
然而小辫男的死推翻了他的想法。
奚楼想到已经摔成烂西瓜酱的小辫男,心有余悸:“是因为关巧巧和他都想杀了女鬼?”
关巧巧砸了画像,而小辫男怀疑按照剧本走向,下一个被杀死的会是自己,手上又握有某样能克制邪祟的道具,因此起了相杀之心。
池小池却摇了摇头:“你别忘了,关巧巧连照片里有鬼都不知道。”
奚楼想想,觉得也对。
那么她和小辫男的相似点是什么?
她做了什么事情?
结合“恶意”这一关键词,奚楼只细思片刻便恍然大悟,与池小池异口同声道:“纯阳的眼睛。”
那个时候,她一心想要谋夺宋纯阳的眼睛。
但奚楼旋即发现了异常:“不对,那个时候袁本善不是也——”
池小池补充道:“不只是他,还有我。我也在算计关巧巧的命。”
池小池轻敲了敲太阳穴:“回忆时间。”
奚楼:“什么时间?”
“关巧巧发作的时间。”池小池说,“她回到房间,过了大概一两个小时才有了被窥视的感觉。”
那个时候,女鬼也许在袁本善和关巧巧之间有所犹豫,甚至连池小池也可能在她的观察名单之内。
但在袁本善放弃掠夺眼睛的计划后,关巧巧心中的恶意彻底盖过了他们。
如果他们算见死不救,那关巧巧背叛好友、挖眼谋命的举动足足要比他们恶劣十倍有余。
人的恶意淤积在心里,容易变成一滩腐烂的污泥,淤泥的味道牵引着女鬼,让她找到了关巧巧,也找到了想要杀她的小辫男。
她不是只痛恨“杀鬼”这个行为。
她真正厌恶的,是“恶意”本身。
当初,宋纯阳被夺去双眼,女鬼大抵也是被他对关巧巧和袁本善的浓重恨意吸引来的吧。
奚楼恍然:“那要过关岂不是很简单。只要按照要求,不出戏,不想别的,控制住自己不要产生恶意”
池小池反问:“简单?”
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人心的结构更复杂。
恰在这时,马尾女长长吐出一口气,醒转了过来。
甘棠动了动嘴唇,征询池小池意见:再打晕?
池小池微叹。
还有十天,总是打晕有什么用。
况且他们还有戏要演。
马尾女捂着头晃晃悠悠爬起,逐渐回忆起晕倒前发生了何事,却并没有立即歇斯底里,而是把自己蜷成一团,肩膀一下下颤着,每一下都颤得悲痛难言。
向来嘴碎的雀斑男拥住她的肩膀,一下下安抚着她。
痛劲儿缓了过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的恨意。
她猛然从沙发上翻下,瞪着雀斑男:“匕首呢。”
恨到浓时,她已经顾不得什么保密不保密了。
高壮女脸色一白:“不是廖哥拿走了?”
廖哥是小辫男,本名廖武。
马尾女把湿透的头发一把拢在脑后:“没有,他跑出去的时候手里没有拿着匕首——”
她的话提醒了自己,拔足狂奔出去,丝毫不顾那黑暗中是否有隐藏着些什么。
人在情绪波动剧烈时,肾上腺素会急速分泌,忘记恐惧,同时也丧失理智。
几分钟后,马尾女又一身**地冲了回来,后头跟着同样变成落汤鸡的高壮女与雀斑男。
她直奔池小池而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起手式。
甘棠一步横拦在池小池跟前,一把夺住她抡圆了的右手,手指发力,登时将马尾女的手腕捏出了咯吱咯吱的骨响。
甘棠出口的依然是让人心醉的吴侬软语:“不要打架,有话好好说。”
相比于她的行为,可以说非常没有说服力了。
女人打女人,雀斑男也挑不出错来,嘴唇蠕动片刻,本想说点缓和气氛的话,马尾女便拧过脸去,目眦尽裂道:“秀林!”
被点名的雀斑男张秀林浑身一震。
那匕首是他们保命用的东西,如果被另一方抢走,岂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况且只是搜个身而已
雀斑男咬咬牙,说了声“得罪了”,一臂格开甘棠,伸手去抓坐在甘彧与袁本善之间的池小池。
然而他的手堪堪伸到一半,还握住对方手臂的甘棠猛然将马尾女甩出,一腿扫出,勾住雀斑男脖子,纤腰一拧,飞身借力盘坐上雀斑男肩膀,双腿肌肉紧绷,向后死死锁住了他的咽喉!
雀斑男惊恐万状,憋紫了一张脸,被坠得控制不住向后倒仰摔去。
在落地瞬间,甘棠腰腹发力,自地上反弹跳起,膝盖抵上雀斑男胸肋,一缕发丝从脸颊侧边垂下,丝毫气喘也无。
她温声道:“得罪了。”
池小池与奚楼:哦豁。
甘彧站起,口吻与妹妹是一脉相承的温和坚定:“谭小姐,有什么话请你慢慢说。”
马尾女本名谭悦,她揉着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抬起血丝遍布的眼睛,紧盯池小池,恨不能将他嚼碎了咽下去:“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是你们趁乱偷了我们的匕首!”
池小池挑眉,问雀斑男张秀林:“匕首,就是你说的‘秘密武器’?”
张秀林苦着脸。
“你装什么傻?从头到尾,你都把我们骗得团团转!”谭悦怒道,“你是瞎子吗?!你为什么装瞎?”
池小池轻叹一声。
刚才的四角游戏,到底是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冲击,以至于出现了纰漏。
他对谭悦本能的两句“别看”,暴露了自己隐瞒的事实。
袁本善叫他装瞎,是想在任务世界里独占他,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和一个瞎子组队,只会敬而远之,那么他们就可以放心地共享信息了。
而池小池接管这具身体后继续装瞎,是因为这次任务世界用的是宋纯阳的本名。
除非这个世界除池小池这方的四人全部死透,否则一旦让他们知晓他有一双阴阳眼,传扬出去,那宋纯阳后半辈子怕是要完犊子了。
但如果含糊其辞,或者态度强硬,事态只会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内部分崩离析,戾气增加,恶性循环,死的人只会更多。
眼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已成,奚楼终于想明白这个世界的难度在哪里了。
他们演戏时,哪怕反复提醒自己要忠于角色,认真演戏,却总不免担忧自己饰演的角色如果死去,现实中的他们是否也会死,想来想去,忧则生怖,就会想要搏上一搏。
小辫男廖武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说,即使池小池现在说出这个世界的机制,又有人会信吗。
谁敢拿自己的命去试验推论是否正确?
万一在电影里死了,他们就真的死了呢。
且不说廖武刚刚才以那部电影男主的方式死去,匕首一消失,装瞎的事情又暴露无遗,池小池在谭悦他们面前的信任值已跌至谷底。
一环套一环,最终沙堡倾颓,人人自危,恶意愈浓,死得愈快。
第八个世界,考验的是最不可捉摸的人性。
奚楼想到了池小池那句反问。
“简单?”
当真是一点都不简单。
人的信任建立起来,需得经年累月、悉心经营,破坏起来却只需要几处蚁穴即可。
奚楼喉咙一跳一跳地发着紧,疯狂思考池小池现在该如何应对。
池小池幽幽道:“楼楼,是不是特别紧张啊。”
奚楼都要上火了:“这时候你还有心情讲这些!”
池小池说:“我只需要说两句话,做一件事,就能让他们冷静下来。你信吗。”
奚楼:“”这是什么神棍口气。
语罢,池小池抬头看向谭悦,伸向镇定道:“因为我能看到人身上的气。死气。”
池小池摘下自己右侧的美瞳,露出一只琥珀色的眼珠。
这只异色瞳孔着实玄幻,说服力极强,从小有多少人都被宋纯阳这双眼睛骗过,真心实意地认为他是真有大灵通的。
谭悦傻住了,与张秀林和高壮女邱明明面面相觑。
池小池指向谭悦:“比如你现在,身上的死气比任何人都浓郁。”
奚楼霍然明朗,暗暗喝了一声彩。
果然,最高明的谎言永远是半真半假的。
两句话,一个动作,池小池竟真的镇住了他们。
谭悦呆怔一会儿,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池小池反驳:“这种事情,我恐怕没有义务在一开始就广而告之。况且这个技能并没有什么正向作用,只能在悲剧发生前提醒一句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提醒廖——”
“我下午找过廖先生。”池小池打断了她,“他让我滚。谭小姐,你应该听到的。”
下午时,池小池的确在休息时找过廖武,提醒他不要动杀心。
但廖武焦躁不堪,怒吼着让他滚。去拿水的谭悦不知所以,还过来调解了两句。
那时,廖武的精神已经被侵蚀得深了,无药可救。
谭悦面孔渐渐发白,捂着脸颓然坐下,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
池小池重又戴好美瞳,披着浴巾坐回原位:“如果你怀疑是我们拿了你们的秘密武器,你大可以搜身。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的秘密武器是什么。廖武跑出去后,我和你,甘医生和棠棠一起追了出去,同去同回。老袁还有你的两个同伴留在古堡。我们没有时间去拿你们的什么匕首。”
谭悦发了一会儿痴才想起池小池方才说了什么,抬起头来,嘴唇隐隐哆嗦起来:“你说,我身上有死气”
池小池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谭悦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池小池并不接这个问题,反倒反手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廖武打算在拍摄时对‘关巧巧’下手。你们想想,那个时候,谁离廖武最近?”
客厅内一片寂静。
想到那个可能性,谭悦一干人都是一副摇摇欲坠、面如金纸的模样。
池小池轻描淡写地补上了一句:“有可能是她拿走了你们的东西。她知道你们要杀她了。”
池小池着实擅长这种连消带打的操作,一番诱导过后,他们全都冷静了下来。
死者已矣,生者还需要为自己和他人考虑。
该怎么办?他们手中已经没有武器了,而且目的恐怕也已被“关巧巧”知悉
池小池要的就是现在他们这样六神无主的状态。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进自己的话。
池小池顺势而为,把自己的推想娓娓道来。
他没有提及关巧巧,只说如果对女鬼有恶意,可能就会招致祸患。
他现身说法,提起今天上午自己在拍戏时曾对“关巧巧”动过杀念,当时“关巧巧”的反应就已经让池小池起了疑心。
在精神脆弱时,池小池为他们灌输的内容,足以叫他们深信不疑。
那三人失去同伴,又再次失去了义愤填膺的力气,消化着池小池提供的信息,木木呆呆地各自起身休息去了。
池小池翘着二郎腿歪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像是倦怠的猫。
确认人已走空了,他朝甘棠伸出了手。
甘棠微微颔首,迈步走出古堡大门,掀开门口未锁的油漆斑驳的邮筒盖子。
一旁的袁本善睁大了眼睛。
甘棠从邮筒里拿出了那把刻满咒纹的断匕。
就连奚楼都难掩震惊:“她是什么时候——”
池小池说:“我注意到廖武跑开前,掉了样东西在蚯蚓群里。”
甘棠软声道:“李秀林和邱明明不敢看那群蚯蚓,从二楼来了客厅,我跑在最后,拐去蚯蚓群里,把东西捡回来,藏在身上,等到进入古堡前,又暂时寄放在这里。”
去的时候,马尾女谭悦关注的重点是她的盟友廖哥,自然不会关注到甘棠曾消失过一小段时间。
而等四人折返回来,古堡里等候的李秀林和邱明明又把全部精力放在廖哥死去的噩耗和昏厥的谭悦身上,也无法注意到迟入门一步的甘棠在外做了什么手脚。
很完美地利用了时间差和心理盲区。
奚楼诧异地问池小池:“你什么时候跟她商量好这个计划的?”
池小池笑笑。
一句话也没有多商量,不过是在下楼时向她递了个眼神,又比了个捡东西的手势而已。
这大概就是所谓默契了。
袁本善没想到池小池还留了这一手,笑逐颜开:“纯阳,你太棒了!”
池小池挺费力地笑了笑:“匕首先放我这里吧。”
袁本善略略犹豫,眼角余光扫过甘家兄妹,显然是不大放心:“不然放在我这里?”
池小池不置可否:“老袁,咱们不能留着这东西。这是别人弄来的保命符,等到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再想办法还给他们。”
闻言,袁本善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不由道:“纯阳,你也太善良了。”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幼稚。
到了手的东西,凭什么要再还回去?
“我们只是暂时保管。”池小池装作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软软道,“武器会让他们有反抗的勇气,但现在他们只需要好好演戏。”
经过今天晚上,奚楼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