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守成还不肯彻底死心,正重新琢磨着一套“热不热”的开场白,想再试探试探他,没想到被池小池抢了先,只好讪讪笑道:“好,麻烦你了。”
池小池起身,把窗户拉开。
带着淡淡油渣气的热风涌入,内里又掺了一丝让人心情舒畅的清凉。
池小池双手撑在窗台上,深呼吸两口,低下头时,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自己扶在窗台上的手指。
十根手指都在发着抖。
池小池有些诧异。
过了这么多年,他对朱守成,仍有着发自骨髓深处的愤怒和恐惧。
——在面对他时,自己甚至是简单的聊天谈话都无法忍受。
好在,顺着手指的方向,他很快看到了跨坐在一楼窗户边缘的娄影。
活着的娄影。
不是这个世界里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娄影,而是属于他这个池小池的娄影。
他竖起左手食指,轻碰了碰唇角,示意他不要发声,同时向上抛起一枚圆溜溜的东西。
池小池弯下腰去,伸手一接,翻手一看,是一只薄皮的鲜橙。
娄影点点自己的鼻尖,又伸手指向胃部。
闻一闻,胃里会舒服一点。
娄影比池小池更早观测到他身体的异状,所以才配合着他发短信,说些其他的话,好分散他的注意力,叫他不至于太难受。
从指间溢出的橙香让池小池心内一松。
他侧过头去,发现朱守成没有在看这边,就满风骚地对娄影飞了个吻。
娄影虚虚往空中一抓,把捕获到的空吻捧在手心,随后笑望着楼上的池小池,探指在额头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两下。
池小池从敞开的窗户前归来,捏着橙子重新在桌子边坐下时,朱守成看向他,以为自己花了眼。
在暖杏色的灯光下,仍能看出池小池一张脸泛着淡淡的红。
又过了五分钟,池小池的父母总算把晚饭侍弄好了。
四菜一汤,是相当标准的待客规格。
池小池早就知道这顿饭的目的是什么了,因此打定主意,一心只顾着捞稠的吃就行。
然而,刚开饭时,就出现了一个短暂而不很愉快的小插曲。
池母注意到池小池裤兜里鼓鼓囊囊的,招呼不打,伸手便掏,把手机直接收缴在手:“你哪来的钱买手机?”
池小池说:“娄哥送给我的。”
池母不屑一笑:“别不是他又在谁家拿的吧?”
娄影闻言,心里猛地一紧。
他不在意这些流言,但他很担心池小池会跟父母吵架,伤害到自己。
他阅读过这段与池小池相关的世界线。
池小池以前为了娄影跟父母摔过筷子,对过呛,得到的反馈是“你长本事了”、“我们是为你好,你怎么不识好歹”、“胳膊肘往外拐,我们白生白养你了”。
要是他们心情不好,池小池还会挨揍。
娄影正担心着,池小池抬起头来,笑道:“那我把手机还给娄哥,正好我也不想要二手的。到时候妈再给我买个新的吧。”
池母:“”
第247章 完美新世界(十一)()
白白占了便宜,池母也就打算随便卖个乖;没想到池小池就坡下驴;倒让她的面子挂不住了。
一记拳头打进了空气;一腔的刻薄话没处宣泄;她只好泄愤似的把手机丢在了餐桌上;转进如风地换了话题;教训起池小池来:“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后少跟那个娄影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池小池顺手把手机揣进兜里,问:“不知道啊;您看我像b超吗。”
池母:“”
发现池小池笑嘻嘻地贫嘴,活脱脱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池母头疼不已,看向朱守成寻求支援:“您听说了吗?昨天娄家那孩子;当着一群人的面把楚姐熊得找不到北;还把楚姐大儿子给打了;啧啧;平时文文静静一个小男孩,看不出来这么剽悍。”
朱守成笑:“这也是事关孩子名誉的事情。偷就是偷了,没偷就是没偷,要是摁头让孩子认他没做过的事情,孩子也委屈啊。”
“谁说不是呢。”池母口风转得极快:“可话说回来了;大家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点余地都不给,这孩子可真不懂事,不会做人。”
这不过是饭前活跃气氛的闲聊,很快,这个话题便揭了过去。
菜过五味之后,池父搁下了筷子,热切地望着朱老师:“朱老师,怪不好意思的,菜寒碜得很,您吃得还合口?”
朱守成笑说:“夸张了。弟妹手艺是真的不错。”
一听朱守成主动拉近了关系,池父就知道事情有门,马上摆出最恳切的笑脸:“朱老师,今天我们家请您来吃饭呢,是有个不情之请孩子快要中考了,他的成绩吧,在班里顶多算个中不溜,不上不下的,他自己倒是不发愁,我和孩子他妈看着都要愁死了。我们家只生了他一个,只能指望着这个孩子出头,他要是没出息,我跟他妈这辈子可就连最后那点盼头都没了”
池小池喝了一口西红柿鸡蛋汤,用汤勺掩去嘴角的一丝笑意。
夫妻两个果然还是池小池熟悉的作风,办事尖得很。
请人吃一顿饭,谈谈邻里感情,再卖卖惨,不过就是想平了补课的账,蹭不花钱的课而已。
朱守成来前,就对池家父母邀请他来的用意猜到了五六分。
但现在,朱守成却是真心实意地犯难了。
离市里规定的统一放假时间还有两天,托朱守成暑假补课的家长不在少数,他还没有答应,正在一一比较、甄别和打分,最后只收一个私教学生。
这是他延续多年的习惯。
可惜,这一届学生质量不怎么地,因此,朱守成本来已经打算把池小池收入囊中了。
但经过他今天的观察,池小池已经不像个小孩子了,不算是一个值得下手的猎物。
朱守成迟迟没有应声接腔,这有些出乎池小池的预料。
在他的记忆里,当时父亲刚暗示了没两句,朱守成便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开始了补习。
怎么回事?
池小池咬着筷子,思维快速运转。
以他以往对朱守成的观察和了解,如果这次不是自己受害,那就要轮到别人了。
心思急转下,他一把掷了筷子,冷脸道:“爸,你别说了。朱老师好容易来一趟,让人家好好吃饭行不行?”
池父正疑惑朱守成为什么还不接腔,又不舍得说掏钱的话,正打算硬着头皮继续游说,乍然被池小池打断,登时把怒气转嫁,瞪了他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朱老师自己有学生要教,他凭什么收我。”池小池说,“再说,娄哥给我补习得好好的,我不去别人那里。”
朱守成坐在一边,欣赏池小池的表情。
生气起来的池小池,总算恢复了一点让他心动的稚气。
池父花钱请客求人,池小池却当面拆台,池父自然是恼火至极:“闭嘴。你以为你那娄哥是什么好东西?”
池小池直接拍案而起,直指朱守成的鼻子,光明正大地骂道:“那他又是什么好东西?”
一记耳光猝然落下。
池父的掌心有茧,又干惯了体力活儿,砸得池小池眼前一阵星花乱冒。
池小池气得发抖,眼泪都要下来了,迈腿就要走,却被池母一把拽了回来:“你要去哪儿?!一生气就往外跑,谁惯你这个毛病?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家门,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池小池咬着唇坐在原地,还是没憋住一声委屈的呜咽。
朱守成这下心疼了,拉过池小池,看了看他微微肿起来的脸:“兄弟,弟妹,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啊。”
池父余怒未消:“朱老师,你别管。他不会说人话,我这个当爸的就好好教教他该怎么说。”
池小池抬起泪眼,看了朱守成一眼。
这一眼含着一点害怕,一点抱歉,还有一点求助,晃荡着的水光,引得朱守成瞬间心软,喜欢得什么似的,忙护着池小池道:“好了好了,我答应给他补课了。”
池父扯了一把池小池:“听见没有?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还不快跟朱老师道歉!”
池小池自然秉承着我道你奶奶个腿的歉的态度,气得池父一脚掀了他的凳子:“去窗边站着!别吃了!”
池小池站到了临门的小窗户边,偷偷剥了娄影给他的橙子,在嘴里放了一瓣。
橙子酸甜的汁液刺激到了受伤的地方,有点疼。
激怒父母,挨一顿揍,就是这么简单。
原来,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池小池把橙子咽下去,满不在乎地用舌头舔着被牙齿磕破的口腔内壁,忽视了身后父母奉承朱老师的言辞,俯身趴在玻璃边,对着角落位置轻轻呵了一口气。
因为温差,玻璃上短暂地聚起了一团薄雾。
池小池在玻璃上画了个简笔笑脸,歪着脑袋,和那张笑脸对视一阵,也露出了一个同样弧度的笑容。
此时此刻,娄影就站在他家门外,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他伸手,轻轻在玻璃外把池小池留在玻璃上、逐渐消失的笑脸重新描画了一遍。
池小池看到了,精神一振,扶住玻璃主动站直,踮起脚尖,用身体挡住了外面的娄影的倒影,刚想和他说点什么,身后就传来了池母没好气的声音:“回来,坐下。”
池小池不大情愿地折回桌前,端起冷了的饭碗,刚要动筷,碗边就被池母当的敲了一下:“还不谢谢朱老师?要不是朱老师给你说情,你明天一整天都甭想吃饭。”
池小池鹦鹉学舌:“谢谢朱老师。”
小小的风波平安过渡,池小池的眼角余光却还是时不时投向小窗外。
一道漆黑的斜影仍打在玻璃上,动也不动,好像是一样普普通通的静物。
但很快,一只手悄悄探出,在窗户角落倒着描了一道小小的笑脸。
朱守成这只谨慎的老狐狸还在桌上,因此池小池不敢表现得太过肆无忌惮。
他只敢在埋进碗里吃饭时,在碗中偷偷露出一个笑来。
一顿饭毕后,池小池统计,排除自己没看到的,娄影一共在窗外画了六十七个笑脸。
当送走朱守成时,池小池跟了出去,四下张望一番,确定娄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上。
但当他背靠向娄影刚才靠着的地方时,察觉到那处尚有余温。
前一秒,他还在。
意识到这一点,池小池一直在原地待着,直到属于娄影的气息完全消失在夜风里,才回到家里,准备洗漱睡觉。
结果,他失眠了。
池小池很久没睡过家里的地板了。
父亲的鼾声从床上传来,母亲解散的头发从床边垂下一缕来,上面有未匀开的痱子粉的白迹。家里的冰箱吱吱吱轰鸣不休,吵得池小池的枕头都有了共振,让池小池疑心自己脑袋不远处搁着的不是冰箱,是台运行中的豆浆机。
以前的池小池对这种吵闹习以为常,但罹患失眠症多年的池小池无法忍受这样的怪声,哪怕枕边橙皮的香气也不能安抚他。
于是,他在自己身上动用了一张实体卡。
池小池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子,看向地上闭眼安睡着的少年。
他的左脸颊已经肿了起来,眼角被池母尖利的指甲扫过,留下了一点青红的划痕。
池小池拉开那台豆浆机,从里面取出一枚生鸡蛋,捏在手心里。
门被轻轻拉开,发出咔哒一声,扫进来半室月光。
池小池虚掩了门,无声地走了出去,约10分钟后,又无声地折返。
唯一的区别是,他手里的生鸡蛋被煮熟、剥净了。
他在床边坐下,把另一个池小池的身体抱起,叫他枕靠在自己的大腿上,用熟鸡蛋轻轻揉着“池小池”的脸颊。
长发被他用发圈束起,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丸子头,但还是有两缕碎发自耳后滑到眼前,将池小池本人的皮肤衬得苍白又干净。
这种感觉很奇妙。
池小池第一次发现,自己14岁的时候,居然这么小。
男人不管在哪个年龄段,都有自己顶天立地的错觉。
池小池捏着少年还有点圆乎乎的下巴颏,表情恍惚又温柔。
把他脸上的淤肿揉得差不多了,池小池低头嗅嗅少年的头发,想到朱守成临走前,动手摸了他的头,以至于到现在还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人渣味儿。
而他脸上又有伤,至少在今天脸颊不能轻易碰水。
思考一番后,池小池把少年打横抱起,抱进了二楼尽头空无一人的公共浴室,把他仰面平放在长椅上,只露出一点点头顶,用毛巾垫在他脖子下方,端来刚才煮鸡蛋用的一壶开水,又拿了洗发剂,把散发着柠檬香气的液体挤入掌心,在他的头发上打沫,揉开。
要是有个人起夜,看到这一幕,估计能当场吓疯。
池小池也一边往“池小池”头上浇水,一边自顾自与他说话:“你能看见我,是不是?”
把身体掌控权完全交付出去的池小池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在身体里眼巴巴看他。
“很惊讶吧?我和你长得那么像。”池小池简要概括了他的身份,“我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你。我抛下娄哥,一个人长大了。”
接下来,一路无话。
说实在的,池小池也不知道该和这个平行世界的自己说些什么。
小时候,他和这个世界的“池小池”上了同一座桥。
“池小池”跳下去了,而他没有。
他能理解那个时候“池小池”的不甘和痛苦。如果换他跳下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允诺他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会不顾一切。
别管是不是要让别人占据自己的身体,哪怕明码标价、复仇后要献上性命,池小池也会接受。
至少,娄哥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至少,娄影不会非他池小池不可。
但他没有这样做,也就失去了这段可能的际遇。
池小池长大了,被一台吊灯砸中,因着执念强烈,被选成宿主,一路得罪主神,最后被下放到这个世界里,与过去的自己重逢。
选择不同的二人,原本平行的命运却在此处相交。
这样的缘分,不能不说奇妙。
池小池掌心里绵密的泡沫与柔软的头发纠缠在一处,发出沙沙的轻柔声响。
他认真思考着要和年轻的自己说些什么。
想来想去,池小池琢磨出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诫少年。
——千万别仗着好看做演员。
演员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除了挣得比人多外,基本就是牲口一头,不配拥有任何**,观众里表达欲最旺盛的永远是不认真看剧情的,发现一点黑点就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迅速裱起来,一张张黑图存在手机里还专门建了文件夹,比跟父母的合照还特么多。
最难过的,莫过于拍吻戏。
池小池就是在第一次拍吻戏时发现自己有病的。
现在想起来,池小池都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那个女演员的。
从小到大被人夸漂亮的小姑娘,好容易下定决心突破自我,第一次拍吻戏,对手刚一夺走她的初吻就匆匆喊了卡,接着冲到场外跪在垃圾桶边吐了个稀里哗啦,稍微有点尊严的都要气疯了,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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