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小觑此人的心胸与头脑,悄悄留了个心眼,却丝毫不觉身后时停云投来的视线。
池小池好奇:你什么时候知道渣攻是他?镇南关那边还没有回音呢。
娄影侧身,把外袍穿好,错开俯身收拾床铺的褚子陵,比了个口型:你叫从不做杂务的他来收拾杂务的时候。
其实他很想说,你叫他进门来的前一刻那个眼冒精光准备坑人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了。
不过,反正他也很喜欢小狐狸这副模样,并没有让小狐狸改正的打算,所以他就没有明说。
池小池朝外走去:“阿书呢。”
褚子陵背对着他,一边铺整被子一边笑答:“阿书去打点您的近身之物了。他是初上战场,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同他说过,他备的那些在战场上根本用不上,他也不愿听。”
池小池把长发简单用发带绑起:“那我便亲自去请阿书大人来为我洗漱了。”
褚子陵笑:“公子慢行。”
池小池一路往小厮住的地方去,路上稍微关注了一下已经恢复了正常功能的显示屏。
褚子陵对时停云的好感值为53,悔意值为4,完美处于软饭硬吃还能心安理得的区间内。
池小池先不去想现阶段如何对付褚子陵,翻了翻仓库,找到了一张功能卡。
现在有了世界线,有些信息就能轻易获得了。
他使用了叫做“世界线定位”的功能卡,这张卡,可以查看任何一人在原世界线的所作所为。
在时停云身死之后,李邺书来到皇城之下,呈上一封血书,自承是当年将军府中仆役李邺书,受公子恩德,想要从南疆人手上为时停云收尸,不愿让他由仇人收埋。
上城乞尸,还如此张狂,无异找死。
那守城的南疆将领颇为不屑。
南疆尚武,对这等不思复仇、反以求死殉道为荣的中原孱头是极看不上的。
他层层上报,把这封血书呈给了褚子陵,说那人既然想报恩,不如成全他,让他做了活殉。
此时,褚子陵的形貌比世界线中时停云最后一眼见他相比消瘦了许多。他看过血书,便顺手用一侧的油灯烧掉了:“回他一句:若说仇人,你也是南疆人,有何脸面为他收埋,为何还不羞愧自刎?”
那将领听说李邺书是南疆人,杀心也淡了些:“不杀?”
褚子陵道:“不杀。他来了便是有意找死,不过是想见公子一面,我何必要顺他心意。”
南疆将领如实转达了褚子陵的话。
闻言,李邺书大笑三声,对那将领道:“那烦请将此物与我家公子一同落葬。请他好生保管,数年后,我会将此物与我家公子骸骨一道取回。到时,阿书自当自尽于墓前,以谢生死未随之罪。”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牛耳尖刀,探入口中,一刀割舌。
那南疆将领大惊之余,也难免对这小小仆役的志气起了敬意,对其他守城小将说自己会把此人赶走、免得污染城门后,把痛得躬身呕血不止的李邺书拖走,带回家中,施以伤药,保住了他的性命,在他伤势稳定后送他出城,撒谎道,你的舌头已经跟你公子一起下葬了,滚吧。
李邺书也晓得他是在骗自己。
公子总笑话他琐碎,若是自己的舌头与公子一道葬下,公子大概也会烦的。
不过不打紧。
他的血肉,只要能在这望城内的某个角落里守着公子便好。
舌头于现在的他而言,是最不打紧的东西了。
李邺书躬身,对他行下一礼,随即苍白着脸色,踉跄着离开了望城。
在那之后,中原陷入了经年的战乱中。
七年后,望城被皇城军夺回。
彼时,褚子陵早已离开望城,那名南疆将领被俘,在被铁锁串在一起押往城外时,一名满身尘灰与伤痕的银盔将领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他身前不远处,凝目观察了他片刻,突然叫停了队伍,用马鞭抬起他的下巴。
南疆将领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李邺书也认出了他,单手扯住缰绳,冲他微笑。
南疆将领震愕之余,被队伍牵着走了。
副将骑马跟上来:“此人是将军旧识?”
李邺书对自己的副将比手势:勿要活埋。给他个痛快。
副将颔首,调转马头,往行刑官的方向去了。
李邺书骑马游街,宣告凯旋。
他耳力不差,能听到四周有人在议论他。
“他便是那个有名的哑将李邺书?”
“是。你瞧人家那气度,银枪白马,定是大家出身。”
“听说原先是将军府的家奴呢。”
“你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话。话本里使银枪骑白马的,不是马超,便是高怀德,皆是一等一的将门之后,英豪人物,哪会是寻常人。”
“是啊。我听说此人杀人如麻,每下一城都会屠尽南疆将领,还以为是什么夜叉似的人物,谁想生得这般像个读书人。”
李邺书低头一笑,打马前行。
请当今皇上归朝后,李邺书请求去公子墓前看一看。
公子墓设在皇城内,褚子陵原先所在的宫殿之后,他摘了银盔铁甲,换上一身昔日的直裰布袍,把自己打理干净,方至墓前。
他跪下,深叩一首。
每次到了公子面前,他总有无尽的话想要说。
李邺书试着发出声音:“啊。”
他被自己发出的难听怪声逗笑了。
他靠在墓碑前,用右手在墓碑上写着他想说的话,说他当初的后悔,说他不该听了公子的话留在将军府管家,说他该随公子一起去南疆,说他现如今是神憎鬼厌的李邺书,说妹妹阿清如今已经嫁人生子,过得很好,说他发现,只要勤加练习,笨鸟亦能飞天成为鲲鹏。
他写着,抱歉,公子,七年过去,阿书才来。
说着说着,写着写着,李邺书倦了,枕在他的墓碑前,闭上了眼睛,就像他幼时每晚睡在公子房外一般。
第二日清晨,他的副将才骇然发现,李邺书已于时停云墓前割腕身亡。
他浑身的血都流尽了,血渗入四周的泥土之中,暗红色浸透了方圆半米的土地,李邺书坐在圆的中央,垂头抵着墓碑,神情安然,宛如入睡。
没人告诉他,褚子陵临走前,已察觉望城不保,便掘出了时停云骸骨,用小棺装着,随军带走。
李邺书殉了一座空坟。
但好在他走得心安。
世界线停转,池小池在窗前站定。
阿书的房间亮着烛火,可以瞧见其内忙忙碌碌的身影。
如今,阿书还是那个琐碎而唠叨的阿书,武艺稀松,无心兵法,只爱围着灶炉转,每夜入睡前必问,公子明日早膳、午膳、晚膳都想用些什么。
池小池推门而入。
李邺书听到门响,愕然回头:“公子,怎得不多睡些时辰,鸡都没叫呢。”
池小池说:“没有阿书大人在身侧陪伴,在下颇不习惯,难以安枕啊。”
李邺书被逗乐了:“公子又开玩笑了。您看,小的带了绿豆枕,清心降火,是小的一颗颗选了最好的绿豆做的,保准有用。”
池小池靠着门看他:“你带这些琐碎东西,占地方,又重,何必呢。”
李邺书自有一套道理:“穷家富路,外头不比家里,有些个东西还是带着好。”
池小池拿起他斗大的包袱检视:“酱鸭?”
李邺书擦擦汗:“公子爱吃,路上备着些。”
池小池又拿起一样:“杏脯?”
李邺书:“路上马车颠簸,公子师体虚,未必受得了,备些酸食好开胃。”
池小池拿起一个放在床上的红符:“这又是什么?”
“是阿清连夜送来的。”李邺书抬眼一看,笑道,“她去清源寺求来,还请了大师开光,让我转交公子,愿公子此行平安,刀枪剑戟都不能近身。”
池小池捧着符:“她有心了。你的呢,她没为你求一个?”
李邺书挠挠头:“她本来要求,小的特意叮嘱让她别求,怕求两个就不灵了。”
池小池把符抓在手中:“阿书,你太琐碎了。”
李邺书也不介意:“能为公子做些事情便好。”
池小池把符朝他丢去:“你若想为我做事,不如来做我的副将。”
李邺书伸手接住,有些不解:“不是有阿陵在吗,小的操心操心公子的饮食起居便好。”
池小池问:“你难道就想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小厮?”
李邺书也不傻,他知道公子这是有意抬举,但他仍是摇一摇头,老实道:“只要是公子的小厮,阿书便愿意。”
池小池垂下眼睛:“那我便争取不死,要你一世伺候我。”
因为这句话,池小池闯下了大祸。
李邺书从服侍他穿衣,到洗漱,到用早膳,到牵马出发,到前往皇城领军的路上,再到出城,嘴就没有歇过,其核心主题是“公子胡言”,恨不得让池小池呸上一百声,把晦气都唾尽了去。
第190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九)()
银盔铁甲的少年苦着脸的样子生动又有趣;但严元衡看久了;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他正视前方片刻;心中熬得发痒,正要忍不住扭头再看,身侧便多了一匹白马。
严元衡立即目视前方。
时停云揉着耳朵;与他并行,小声道:“来你这儿避一避风头。”
其后的阿书见状,以为自家公子与十三皇子有要务要谈;方才停了唠叨,查看后方马车里公子师的状况去了。
严元衡有点高兴;偏过头去:“嗯,无妨。”
池小池观察着他额头上类花钿的饰物。
男子在额间贴花钿装饰,是本朝望城贵族间流行的风雅之事,他先前一直有些好奇,十三皇子平日里诸样装扮都简朴低调得很,怎会追这等花哨的风潮。
如今离得近了,池小池才看清;在那竖纹描花内;有一道不细看就看不清的肉色伤口。
朱红色的细长纹饰首尾相吻;拟作阴阳双鱼的模样,恰到好处地盖住了伤疤。
池小池翻查时停云回忆,方知是在时停云十五岁时;时父回望城述职;带了南疆的蒲桃酒;口感醇厚,尝起来同果酿无异。
时停云只当是得了样新鲜玩意儿,招来严元昭同严元衡分饮。
三杯下去,严元衡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走出门去,时停云与严元昭在后面喊也喊不住,以为他是有急事要走,便没有多想。
半晌后,严元衡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本绝版的书册,二话不说就往时停云怀里塞。
严元昭想拿过来看看是什么,却被严元衡一把推开。
他说:“你上次说,想要,但是,身上没有银钱,我便向老板买下了,只是,找不到理由给你,就,一直存在书肆中。今天我给你,不许给旁人看。”
时停云与严元昭目瞪口呆。
严元衡严肃强调:“我送你的,你一个人的,不准给旁人看,我偷偷在里面夹了朵我很喜欢的花”
说着,他翻开书页,眉尖微微蹙起:“我的花呢。”
时停云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元衡,你醉了。”
严元衡拉过时停云来,翻开他的手掌,又去摸他的腰带:“我没有醉。你把我的花藏起来了。”
外头起了风,拂动窗外的栀子,送来一段浅香,提醒了严元衡。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再去给你摘一朵。”
时停云拦不住他,严元昭瞧热闹还来不及,严元衡便昏昏沉沉地上了树,一脚踩滑跌下来,额头被尖利的树枝划了一道口子。
伤口不浅,又在面部,太医诊视过,叹息一声,说定是要留疤的了。
在太医诊视的时候,严元衡还直勾勾盯着时停云,口里嘟囔着南疆文,就连时停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学了这个。
当时一片兵荒马乱,严元衡具体说了些什么,时停云也不记得了。
为着一朵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花,时停云好好吃了一顿家法。
时间回到现在。
严元衡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你在看什么?”
“一个时辰内,十三皇子回头看了我二十七眼。”池小池理直气壮道,“我不看十三皇子几眼,如何回馈这份厚爱?”
严元衡不作声,手指在缰绳上抚摸几下,看样子极为镇定。
稍等,等我想一个借口。
池小池等了小半刻,在严元衡准备张口前,略遗憾地叹息一声:“十三皇子不欲与末将多言,那末将便告退了。”
严元衡一惊,目送着时停云头也不回地驭马离开,攥紧缰绳,脸上隐隐现出几分懊悔之色。
池小池骑马来到马车前,俯身掀起轿帘:“先生,身体如何,晕轿吗?”
内里的娄影穿着宽松舒适的衣裳,正在倚着软枕看书,闻声抬头,浅浅一笑,看精神不赖。
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南疆情况安定,鸩毒之事更在半年之后,因此队伍行进速度不徐不疾,阿书有了充足的时间布置,甚至在车厢中供了只佛手。
不同于一般香料的甜香,佛手的清香很能缓解颠簸带来的不适。
池小池放下了心来,翻身下马,把缰绳交与一侧的阿书牵着,快步赶上慢行的马车,助跑,一步登上车辕,钻入轿中。
娄影至今还不知世界线如何,他们清早离开将军府,从西城门出发,行了二十多里,池小池才找到机会来跟他交流交流感情。
他把世界线的大致情况向娄影复述一遍。
娄影颔首:“你有想法了吗?”
池小池反问:“先生,你觉得,为什么褚子陵只是拿出了一块玉佩,南疆朝中就会有臣子支持褚子陵做皇子?”
“因为他活捉了时停云,鸩杀了时惊鸿,他说自己是皇子,便马上有人信了,并且站出来大力支持?”
娄影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褚子陵他事前便联络好了这些人?”
“那些南疆臣子小九九打得自是不差。”池小池道,“先隐瞒下褚子陵的身份,秘而不宣。若他真是皇子,携巨功而返,这些臣子顺水推舟,出言支持他,便是拥君之臣,能获得不小的好处;若他未能功成,死在半途,这些臣子也不损失什么,只当是死了一个密探,也无甚可惜的。褚子陵这生意,可是正正好做到了他们心坎里去。”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时停云还记得,那几个常来褚子陵帐中的股肱之臣的名字呢。”
在时停云记忆中,有三个人颇受上位后的褚子陵礼遇。
常年在镇南关与北府军对峙的帕沙将军,是主将铁木尔帐中一名副将。
将军吴宜春,一支驻守在镇南关西北侧的骑兵军将军,不担负什么作战任务,主要负责军粮运输。
一名姓艾沙的文臣,按他们朝中的官职来衡量,该是从二品,与帕沙是连襟,没有什么功绩,到四十余岁仍是庸庸碌碌。
当然,这都是他们升职前的职位。
自从褚子陵上位之后,他们便飞黄腾达,以他们先前这点本事,除非祖坟冒烟,否则基本没什么指望。
看完池小池做下的笔记,娄影了然:“他选人选得很准,都是有点实权和人脉,却还想要继续往上爬的人。”
在普遍意义上,褚子陵的出身的确不算多么光彩,因此为了自己能走得顺畅些,他得提前为自己把路铺平。
然而他偏偏遇见了池小池这么一台突突突的地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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