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兄弟,真是好智谋,好见识!”
你手里紧紧握着我眉批的《孙子》,眼睛里有我从没见过的神采。
——别人兜里装的东西,就算露出一个小角,你也不能就那么大剌剌的拉出就看啊!
“可是我不太同意你对步兵的看法,须知骑兵虽机动,步兵却是天下百战之先。”
——你可能永远没机会知道我在骑兵营中长大。步兵?王仙芝的贼兵够厉害吧?可我敢说沙陀只要八百骑兵,再由飞虎子统领,破王仙芝如破熟瓜。
“弓弩手怎可用作冲锋?我不懂。顾兄弟,弓弩力小,不能及远,用于冲锋岂不是授人以柄?”
——唉,读书怎么可以读一不读十,我只说必要时弓弩手也可用作前锋,你为什么不问我什么是“必要时”?
就像在大顶峰大帐中,便是用弓弩手冲锋的必要时。
“你年纪轻轻,对《兵法》竟能有如此见识。定是胸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
“你若非也是胸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又怎么会如此专注看一个布衣少年的《兵法》笔记。”
“那把三弦是我的,”他的眼中有很悠远的东西。“五年前我到过这里。”
琴剑相和。这一次是真实,还是梦里?
你听得出我琴音中的郁闷,我能听出你琴音中的胸怀。
你讲你卖艺的故事,讲你卖艺时遇到的那位最美貌的姑娘。我却只能说:“我也卖过艺,小时候。”
我还能说什么?
还是说说,我的晚晴?
天亮时他醒了。
不胜酒力的,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也就醒了。头也是痛的,然而清醒的很。
却见他正注视着自己。他有一张圆圆的,坦诚的,好看的脸,此刻这脸上挂着微笑,脸颊边深深的笑靥无端端令人觉得甜蜜。似乎这一夜,他就这样注视着,一动都没有动。
“我怎么,好像见过你。却不知是在哪里。”
他沉默。他清楚记得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了他。但他不能再留下,他需要离开,好好去想一想。然而起身,脚步却迟疑。
“想留下?”
“不是,只是觉得还没有和你喝够酒。”
为什么又回去的?
是了,我要杀他,总得和他在一起才能杀吧?
他说了什么来着?
左不过是那些废话。难道真的我是一丝杀意都没有的么?
“方今天下大乱。”他说,这话说得没错,这乱不也是你们这些人搞出来的么?
“若非真的没了活路,小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谁会铤而走险做这刀口上舔血的买卖?连云寨在这山中已经存在数十年了,朝廷想起时,要么派兵征讨,要么派官招安,征讨的兵和招安的官都懒得费心费力气;想不起时,便由我们自生自灭;这些年契丹慢慢雄起于北方,百姓不堪其苦,纷纷托庇于连云寨下,我们才逐渐壮大起来。”
他的大眼睛里面有些黯然,有些沉重。他总是开怀的笑靥也盛满了忧患。顾惜朝默默听着。乱世中人命不如羊,可是人人都想活下去。他懂。
活下去便不许别人活,他也懂。
“这些年的连云寨,也算是安居乐业,因为朝廷很久想不到我们了,朝廷的力量都去打了四处作乱的义军。其实按理说,大家同属绿林一脉,似乎我应该起兵响应黄、王二位,可是,我连云寨不像他二人转战南方,一路藩镇节度互相牵制,以致乱兵做大;我们是孤悬在北方的一座小小山寨而已,朝廷若真的要灭,连云寨未必便能撑多久,北方藩镇的兵马,哪一路不是虎狼之师?况且山的那一边,隔着宽宽一道平原,就是契丹。寨兵的家乡在这里,父母妻儿在这里,我们起兵走了,就是眼睁睁看着那些鼠目寸光的节度藩镇将自己的家乡送给契丹人。”
顾惜朝有些意外。望着戚少商紧蹙的眉头,那么你其实是不愿意起兵响应的?那么我还杀你做什么?
让他最意外的是戚少商居然要他入伙。
“我有个非分的要求。要做,就要做大寨主。”
他一生决不肯落于人后,但这一次,他只想逗一逗这容貌很俊秀,气质却很粗豪的汉子。毕竟自己才不过是个未冠的少年
可是他毫没一丝迟疑。。
“好!”他一口就答应。“顾兄弟虽然年轻,但少年老成,年富力强。连云寨在你手中,我放心。”
“你就这么信任我,把我当成兄弟?”
“我没有把你当兄弟,”他温和笑着说,“我把你当作知音。”
第四章 酒鬼的酒窝
这几天一直有人盘查,伙计告诉肇惜顾,老板让他先别出房门,以免惹上麻烦。肇惜顾依言而行,他也不想惹麻烦。
云来客栈的老板似乎很有办法,街上闹的鸡飞狗跳,却没有人来店里纠缠。伙计会给他送来饭和药,还拿来了红息为他准备的补品。也许是因为他救了红息,每个人都对他很友好,也很殷勤。
报信的来过两次,肇惜顾假装不知情,询问行动结果,并警告他如果再有一次在行动开始以后才通知他,他会亲手把他的肉一片一片的片下来。
看来舒先生并没有怀疑自己,他趁燕盟空虚杀红息,只是想给七少一个教训,没想到郑老三会在北平,更没有想到红息会带着“保镖”,而且是高手。如今舒先生以鞭长莫及为由,重新将燕惊行动的主动权还给了肇惜顾。
肇惜顾的眼中氤起不屑之色,这个老头子永远如此,多疑,急躁,野心大又缺少大智慧,再高明的人投在他的手下,想发挥自己所有的智慧和能力都不容易。在重重的制衡和内耗之下,结果就是他没有一世不争权夺利的,也没有一世可以安享天年的。
他们一定要他每一世都跟在舒先生身边,就是要他生不安生,死无好死。
哼,卑劣的高明。
风云楼前一阵骚动,肇惜顾跳下床,只见牌楼上的琉璃灯已经熄灭了,而且二楼东侧灯火通明。肇惜顾觉得像是猛然间被人勒住了脖子,感觉窒息。
七少回来了。
这个堂口排行第七的瓢把子究竟是什么人?会是他吗?他要不要继续燕惊行动?还是……
肇惜顾决定会会七少,就在今夜。
风云楼二楼的东侧有一扇巨大的漆雕屏风,上面雕画的是屏开富贵图,左侧题跋却是斗大的两个字:风流。
屏风右侧紧贴墙壁,左侧与墙壁仅有一人可过的距离,自顶上垂下水晶珠帘。前面不到两米的地方贴着左侧墙壁放的是一盆巨大的铁树,珠帘后面的景象更加隐约不清。
“风流”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交杯换盏,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
肇惜顾没有进过风流,没有七少,谁也不能进风流,这也是风云楼的规矩。肇惜顾没有看到马掌柜,就自己上楼来找红姑娘一探究竟。
刚走到楼梯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他耳畔响起。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四海之内都是自家兄弟,干!”
循着喧闹的声音,他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他,他豪气干云的将手里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周围一片喝好之声。
他喝完了,大家就盯着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粗壮汉子催促。那汉子说:“七少不嫌弃,老冷听您差遣吩咐。”
七少一拦老冷,假装不高兴的说:“要是这样我不和你喝这杯酒了,谁要差遣吩咐你了。”
众人也哄道:“就是就是,老冷该罚。”
老冷脸一红,脖子一梗,说:“好!七少……老冷托个大,兄弟,喝酒!”
老冷一杯酒下肚,七少也倒了一杯酒陪着干了。
众人哈哈大笑,都陪着干了一杯。
红息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肇惜顾,她有些吃惊,也有些豁然,悄悄在七少耳边说了什么。
红息和七少咬耳朵,众人就收敛了声音,四下张望,有人发现了肇惜顾,有些奇怪,却不十分在意。
他想了一千年,为他偿遍轮回之苦的人,竟然只是瞟了他一眼。那一眼像极了红姑娘初遇他的时候,难道他喝了孟婆汤,他忘了他是谁?
红姑娘走到肇惜顾身边,问:“肇先生,你找我还是找他?”
肇惜顾说不出话来,红姑娘回头看着七少说:“七少,肇先生等了你几天了,你是和他喝酒,还是请他回去?也不能老让他堵在门口吧。”
七少喝了一大杯酒,才对肇惜顾一努嘴,说:“有事你和她说,我听她的。”
肇惜顾呆呆的站在门口,红息看看他,又看看七少说:“肇先生请进吧。”
“风流”的地方很大,应该是经常呼朋唤友举行聚会的地方,两侧的窗子都开着,屋里虽然人多,空气却很好。
正对面红色地毯尽头是隔断,长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虎啸日出图,形神兼备,气势恢宏,画的左上方提着:君临天下,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隔断的两侧和门口一样重叠巧妙的掩盖着后面的房间。
被隔出来的厅里左半边是三面长沙发,大概排列着六七个三人座的大沙发,还有七八对小沙发,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茶几矮桌。右侧是交错码放的四个红木石面的大圆桌,每桌都围着十几个红木雕花凳。
今天只开了两桌,七少他们坐的就是靠着屏风这一桌,红息在老冷的下手给肇惜顾加了个座位。没有人为他介绍在座的人,也没有人拿肇惜顾当作外人,更没有人盘问打听肇惜顾的身世来历或是与红姑娘的关系。
酒桌上只有人敬酒,七少敬了他头一杯,每个人轮流敬了他一杯,之后就是交杯换盏。熟悉不熟悉的,都是亲亲热热,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喝酒聊天。
肇惜顾木然的应付着众人的热情,没有人在意他的冷傲和沉默,他既然能和他们喝酒,他们就照样敬他酒,和他喝酒。
七少几杯酒下肚,把皮衣甩到一边。红姑娘见状,说是要催催菜,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红息手上拿着一件中式的褃肩回来了。那件褃肩的料子十分讲究,颜色华丽贵重,领口和袖口都包着一圈毛边,毛皮柔顺光泽。
七少看到一皱眉说:“我又不冷,你拿这个做什么?”
红息走到他身边说:“冷了再穿就晚了,夜凉风冷的,你又坐在窗口。快穿上。”
七少问:“不穿行不行?”
红息反问道:“不喝行不行?”
七少讨价还价问:“给点面子行不行?”
红息柳眉倒竖,高声叫道:“马掌柜!”
楼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马掌柜的应道:“来了!”
七少无奈的叫道:“红息——”
马掌柜一进“风流”就见到大家都不说话,再看七少和红姑娘的样子明白了七八分,他小心翼翼的叫了声:“红姑娘……”
七少说:“马掌柜,你先下去吧。”
马掌柜看看七少,又看看红姑娘。红姑娘流波一横,马掌柜的乖乖站在了门口。红姑娘说:“七少要结帐了。”
七少问:“什么时候,我在风云楼也要结账了。”
红姑娘不理睬七少的抗议,继续说:“马掌柜,把七少这些年在风云楼吃的喝的拿的用的都跟他结清了,以后他敢进风云楼一步就拿棍子给我打出去。”
除了肇惜顾,在场陪坐的兄弟和马掌柜都低下了头偷笑。
七少也恍然大悟,原来又是这一套,分明就是吃定了他不会离开。他……的确是不会离开她的,面子算老几,丢就丢了。
七少起身陪笑着接过褃肩,哄道:“一件褃肩而已,我穿就是了。”
红息帮七少穿上褃肩,边系上扣子边说:“早穿上不就没事了。”
七少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说:“你的花样还真多,你就真的吃定我了。”
红息不满道:“我是为谁才讨这份嫌的?”
七少说:“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红息帮七少抻平褃肩,又掸了掸,看看很满意。抬头盯着七少的眼睛,说:“我当不起吗?”
七少顽皮的笑了,他尖着声音学起京剧里小生的作派,双手互叠高举过头,深施一礼说:“如此说来,小生多谢红姑娘。”
红息扑哧一笑,也抽出别在腋下的丝巾,一抖,翘起兰花指虚托在七少的肘下,学着京剧花旦的念白说:“七少免礼——”
这两人相视笑作了一团,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肇惜顾像是瞬间被人抽去了灵魂,苦笑着悄然退出房间。
七少剑眉一挑,又垂下了眼皮,他长长的睫毛下似乎掩盖着许多真相,又好像只是不经意的低了下头。抬起头的时候,又恢复了豪情万丈的模样,招呼人倒酒行令。
肇惜顾辗转反侧,索性坐在窗前。
他看到里面的客人进进出出;之后渐渐出来的人多了,进去的人少了;再后来店里的灯灭了,伙计和马掌柜也出来了;再后来,“风流”的灯也灭了。
天蒙蒙亮了,他,七少,没有出来。
风云楼是有后门的,可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今夜玉清眠不眠,瘦尽灯花又一宵。
第五章 今月也曾照我身
肇惜顾刚刚躺倒床上,门就被人敲出花样来了,敲门的人敲的居然是一首曲子。
他又气又怒又好笑,突然很想听听看那个人敲完这首曲子还能干什么。
曲子敲完了,那个人又敲了一遍,还是那首曲子。
没创意。
肇惜顾懒得理他,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敲第六遍的时候,肇惜顾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跳下床,赤着脚跑到门前,猛地打开门,两个深深的酒窝在向他打招呼。
七少好整以暇得靠在门框上,手上还拿着用来“敲门”的一节甘蔗,微笑着向他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虽然已经想到了,他多少还是有些吃惊。
“你?七少……”
七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这热情虽然迟了些,还真让人感动呢。曹操倒履相迎,人家好歹还记得穿鞋。大冷天的,你也不怕着凉?”
肇惜顾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他假做不在意的说:“我想看看是哪家的小孩子扰人清梦,穿上鞋,我怕一脚给踢坏了。……七少是不是起猛了,您好像走错门了。”
七少探头向屋里看看,又冲着肇惜顾坏笑,然后横着膀子撞开肇惜顾,不请自入。
他大大方方地坐在还带着肇惜顾体温的床边,两只手舒适的向后展开支撑着身体,环顾了一下四周,才说:“昨天夜里,听红息说你救了她。”
昨天夜里……
只是个时间概念,还是他想告诉他什么?
肇惜顾关上门,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回头的时候,拖鞋已经被七少踢到了他的脚下,他一愣,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惊喜,把水递给七少,七少随意地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又恢复了那个姿势。
肇惜顾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他慢慢的喝下去。边喝边想七少突然到访的用意,也在想怎样才能证实七少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他和他们的过往了。
喝完水,他慢慢的放下杯子,坐在了桌子边离床较近的一张椅子上。七少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肇惜顾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七少笑了,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窝。他的眼眸清澈如水说:“举手之劳?举手之间就杀了五个人?一共死了七个是不是,你连头都没回一下,就带着红息走了。”
肇惜顾听出了话里带刺,剑眉一挑,说:“七少是嫌我多事了?”
七少摇摇头,似乎他真的无意刺到他,说:“不是。只是觉得你干的干净利落,和我的脾气。”
肇惜顾冷冷的说:“是吗?”
七少并不在意,说:“对了。红息磨了我一晚上,让我过来看看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没有。”
为什么他要一再提及他和红息的关系呢?他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还是他真的已经不记得过往的一切了呢?你怎么会喝孟婆汤,你怎么能忘了我。
不知道哪里来的怨气,他怒道:“没有!就是有也不敢劳动尊驾。”
七少一副无辜的眼神,问:“生气了?”
七少的口气让肇惜顾想到,他哄红息的样子,说:“我又不是女人,没那么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