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握他大掌，只觉触手如冰。龙行天咬咬牙向他道：“你还能走几步吗？我们到里面去会暖和点。”
东方英奇以手撑地，慢慢坐起身子。
勉强走到火堆不远的地方，让东方英奇倚在石壁上，龙行天小心地吹着已经所剩不多的余烬，一点点加着木片，总算又烧了起来。
在东方英奇身侧坐下，展臂轻拥住他。见他面色惨白，神情萎顿，不由得暗自心焦。
东方英奇突地苦笑出声：“我原还指望能仗这一身武功带你脱险，谁知到头来竟还是靠你之力……”
龙行天心中酸楚，面上却丝毫不露：“别这么说。我不过侥幸得手，若是你不在，我怕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过得片刻，龙行天见他眼神渐渐迷蒙，心下一惊，轻唤：“东方堡主，你说些话成么？”他失血着实不少，让他这样睡着，不到天亮，他就会昏迷不醒了。
“你……想听什么？”东方英奇勉强答着，听得龙行天一阵难过。
“我只是想有人说话，什么都行。”手上正忙着将那几枚山果放到火堆边略微加热，再小心剥去果皮。
东方英奇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一丝朦胧的笑意。
“东方世家，一直有一个暗子传说……多少年来，谁也无法得知真伪。”他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我告诉你，我其实不是真正的东方英奇，你信不信？”
我也不是真正的龙行天。心里这么想着，柔声道：“你说的，我全信。”将果肉一点点挖下，送到他口中。
清甜微凉的感觉似乎让东方英奇略微舒服了些，他眼望虚空，续道：“我是东方家后代不假，但却并非现在堡中的那位夫人所生……我的母亲，本是东方老夫人的贴身女婢。”
“她对父亲迷恋至深……父亲眼里心里，却只有他的妻子。终于有一天，母亲趁着老夫人命她为父亲送参汤，在其中下了催｜情的药物。”
“父亲醒来后大发雷霆，当下就把母亲赶了出堡。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
龙行天努力压下伸手去捂住他嘴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中有多少羞惭，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语声中带着多少痛苦。
这就是原因吗？是你就算在笑，眼中也带着沉重的原因吗？
七十五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生下我后曾带着我去找过父亲，但他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母亲因为东方家的大少爷名叫东方英奇，就给我取名叫东方英杰，意思是我同样是东方家的后代。”
“我长得有几分象父亲，母亲常常会看着我发呆。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母亲总是反复地告诫我不能说出去，所以在外人看来，我只是个有母无父的野孩子而已，可以随意嘲笑，随意欺辱。”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偷偷躲在路口，看父亲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侍卫出来进去。有一次我看见父亲一个人走到堡外一条小河边上，就远远跟在后面。”
面上闪过一丝隐约的笑：“父亲好象是出来散步，什么人也没带。他在一棵树边躺下，过了一会就睡着了。”
“这是我盼了无数次的机会。我跑过去，从近处看着他，还伸手在他脸上碰了下。”
“那以后，我发现父亲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去河边一次，在树下睡上一觉再回去。那时我想，我谁也不要告诉，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直到我开始习武，我才知道父亲根本早就知道我在偷看他，以他的功力，十丈之内可辩飞花落叶之声，怎么可能让我靠到身边还在睡着？更别说去碰他了。”
“我想，这是父亲的仁慈。他不愿面对我，又不忍心让我太过失望。”苍白的面上泛起笑意：“他是个很好的父亲，是不是？”
龙行天眼神中一片温柔暖意，“我想，你父亲不是不愿面对你，而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预期之外的孩子。无论是不是在期望下降生，你都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来疼爱你。”顿了下又向他轻轻一笑：“我想你要是去问当年令尊身边的亲卫，一定会有人告诉你曾经奉命护送你安全回家。”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人呢。
淡淡笑了下，“直到有一天，我看着父亲带人离开东方堡，却没有等到他回来。母亲之后就变了一个人，我常见她痴痴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天深夜，我被带进了东方堡，那个我一直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那个老人，自称是我的祖父。他说，我以后的名字就是东方英奇。”
“因为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暴病身亡，所以需要我来代替他……”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母亲，这世上也没有了东方英杰……”我，只是一个替身，窃取了不属于自已的荣耀……
所以，当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让他沿袭了你本来的名字吗？
“不管你到底是谁，你都无愧于你现在的身份。”轻轻扳过他的脸，望进他的眼中：“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是可造之材，令祖会让你接任堡主吗？”
东方英奇眼神闪动，却没有说话。
伸手入怀中，摸到几粒圆圆的东西，龙行天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烟花丢出去。东方英奇说得不错，那些黑衣人不会就这么死心，放出信号可能会泄了底，要是救兵没到先引来了杀星，可就大大划不来了。
见东方英奇气息逐渐散乱，龙行天不禁有些慌了手脚。轻轻拍着他的脸：“东方堡主！你莫要睡着了，大家就快到啦！”
东方英奇强提一口真气，微笑道：“你不用害怕，我暂时并无大碍。”略一沉呤，便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却没能找到机会，现在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是要商量正事的表情。龙行天心知他不愿自己伤神才会勉力支撑，也不说穿，只道：“好啊。”
东方英奇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绪，方道：“事实上，在我开始得知父亲遇伏的经过后，也曾怀疑过陆凤鸣。但他侠名素著，又是祖父的至交好友，平日里待我也甚是慈和，我实在不愿将这怀疑加到他头上。”
“直到祖父去世，我的疑心越来越重。老人家当时不过六十七岁，身体精神两皆健旺，何况他一身武功，早至寒暑不侵之境，怎会如此轻易就让一场风寒夺了性命？”
“可是半年之后，他自己也传出死讯，我只道自己当真错疑了他，还曾懊悔不已。现在想来，当年祖父只怕是有所察觉，他为怕事机泄露，才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向龙行天淡淡一笑：“还是你想得周到。无双剑昔年行侠仗义，江湖中同道受过他恩惠的不在少数。若非亲眼所见，要想让大家相信他是真凶，只怕说破了天也是无人能信。”
七十六
龙行天想到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有六。不过对外面都说是二十八。”
龙行天大大震了下：“这么说当年你继任堡主的时候才十六岁？”
微笑：“是啊。当时是有不少困难，还好都过去了。”笑容微收，有些歉然地看了看龙行天：“你下山之前，我派人去了隐园，想抢先一步找到你却没有成功。但派去的人也不是毫无收获，他们找到了那批黑衣人下山之后的落脚点。”
龙行天眼睛一亮，静静听下去。
“那些人下山之后，各自在身上套了件长衣，便直接进了平远县城，然后住进了一家名叫大通的客栈。但本堡属下在外面守候了三天，却没有发现他们离开。”
“我据此推测，大通客栈当是他们的据点，而且里面极可能有暗道通往城外。我派了些人以不同的身份去住宿，想探探底细。探子回来说那店老板看去不似江湖中人，但有个帐房先生，却很是可疑。”
“我当时想，这处地方可能只是用来联络的，就算将它挑了，也无济于事，还会打草惊蛇。只派人在暗中，盯住那个帐房，发现他每隔三日就要去一次凌阳，据说是去探家。在凌阳只一夜，他却每次都和一家丝绸商号的掌柜见面。再注意那个掌柜，发现他同那帐房会面之后便去见了一个钱庄的伙计。”
“我派出的都是东方堡中第一流的高手，并且长于追踪隐避。这样一站站找下去，但在开宁却断了线。他们似是借商号来藏身，但开宁是个大阜，商家云集。若要一家家去找，实在费力得很。”
龙行天轻笑一声：“所以你想了别的办法对不对？”
“不错。我以想在开宁多设几处生意为名，叫人找来了城中所有商家生意的名册查看。当时我想，以之前找到的几处地方分析，设在开宁的堂口一定不小。那么我要找的地方，就应该既可容下很多人藏身，并且不会引人疑窦。”
“这样一来，符合条件的共有三处：万花园、无双阁、灵光寺。”眼神望向龙行天：“下山后我会把详细的资料交给你，也许你能有所发现。”
龙行天心中明白，别听他现在说得轻淡，这过程中不知经过了多少凶险。当下肃然道：“行天自当尽力而为。”
东方英奇微笑：“其实我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的想法，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若是所见略同，应该可以采取行动了。”
龙行天一怔：“行动？你准备做什么？端了那处地方？”
东方英奇淡然道：“人家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总也得有所回敬才是啊。”
靠着火堆应该是挺暖和的吧，龙行天却猛然觉得心底一股凉气直往上冒，好象四周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
这个男子，就算此刻柔弱地倚在自己怀中，依旧能散发出迫人的肃煞之气。其实他神情并不冷沉，语声也是轻缓甚至可说低弱，但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猛然想到，在龙门总坛时自己听星堂主谈起过一些江湖中名人，东方英奇似乎并不是个容易靠近的人物。对他的评价，最多的就是“铁血”二字，非但在江湖，商场上也是以精明果断，冷静犀利著称，他甫接掌东方家的那一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击退想借此良机吞并东方家的两大商号，让他们元气大伤，事隔十年还未能翻过身来……
更不要说此后他做过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这样的一个人，偏生遇上了自己……是老天的玩笑，还是命运的恶作剧？
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下，龙行天忙低头看去，迎上一双带了几分担心的眼。
微笑：“我没事。”紧了下双臂，他抬头看向洞口的方向，“天就要亮了。”顿了下又问：“这边你准备怎么做？”
“把陆凤鸣尽可能拖在这里。”东方英奇眼神闪动：“你是不是派人去跟踪山庄那些黑衣杀手？”
龙行天一笑：“我也没打算能瞒过你。我给龙毅的任务是让他找出黑衣人的巢｜穴，但不要惊动他们。”
有些讶然地看看龙行天：“你肯定他们一定会回去？”
“之前我叫人看过他们带的东西，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小瓶子，装了几粒药丸，据齐供奉说可以延迟毒发，但却无解毒之能。”
“我让人把这些药全部留下，一来想让齐供奉据此找出药方，二来就是要这些人一离开就返回他们的老巢，因为陆凤鸣心性狠毒而又多疑，他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忠实于他，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活下来，一定不会叫人等着他们，更不会留下记号指明自己的去向。”
“好办法。”脸上露出微笑：“现在有消息吗？”
“龙毅三天前来了封信，说找到了他们炼制毒药的地方。”
东方英奇陷入了沉思，片刻道：“你龙门属下是不是已经去了那边？”见龙行天点头，他道：“那这样，这里的事情就由我来负责。一定不能让陆凤鸣将那些毒人带出山去。”龙行天听得一愣：“你有了打算吗？”
东方英奇淡淡道：“目前还没有。不过毒人终究是人，不可能杀不死的。”
倏地眼神一动：“有人来了。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别动。”说着强支起身子。
龙行天看得心里一紧，轻道：“东方堡主，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英挺的身影一顿，淡淡地道：“龙门主大可不必担心，东方家不会同龙门为敌。”语声中，隐隐藏着一丝苦涩。
走了几步，龙行天温悦的嗓音幽幽传来：“请你，对自己好一点……”
东方英奇微微一僵，却没说什么，径直走出洞外。
七十七
熟悉的声音从洞口传来，龙行天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冲进来的云浩龙威等人团团围住。
“门主，你可把我们给急死了！”云浩有些埋怨地望着他：“怎么连信号也不放呢？”
龙行天微微一笑：“没放信号都让陆凤鸣找着了，放了来的人岂不是更多。”说着拉了云浩往外走：“大家情况怎么样？有伤亡吗？”
“还好，本门弟子伤了几个，都是在断后的时候受的伤。有两个伤得重了些，不过于性命无碍。各派中人，只有几个轻伤的。都说门主指挥得当，不然等那些毒人出手，损失就大了。”云浩心中欢喜，说来甚是轻松。
走到洞外，见东方英奇神情平静地立在冯子成等人面前，不由眉头一皱：“东方堡主，你伤得不轻，要不要先吃点药？”
冯子成立时大为紧张：“堡主，你受伤了？属下带得有疗伤丹，你先吃一颗吧！”
东方英奇淡淡道：“不要紧的，下山之后再说吧。”
龙行天没再吭声，只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东方英奇望了他一眼，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
龙行天暗暗舒了口气，举步向前走去。
“龙威，有件事要交给你。”回到山下的临时住处，龙行天顾不上休息，开始着手布置任务。“你去问问每一个人，在突围之后，有没有见到过那些毒人。”龙行天神情郑重：“我要先确定，陆凤鸣手中，有多少这种毒人。”
“是。”龙威离开没有多久，便走了回来。
“启禀门主，大家都说离开之后没有遇见过毒人。有几个在山上遇见了黑衣人，但交手并不剧烈。”
“哦？那些毒人在东方堡主带着我离开以后，有没有再去攻击别人？”
“没有，他们一直跟着陆凤鸣。”
龙行天点点头，一眼瞧见齐供奉进来，忙问：“东方堡主的情况怎么样？有问题吗？”
齐供奉拱手道：“东方堡主背后的一掌，本来不是太重，但一番力战之下真气大损，以至伤势加深。好在他功底极坚，属下已经为他以金针打通两条经脉，他自己也服下了无忧散和归元丹，只要调养得法，应是无甚大碍，只是中的毒却有些棘手。”
龙行天双眉一蹙：“他还中了毒？”
“是，当时两个毒人联手合击，老夫曾见他后心中了一掌。之后他未曾运功逼出，拼斗之下又血行加速，如今毒素已入血脉，可能要费一番手脚。”
心头一动，从身边拿出一粒药丸：“齐供奉，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齐供奉一看之下，有些吃惊地道：“门主，这是号称能解天下十大奇毒的百草丹，你怎会有这种东西？”
“这药很名贵吗？”
“不错，据说这是一百多年前鬼手神医王乘风所制，只因其中有几种药物可遇而不可求，他走遍名山大川，也只配成了一服十二颗而已。后来王乘风爱女嫁与东方世家第一代主人东方瑞，这药方便成了东方家历代相传之物，成药也只有当家人可以动用。”说着神情一耸：“门主，这是东方堡主送给你的？即算门主未曾服用，也欠下一个偌大人情了。说来也是蹊跷，竟不知门主几时有了抗毒之能。”
可是他自己却没吃……会是只带了一颗吗？龙行天似是漫不在意：“大概是从小药吃得太多了吧。这个百草丹，能解东方堡主身上的毒吗？”
“可以，而且不会留下残余。”
“那就好。东方堡主若非为了救我也不至于伤到这等地步，就烦齐供奉多多费心，务必让他康复如初。”
“门主放心，属下自当尽力。”
“门主，东方堡的冯护卫说是奉命送这卷东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