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啊,你看看这是什么骨折呀?”
猝不及防地,赵主任开始提问。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墙上的X光片观察灯,上面插着一张片子:“胫骨……胫骨平台骨折。”
“嗯,那么这个病人是什么类型呢?”
赵主任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是……是外髁劈裂型。”
我死死地瞪着X光片,唯恐看漏了什么。
“哦,应该怎样处理呢?”
看来他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胸有成竹地回答:“石膏外固定或者切开复位内固定。”——这是《外科学》书本上的标准答案。
“啊呀!”
赵主任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隔着台上的病人望向老鲍,“老三,孺子可教也,”
他指了指我,“这个小家伙反应倒是蛮快的,回答也很流利,虽然是在胡说八道!”
“腾!”
我的脸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看看鲍主任,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老鲍眼皮也没抬,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自己手上的活计,只有钱大师兄朝我闭了闭眼微微颔首,半是鼓励半是安慰。
“小黄啊,我不是课堂提问呀,”
赵主任痛心疾首地说着,“光会背书有什么用?你看看,”
他的手指在已经切开的手术野上空转着圈圈,“有病人你不看,去看片子?亏得今天的片子拍得清楚,你总算没有讲错分型,但是你要记住,任何影像学的检查都会发生误差,只有目视最可靠,懂不懂?”
“懂。”
我点头答应,暗自松了口气,还好错得不算离谱。
“还有,我问治疗方法,你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什么‘石膏外固定’!完全是照本宣科!”
赵老头越说越生气,“你也不看看病人的年纪,能不给他复位吗?去!看病人多大啦?”
我战战兢兢地探过头去,看了看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面部:“三四十岁…”
“哼!又胡说啦!三四十岁!你应该回答‘中年男性’!你是医生,不是老百姓!明白不明白?”
“明白明白。”
我脑门上热汗直流。
“那么中年男性病人能不复位吗?”
“呃……不,要复位的,还要内固定。”
我的话说得哆哆嗦嗦。
“为什么?”
老赵依旧瞪着眼看我。
“因为如果不复位就加以外固定,将会造成胫骨平台关节面不齐,病人正在壮年,活动力强,很可能并发创伤性关节炎。”
我偷偷向侧后瞄了瞄,钱师兄一边缝着血管,一边微微点头示意,鲍主任发觉了,从操作台下踢了他一脚:“专心点!不要开小差!”
“嗯,不错,书上没有提及适应征和禁忌征,你就自己编一套,编得蛮像回事嘛!好,好……”
赵主任点着头,弄得我哭笑不得,“临床医生就应该学会融汇贯通,要知道,你面对的是作为个体的人,不是书本上笼笼统统的病,医生的每一个决定都可以很微妙地影响病人一辈子的生活,要慎之又慎,晓得伐?”
老前辈的教导语重心长,说得我频频点头。……
我和赵主任这边进行得很顺利。
他颀长的手指灵巧地揭起劈裂的胫骨外上髁,轻轻一提,向上推了推,将楔形的骨片严丝合缝地按在上帝安排好的位置上,我操起二氧化碳气钻打了两个完美的孔眼,老赵赞许地点点头:“嗯,手艺还过得去,”
他把不锈钢钉和旋刀塞进我手里,“干吧,小心点,弄碎了骨头我剥你的皮。”
我小心翼翼地用螺丝刀顶起钢钉对准小孔,右手腕慢慢地拧转,第一次卡住了,我连忙反转几下退出,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小窟窿里流了出来,老赵用纱布醮了醮,鼓励道:“再来,胆大心细,一次成功。”
我感激地看看老上级,定定心再次尝试,这回终于进去了,一旋到底,第二枚钢钉同样成功。
我扔下手里的旋刀,一屁股坐在圆凳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后背上汗如雨下。
“小朋友,第几次干这个活?”
赵主任问,眼里带着笑意。
“第一次,以前光让我缝皮了。”
我重新站起来,抓起吸引器管帮着上级清洗手术野。
“哦,不错嘛,”
老赵从护士手里接过持针器开始缝骨膜,头也不抬地对老鲍说:“老三,这个小黄以后跟我啦,哈?”
“不行不行,小钱刚出徒就给你抢去了,王兵又走了,黄军再给你?我这组就没年轻的啦!”
“你日子不好过?我都快揭不开锅啦!小钱明年春天要考研究生,肯定不回来了,是吧,小钱?”
钱师兄尴尬地看看两位主任,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他一走,我这里一个主任带两个副主任,再下去就是洪良啦!他连住院都不是,呵呵!三个光杆司令……”
赵主任苦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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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组老蔡那里……”
鲍主任试探地问。
“拉倒,”
老赵一撇嘴,“他老早就破产咧,去年他带的王建中去澳大利亚了,连快到手的副主任职称都不要了,今年年初又跑了一个研究生,回去读博士了,也是要走呀,现在他就靠进修医生和实习生撑门面,天天跟我哭穷,打他的主意?想都不要想!”
说完,赵主任闷着头干活,再不出声,四个人一语不发,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刀剪碰撞的声音和巡回护士走动发出的“唦唦”脚步声。
“嚯哟……总算完成了,”
直到缝完最后一针,看着我给病人的右腿打上石膏,赵主任才重重地坐到凳子上,头上的帽子已经湿透了,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额角和脸颊向下滚。
玫玫跑上前用纱布替赵主任擦汗,老头子歉意地笑了笑,闭上眼轻轻喘息。
“你不要紧吧?”
鲍主任扭过头,关切地问:“让月娥给你打一针吧?加点地塞米松退退烧?”
“也好……”
赵主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墙壁向手术室外走去,我赶忙摘了血染的手套挽住他的胳膊扶到外间,脱了手术袍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躺下。
手术室的护士长孙月娥,也就是老鲍的太太,端着药盘走了过来,她叹了一口气,把盐水瓶挂在吊钩上,俯下身,一边在赵主任的手臂上找静脉,一边红着眼睛埋怨:“何必呢?阿大,你这是何必呢?发了烧还硬撑,怕自己老不死是不是?”
“呵呵……”
赵阿大有气无力地打着哈哈,“性命交关呀,我哪好不来?他们……几个小的靠不住……”
“唉……”
孙护士长不再说话,打好了静脉针直起腰对我说:“黄军,你就在这里看着赵医生,有事情就叫我。”
说完,她走了出去,掩上了休息室的房门。
赵主任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又深又长。我铺开病历纸,伏在桌上开始写手术记录,不时侧耳听听老赵的动静,看看滴液的速度。
写完记录,我走出休息室,正在往病历夹里插记录,洪良从另一间手术室里出来,白袍白帽,血污狼藉。
“你怎么也在?”
我有些奇怪,往他身后看看,还有程师父,“他们都来了?”
“哎,差不多,一共三个病人开三台,”
洪良刚脱了手术衣和口罩,就被我一把拉进休息室里。
“你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照顾好赵主任,出一点差错我剥你的皮。”
我声色俱厉地说着,小东西被我吓得脸色发白。
我依次走过三号和五号手术室门口,果然,洪良出来的那间里面病人已经被移上了担架车,护士和护工举着输液瓶推车正往外走,隔壁的五号却忙得热火朝天,骨科和外科的医生分成两拨,站在病人的头脚忙碌。
重新刷了三遍手,我再次进入原先的手术室,换了干净的罩衣和手套,凑到鲍主任和钱师兄旁边,他们做的上肢带蒂皮瓣移植已近尾声。
“赵主任怎么样啦?”
鲍主任抬眼看着我,眼神张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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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长打了静滴,先锋五号加了地塞米松,现在睡了,洪良在那陪着。”
“喔……好,好。”
老鲍放下心来。
“主任,你下去休息吧,缝皮有我和‘孔方’就行啦。”
“对对,老师,你快下去吧。”
钱在一旁附和着。
“啊……也好,我先出去坐坐,你们有问题叫我。”
老鲍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走了出去。
半小时后,我和钱医生终于忙完,他夹着病历夹随着病人上楼去了,我脱下外衣手套走到大厅里,发现鲍主任一个人坐着,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纸烟叼在嘴里,一缕青烟缭绕上升。
“做完啦?”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睁开眼,指了指我左手的伤口:“去吧,再洗洗,好好泡五分钟,不知道病人是阳性还是阴性。”
“哎。”
我答应一声,走回水龙头边开始第三次洗手。
“小黄啊,今年多大啦?”
鲍主任端起桌上的咖啡边喝边问。
“刚过二十八岁。”
我将双臂插进泡手桶里,新洁尔灭一直淹到手肘。
“二十八岁,哦……”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了眼端坐一边的护士长太太,“三十年前我也是二十八岁,是吧,月娥?”
老护士长拢了拢花白的头发,看着自己的丈夫,但笑不语。
“那年你二十五,喔哟……你嫁了我三十年喽!三十年啊!”
鲍主任握住孙月娥不再细嫩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
护士长笑着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看看站在远处偷笑的我,想抽回手,却被老鲍紧紧地攥住了。
“月娥,我们……”
鲍主任张开嘴,正要对老妻说什么,被跑进来的玫玫打断了。
“鲍医生,喏,给你,”
玫玫手里拿着两条“中华”“刚刚那个病人家属给你的。”
“送给我的?”
老鲍愣了愣,随即一摆手,“去,还给他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所取有所不取!还给他们去!”
玫玫站在原地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护士长冲她一挥手:“还不快去?人家一走就讲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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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玫猛地醒悟过来,快步追了出去。
“小黄啊,千万记住,”
鲍主任远远地对着我,告诫得惊心动魄:“Thisisthecakeonmouse─trap,吃下去容易,吐出来难,懂不懂啊?”
“我懂的,‘香饵钓金鳌’。”
我神情肃穆地说,暗自庆幸礼品不是给我的。
************走出病房大楼,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我取了车打着火,有气无力地向家里驰去,肚子里“咕咕”乱叫,我这才想起来两顿饭没吃。
回到家里,季彤正在做饭,见我饿得直打晃,她赶紧给我盛了一碗饭,就着刚炒的肉丝茭白吃着。
季彤的手艺不错,至少比章娜强多了,我大口大口地挟菜扒饭,转眼一饭一菜下肚,我放下碗筷,站在一旁陪着她说闲话。
不多一会儿,晚饭成了,我帮着季彤端菜盛饭,两人对坐桌边,说说笑笑地吃完一餐。
季彤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孙东打来了电话,告诉我国庆节开个人画展,邀我去捧捧场,添点人气,没想到我刚答应他就要我预购作品,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骂:“财迷!我还没看见东西就下订金?你当我是巴子啊!”
“嘿嘿嘿…”
他在电话里讨好地笑着,“便宜点,卖给你便宜点还不行吗?那可是艺术啊!”
“去去去!两块玻璃夹一层油漆,一天做二十块,你也敢说是艺术?米开朗琪罗知道了还不急得上吊!”
我连骂带诮。
经过一轮讨价还价,我花了七百买下两幅未见过面的新潮艺术品。
第37章
我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屋里没开灯,借着窗口透进的亮光,季彤正在“悉悉嗦嗦”地换衣服。
“嗯?你要走?今晚在这儿睡吧。”
我看看表,九点多了。
“不了,明天还得上班呢,我管开车接送她们。”
季彤麻利地穿好昨晚的衣服,继续收拾提来的布包里的东西。
“噢,那我骑助动车送你,”
我溜下床,站在女人身后抱着她的腰,“下星期三是国庆节,整整一个礼拜,来我这儿吧,出去玩玩也好。”
“啊……那……谁呢?”
季彤只顾叠着衣服塞进包里,没回头。
“章娜?她刚来电话说‘十、一’黄金周忙不开,等节后还得回趟家看看孩子,得有半个多月不来呢,”
我忽然心里有些烦躁,使劲扳直了季彤上身,使她面朝着我,“怎么?你怕她知道?”
季彤回过身,手臂勾住我的脖子,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一脸严肃:“再怎么说你也是她男朋友,我半道儿插进来总有点那个,你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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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我笑了笑,用手拍拍她结实的臀部,“你也真傻,要真是结婚处的对象她能让我上你?她没把这事放心上,你倒当了真……”
“倒也是,嘿嘿嘿…”
季彤放心地笑了,“她都不在乎,我在乎啥?行,以后我没事就来,”
她扶了扶盘起的头发,“今晚上可得走了,明后天我再来。”
“行啊,啥时候来随你,”
我提起她的包,“走吧,我送你。”……
送了季彤回来,我坐在桌前打开电脑,连续好几天净顾着应付女人,关先生交代的文章一点儿没动笔,眼看还有两天就国庆了,再不交稿真说不过去了。
我习惯性地先上网看看雅虎的信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邮件,寄件人名字的汉语拼音让我猜了好半天,看过内容才想起来是那天在“红蕃”楼上遇见的女孩,庄晓春。
她邀我上网聊天,把聊天室说得天花乱坠,我不禁好笑起来:“小姐啊!你当我像你一样有空啊?”
我把这句话打在回件里发了出去,发完了才觉得有点不礼貌,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算了算了,她生她的气,反正以后不会见面。”
我安慰着自己下了线,开了WORD工作。……
一个星期的国庆长假期对我们来说只是轮流休息三、五天而已,但这三数天的空闲意味着长期亏欠的睡眠得到短暂的补充。遵照鲍主任的“最高指示”趁着病人吵吵嚷嚷要回家过节,我们把十几个即将出院的“存货”提前赶了出去。
望着冷清下来的病房里十多张空荡荡的病床,护士们知道可以松口气了,个个笑逐颜开,直到我提醒她们“股市大跌之后必是大涨”的道理。看着大姑娘小媳妇们又哭丧着脸,我和洪良躲在办公室里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关先生总算够意思,赶在九月三十日下午召集所有人员分奖金。网页的设计者和工程师们每人拿到二万,我和另一个性病专家各自一万五。
性病专家嘟嘟囔囔地嫌少,关先生听了颇有点不自在,他使劲挺了挺胸脯,拔高了音调,几乎是大吼地对着我们:“今天!大家拿到的只是小意思啦!等到网站一开通,我们的财富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是要相信互联网!你们不相信互联网不要紧,要相信杨致远!不要过多久,我想明年……不!也许就在今年!在坐的诸位都会变成杨致远!只要在纳斯达克一上市,人人都有数以亿计的身家,到那个时候……哈哈哈哈!”
关先生兴奋地搓着手,仿佛面前的长桌上,黄的条子、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