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罢。林小枫伏在宋建平肩上耳语:“建平,你还走吗?”
宋建平迟疑一下,点头。
“你恨我吗?”
宋建平毫不迟疑地摇头。
“那,你还爱我吗?”
这一次,宋建平没摇头但是也没点头。
于是林小枫明白了。她放开宋建平,打开随身带来的包,从里面抽出了她带来的离婚协议书。
“你看一看。”又从包里拿出了一枝笔,给了宋建平,“如果没什么意见,就签字吧。”一笑,“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宋建平没看离婚协议书,而是神情专注研究着伸到眼前的那枝笔。那是一枝签字笔,透明外壳,黑帽黑芯,笔身细长……
(全文完)
科长
范小青
范小青:当代知名女作家。1955年7月出生,从小在苏州长大,高中毕业插队农村。1980年起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出版《裤裆巷风流记》、《老岸》等十一部长篇小说。现为江苏作协副主席。
这些年社会上流行的新名词总是层出不穷,变化多端,当然多半是应运而生的。比如先有了下岗的说法,后来下岗的数字越来越大,就多了一个待岗,将下岗的一部分叫做待岗,感觉就好些了。待岗和下岗,虽只一字之差,意义却大不一样,一个待字,就给了人无限的希望。就像从前的待业青年,叫着叫着,就不待业了,总会有人替他们找到工作,安排去处,哪怕是居委会这样的无权无势的小单位,也是一心一意帮助待业青年就业的。
又比如在干部中间,从前只是说离休退休,一个人,不管你在岗位上干了多少年,也不管你是干得好还是干得一般,到了年龄,都得走人。开始的时候,许多人也可能不习惯,心态调整不过来,闹过一阵子情绪,甚至还闹过一些风波,但后来渐渐地接受了现实,因为人人都这样,眼看着今天张三下来了,明天李四下来了,他们可都是曾经显赫一时的大人物,他们都下来,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后来在干部的离休退休之外,又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叫离岗。离退休了,意味着再也不用上班了,除了每个月领工资可以到单位去一趟,如果工资已经划到卡上,根本这一趟也用不着跑了,效益好的单位吃年夜饭的时候可能也会带上他们吃一吃,其他时间,他们就从单位里消失了。离岗的干部不一样,他们虽然“离”了,却没离得干净彻底,班还是要上的,但最重要的东西却没有了,所以这班又上得叫人心里不好受。对于单位的那些事,从前是你说了算的,现在你说了不算,也轮不到你说话了,这种令人尴尬的处境,本来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偏偏又要让你天天眼见着,天天经历着,这不是难为人嘛。但是政策摆在那里,难为不难为,你离岗了,说话不算数了,没人听你的了,但你还得来上班,这就是现实。
离岗的原因,跟离退休一样,不是犯错误,不是身体不好,不是表现,也不是能力,不是其他任何可以努力、可以改变的问题,而是年龄,这是不可动摇的。也有人将自己的年龄改了,但是即便改了,也总有到年龄的那一天。有一个单位的领导让人事干部替他改过三次年龄,后来怕人事干部说出去,就把他调走了,结果人事干部就说出来了。这个领导的做法愚蠢不愚蠢我们不去管他,就算他改了三次都成功了,让他的工作延长了三年或者更多几年,就算他在这本来应该下来的时候反而又升上去了,但他到最后也还得下来呀,他不能再改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吧,就算他还能改,他能一直改到八十岁不退休吗,他就是这期间做了国家领导人最后也一样退下去了。
有人说,在如今这个公平的社会里,也就剩下最后的两道公平线了,一道就是干部年龄的一刀切,还有一道是考大学的高压线。虽然这两道线也不是铁板一块,但毕竟在老百姓心目中,觉得它们还相对是可靠的。毕竟改年龄的人,是少数的,做这样的事情也是心虚的,不像有些人干了坏事还理直气壮,还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有一个机关的科长叫贵和生,快到年龄了,但身体很好,他不想离岗,就在单位里放风,说,其实,我的年龄,是弄错了的。副科长老阎正等着坐他的位子呢,老阎的年纪也不小了,在副科长的位子上也熬了有些年头,一直是赔着小心伺候贵和生的,也就是希望贵和生下的时候,能够推荐他,哪知现在贵和生不想下,老阎怎么不急,他虽然比贵和生小一点,但也小不了多少,如果贵和生不离岗,他就上不了岗,如果这个机会不抓住,他也就失去最后一次机会了。老阎一急,也顾不上态度了,忘记了自己这么多年是怎么在贵和生面前赔小心的。怎么可能错呢,老阎说,怎么可能错呢,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个年龄,怎么到了这时候,你就年龄错了,这算什么?再说了,你的身份证、户口簿我都看过的。贵和生说,我的身份证和户口簿都是错的,是我结婚的时候改的,我老婆比我大两岁,她怕难为情,不想让别人知道,就叫我改成跟她一样大,我就改了,现在我要去改回来了。老阎涨红了脸说,哪有这种事,哪有这种事,哪能说改就改,你要几岁就几岁啊。贵和生说,不是我要几岁就几岁,是我应该几岁就几岁。老阎说,那也不是你想应该就能应该的,要有证明的。贵和生说,我会弄到证明的。
贵和生就去跑证明了,但这也不太容易,结婚二十几年了,婚前的户口簿以及能够证明贵和生真实年龄的有关材料,早已经丢失了,现存的所有档案资料,都证明贵和生是现在的年龄。贵和生惟一的办法,就是回到老家,去自己出生的那所医院寻找出生证明。
贵和生的老家在乡下,他出生的时候,乡卫生院还没有专门的妇产科,但是大家还是到医院去生孩子,贵和生也是生在那里的。现在那个医院已经转制了,是私人的医院,院长从前也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他亲自到档案室帮助贵和生寻找出生证,结果找出来的是一个叫贵何森的人,贵和生说,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爹把我的名字报给护士的时候,护士就这么写了。院长说,那你爹怎么没有纠正护士呢,贵和生说,我爹不认得字。院长把贵何森的出生证复印了一份交给贵和生,贵和生想了想,也觉得这样不太牢靠,他想请院长再重新写一张证明,院长说,那我也只能写上那个贵何森,而不是你这个贵和生。贵和生磨了院长半天,最后院长写道:贵和生同志坚持说,出生证上的贵何森就是贵和生。特此证明。
贵和生回老家的这两天,老阎坐立不安,有点生死在此一举的凛冽感。等到贵和生拿着出生证来了,在老阎面前扬了扬,老阎几乎觉得是世界末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贵和生把那张纸放到抽屉里,说,明天就交到人事处去。老阎想说什么,但嗓子眼硬是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贵和生放好了出生证,就跑到隔壁的办公室去张扬了,老阎听到他在说,嘿,我的出生证明搞到了。此时的老阎,只觉灵魂出窍,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不知多少时候,老阎鬼使神差地爬起来,去打开了贵和生的抽屉,去看那张出生证。一看之下,“嗖”地一下,出窍的灵魂又回来了,老阎不由“啊哈”了一声,正巧贵和生回来了,听到他啊哈,贵和生问,老阎你啊哈什么?老阎扬着那出生证说,贵何森,这不是你哎。贵和生一把把出生证抢夺过去,怎么不是我,贵何森,贵和生,一样的,就是我。老阎说,贵何森和贵和生怎么是一样的呢,就像我,是老阎吧,你要是看到哪里写着老严,或者老颜,或者老言,你会想到就是我吗?贵和生说,那我不管,反正这个贵何森就是我,就是贵和生。
贵和生这件事情分明做得不大好,甚至还起了一点反作用,人事处的干部说,贵科长你开什么玩笑。虽然人事处并没有向上报告,但后来还是传到局长那里去了,局长看到贵和生,说,都是老同志了,都是有觉悟的,有些事情,你们都知道怎样正确对待嘛。
贵和生受到了批评,却没有接受批评,他又跑了一趟乡下,不过没有再到乡医院去,而是回到村里,给村长塞了烟,村长就给他写了一个证明,证明贵和生和村里的谁谁谁、谁谁谁都是同年生的,都是属什么的。贵和生拿证明回来时,在老婆那里就没有通过,老婆说,医院的证明都没有用,村里的证明有屁用。贵和生说,怎么没用,这还有村委会的公章。老婆说,村委会有什么用,村党支部也没有用,有个村党支部书记,连党员都不是。你叫人家相信谁?
贵和生泄了气,他不再跑了,只是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说,现在的社会,无理可说,现在的社会,无理可说。贵和生的牢骚,和他这一次证明自己比自己小两岁的行为,给单位上上下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背后都议论他,结果他不仅没有留得住自己,反而加快了办理离岗手续的速度。
贵和生很后悔去证明什么,羊肉没吃到,反倒惹了一身羊骚气,早知道,跑也不用跑,冤枉钱也不用花,还能留个好名声。老婆说,后悔就别后悔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早晚是一刀,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贵和生听了老婆的劝,心情好多了,他想,也罢,离岗就离岗吧,好歹比离退休的强一点,至少还能每天来上班,多少还能做点事情。
贵和生却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他离岗以后,老阎顺理成章地当了正科长,另两位副科长不动,名次往前排,另外再提一名科员当第三副科长,仍然符合一正三副的要求。这样,科里头一件事情,就是贵和生搬办公室。其实办公室都是两人一间,单位条件不错,没有那种好些人混杂在一起的大办公室,无论科长还是科员,甚至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甚至司机班的司机,也都是两人一间办公室,而且办公室也是一样大小一样规格,并不存在科长的办公室比科员的大一点,或者豪华一点的问题,里边的办公用具也是统一办理,一模一样的,不像那些公司,老板用的老板桌,大得能撑下半边屋子。尽管如此,贵和生也还是要搬办公室的,因为他原先的这间办公室的门外,有一块科长室的牌子,现在他不做科长了,就不能再坐在这里边,而那个提了副科长的人,就应该进来。再说了,科长和副科长,都带一个长字,他们是一个级别的,就应该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这也是没有什么道理但却是约定俗成的,就像到外面开会,分配房间,一样都是两人一间,都是每人一张床,床的大小也一样,但安排的时候,就得让两个级别差不多或者身份差不多的人住同一间,不能相差太大,相差大了,大家就会觉得怪怪的,不舒服。
贵和生搬办公室那天,脸一直挂着,单位里能躲的人都躲着不出来,好心出来帮他搬的两个人,倒受了他的一番指责,贵和生指桑骂槐地说人走茶凉,又说什么势利眼等等。倒是老阎态度特别好,虽然贵和生离岗、他上了贵和生的岗当科长,这是贵和生的年龄造成的,也是组织上的决定,不能算是他挤走了贵和生,但事实上,毕竟是他坐了贵和生的位子,又要叫贵和生挪办公室,老阎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贵和生,所以这一天他的脾气特别好,无论贵和生说话怎么不好听,他都赔着笑脸。但这一种赔笑脸,却和从前的赔笑脸是不一样的意思了。
贵和生搬办公室时的激动心情,后来逐渐地平和下去了,他整理了文件,清理了一些事情,就等着老阎分配工作给他,但老阎总是很忙,都腾不出工夫来替贵和生安排工作。贵和生原来的工作,老阎已经接上手了,其他的工作,单位里的人也都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贵和生要插一杠子帮哪个做点事,就变成两个萝卜挤一个坑,反而乱了秩序。
贵和生等着等着,又发牢骚了,他在单位里到处放风说,搞清楚了,我又不是退休,我只是离岗,离岗不离班,不让我做事情,这不符合党的政策。这话传到老阎耳朵里,老阎就在背后说,其实别的部门离岗的人,都不干事情了,就我们贵科长认真。老阎说的也是实在话,离岗的人又不止贵和生一个,机关里还特意开了离岗干部活动室,添置了运动健身器械、乒乓球桌、阅览室、棋牌室等等,他们等于提前在单位里就安度晚年了,上午喝茶看报,中午公款吃饭,下午扑克麻将,晚上回家抱孙子,就这样,工资奖金也一分不少,福利待遇也照发不误。有个三十几岁的麻将迷对贵和生说,贵科长,我真羡慕煞你。但贵和生却不高兴,贵和生说,我最讨厌打牌打麻将,胸无大志。机关也有多事的人,喜欢写信的人,觉得上班时间玩扑克玩麻将这实在太过分了,写了一封揭发信寄给上级领导,说机关里的风气怎么怎么差,不仅上班搞娱乐活动,还有赌博行为,上级领导批示说,希望你们认真调查一下,要杜绝一切以赢利为目的的赌博行为。下面经过认真的调查,汇报说,机关里的娱乐活动,都是以娱乐为目的的。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写信的人后来也明白了,领导要的是安定团结,从此以后,他也不再写信,就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工作了。
关于老阎说贵和生太认真的话,后来又传到贵和生的耳朵里,贵和生就跑到老阎的办公室去了,那一天正好老阎在接待客人,这两个客人贵和生也认得,是他们的老关系户,从前来的时候,都是贵和生接待的,所以看到贵和生,也很高兴,拉着手,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老阎见贵和生不走,就客气了一句说,贵科长,要不,你就一起陪陪吧。贵和生说,好呀。
到了预先定好的饭店,进了包厢,贵和生就说,老阎啊,位子怎么坐,你安排一下。老阎说,贵科长你是老领导,你别客气。贵和生笑着点头,就很自然地坐到了主位上,然后热情地拉着两位客人,让他们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老阎一时有点犯闷,僵了一会,脸上虽然不太自在,但还是坐到了贵和生对面的买单的位子上去了,坐下去的时候,老阎说,今天贵科长请客我买单。贵和生呵呵地笑着,和客人聊个没完,客人呢,也是贵科长贵科长地喊个不停,酒也喝了许多,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皆大欢喜地散了席。
从这一次以后,贵和生的情绪好多了,他见人就说自己的酒量又长了,那天他怎么把那个李一瓶和王一缸搞倒了等等。以后,贵和生上了班,就把办公室的门打开着,听到老阎接待客人的声音过来了,贵和生就迎出来,打上招呼,和客人拉着手,就跟着到老阎的办公室了,老阎跟客人谈工作,他也发表自己的意见,弄得很多客人都搞不清这个单位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当家。老阎不好弄了,就在单位里立法,说大家上班时,最好不要把办公室的门都开得直通通的,影响工作。以后,办公室的门就都关上了,贵和生也不能不遵守纪律,但在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儿,早早地就站在那里,守候着,基本上是一守一个准。无论是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他都上前握手寒暄,一直跟着走到楼梯口,老阎面子上下不来,只好又带上他。但是一带上贵和生,这一顿饭,就没了老阎的世面,搞得老阎很没面子不说,以后再谈事情,人家就不太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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