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内心 中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她没有歌唱或者跳舞的空间。她觉得自己完了,一个自命清高的女孩儿,突然发现她在自己的偶像的心中,竟然不如一个男生。这个男生虽然总是像知识分子那样地戴着眼镜,可是那个眼镜却是平光的,他是因为虚荣而配戴了这样一个没有度数的眼镜,他这样作的目的仅仅是想让自己与那本词典更般配。他是一个那么作做的男孩儿。
然而,英语词典竟然就借给了这个男孩儿。
黄旭升就是在那一刻垮的,她本来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去找王亚军,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她在那天,应该说是整整一天拨苜蓿的过程中都显得失魂落魄。很像是她死了亲爸爸的那些日子。
当我和王亚军回到地窝子时,很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我们的门口晃动,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王亚军加快了脚步,我也跟着他朝回走。
是黄旭升,她刚洗了头,用手娟扎着头发,在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白,眼睛很亮,像是一盏灯。
她也发现了我们,就直朝我们走来。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直冲过来是想干什么。
黄旭升走到了王亚军跟前,她看着他。
他们互相看着,像是暗夜里独立在街道对面的两盏路灯。
黄旭升说:我要当基干民兵了。
王亚军有些 吃惊,他没有说话。
黄旭升又说:老场长同意了。校长也同意了。明天。
王亚军开始缓慢地组织词语,就像他有的时候用英语组织一篇讲话一样:现在我们仍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可是基干民兵就要全天都脱离学习了,他们要天天巡逻,操练,还要打靶,总之,他们拿起了枪,成为不同于你们一般学生的……革命者。
黄旭升说:是不同于你们这些一般人的革命者。
我忍不住想笑,问黄旭升:
你不学英语了?
她看看我,脸带微笑,在洁白的脸上出现了酒窝,说:
下辈子吧。
黄旭升走了很远时,王亚军仍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进了女生宿舍时,他才回头看看我,没有说一句语。
从那天之后的许多下午,我们都在田里拨草,每当我们很疲倦的时候,都会突然地看到黄旭升和李垃圾骑着马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马蹄声和着黄旭升的笑声,还有一个女孩子故意发出的优美尖叫声。
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王亚军都会抬起头来,望着她们。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成份。我问他:你看什么呢?其实我的意思是天天都看她这样,为什么目光还是那么专注。
我明显地可以感觉到自从黄旭升去当了拿枪的人之后,王亚军变得有些害怕孤独,他甚至于有些依赖我了。
有一天晚上,当所有人都睡了,我们还坐在门外的木头车轮上,当时他两个眼睛瞪得很大,他专注地看着我,仔细地听我讲着那个澡堂,以及洗澡的阿吉泰。
“开始,我没有看清,里边全是蒸汽,渐渐地,我看到了,她没穿任何衣服,她光着,可是,她的背是红的,被热水洗红了,她的头发很湿。我没有想到能看到,开始我以为李垃圾是骗我的,他在逗我玩,我也不想去,我没想到自己会去,锅炉房那边很安静,没有人。夏天到了,连烧锅炉的人都不上那儿去……”
说话的是我。
听众是王亚军。
我笼罩在月色之中,内心激动,尽管有犯罪感,却兴高采烈。
王亚军一直不说话,他只是听着,用他那炯炯的眼神鼓励我继续不断地讲下去。当我停下来的时候,他说:你骗人,你说了窗户很高,而且窗子不大,你那么小的个儿,不可能爬得上去。
我说:我在下边堆了几块煤。
“煤?不可能。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能把煤堆到窗户下边呢?”
“我去的时候就有煤了。不知道是谁堆的。”
“你刚才还说是你自己堆的,看来你善于编织,你以后可以当作家。”
“我没有编,我就是能看到,里边有蒸汽……”
“对,这也是编的,那么小的窗子,还有蒸汽,里边很暗,外边很亮,你怎么可能看到她的身体?”
“我能看到,阿吉泰很白,她比一般的女人要白,她比我妈白,也比黄旭升白。”
“她,她真的很白吗?”
王亚军像是被我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又说:她真的很白吗?
我说:就像雪山一样白。
他说:又骗人,雪山是什么颜色?她的皮肤是什么颜色?这是不同的物质,质感完全不同。
我兴奋起来,完全没有理会王亚军的质疑,又说: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胸脯了,就是跟雪山一样。
王亚军忍不住地伸出自己的手拉着我的胳膊,说:她转过身来了?你看见了什么?!
我用力挣脱了王亚军抓着我的手,说:当时我害怕了,怕她看见我,就跳下来,跑了。
“她真的转过来了?她为什么要转过来?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善于想像的人,也许那真的就是我看见的东西。我没有创造任何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说:我很害怕。什么也没有看到。
王亚军在月光下发楞,他重复着我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夏天到了。
我们都长久地沉默着。
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倾吐的快感,偷看阿吉泰洗澡应该是我少年时期犯下的最大的罪,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心跳,但是我在八家户把它告诉了自己的英语老师,我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通畅和幸福。
王亚军再次楞神,他看着月亮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竟有些为他难过,说:那天在你宿舍里,看到了很多你为阿吉泰拍的照片,还有逆光的,是在西公园里,阅微草堂旁边,湖水闪光……我最喜欢逆光照片,你为什么不送给她?
王亚军没有看我,但是他看着月亮的目光有些羞愧的成份,他想了想,说:
她不要。
我说:我告诉了你,偷看阿吉泰洗澡的事,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坏,从此不再理我?
王亚军摇摇头,仍看着月亮。
我说:那本词典能再借给我一个星期吗?我想再抄一些生词。
王亚军开始看我,他犹豫着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从水房那边传来了枪响,在宁静的夜晚像是一声爆炸,惊天动地,接着就是一个女生的惨叫声,吓得我浑身颤抖起来。在无比的恐惧之中,我听出来那好像是黄旭升在叫。
时隔多年,那种叫声还能从记忆深处,从八家户传出来,让我再次感到惊恐和意外。
此时此刻,只要是我一闭上眼睛,黄旭升这个女孩子就在我前方跑着,一会儿她跳动在通往湖南坟园边上的那个澡堂的路上,经过锅炉房时,煤炭把她的脸映照得很白很红,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会儿,她又跳动在八家户的草地上,她手里拿着枪,尽管很吃力,她还是作出轻松好玩的样子。她真是一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因为就在那个我与王亚军头一次谈论了上帝的晚上,黄旭升坚决要求与李垃圾一起当了基干民兵。
黄旭升与李垃圾一起当基干民兵时真是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也许是她一生中很快乐的日子。当我们都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劳动时,她却跟李垃圾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在巡逻。他们背着枪,在阳光下显得青春而洒脱。
第16章
李垃圾是一个体育天才。百米赛跑,他的速度是十一秒九,直到今天我们八一中学还保留着他当年的记录,没有人能超过李垃圾的速度。而我却是十五秒。牛奶场的马,他上去就能骑,而且,姿式漂亮,很像多年以后的真优美。他打枪很准,不断传来喜讯,说李垃圾在打靶比赛上的成绩竟然好过那些农场的职工。要知道这些职工是跟着王震一起进新疆的人,他们是三五九旅的老兵,是打过仗的人。李垃圾为我们学校争得了荣誉。
就连王亚军听到了这消息之后,都沉思一会儿说:也许李建明今后能成为部队的将军。
李建明就是李垃圾。王亚军从来没有叫过他李垃圾,只是叫李建明,我们也只有在王亚军称呼他的大号时才能想起他的真名。
当黄旭升在我眼前奔跑的时候,那个晚上的枪声又重新回响起来,它与黄旭升有关,也与李垃圾有关。
他们两个人坐在水房里,等待着水开。黄旭升说她要洗澡,让李垃圾陪着她去提开水。并说她害怕晚上。李垃圾于是拿着枪跟她一起走进了水房。
月亮当时就照在这一对出身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少男少女身上,他们的早恋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要走向悲剧性的结束,这里边没有悬念,一点也没有。
锅炉正烧着水,发出了阵阵声响。李垃圾与黄旭升发生了争论。黄旭升以为水开了。而富有生活常识的李垃圾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黄旭升说:你爸爸是泥工班的,是不是你就什么都知道?李垃圾说:我就是什么都知道。
黄旭升拿起了李垃圾放在墙根的枪,对着李垃圾,说:你再这么骄傲我就开枪。李垃圾说:开吧,里边没有子弹。其实,李垃圾忘了,他昨天从家里拿来了子弹,并把它装进了枪膛。他爸爸是泥工班的,交的朋友中就有乌拉泊军需仓库的管理员,他为李垃圾的爸爸带来了子弹。可是,李垃圾忘了。
有的时候忘却是那么可怕,即使对于一个像李垃圾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黄旭升在瞄准。李垃圾上前,把脸凑到枪口上,来回看着,说:你打呀。打呀。
黄旭升说:里边没有子弹吗?李垃圾说:打呀。
黄旭升:我真的打了?
李垃圾:打吧。开枪吧。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
就在那时,黄旭升扣动了板机,水房里发出了巨响。
李垃圾的脸被打烂了。
黄旭升在那天晚上就被吓得发疯了。
当许多人看见了李垃圾的尸体时,黄旭升正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哭泣,她穿的裙子像睡衣一样地随风飘荡,她苍白的脖颈以及细长的腿也在朦胧中浮动,就像是北海公园的湖水中映出的白云和白塔。我当时看着她的脸色,知道黄旭升这次是彻底疯了。
想起李垃圾,想起自己总是对他抱有偏见或者蔑视,就让我良心不安,它说明了我是一个那么势利的小人,我总是强调他爸爸是泥工班的而我爸爸是总工程师,就好像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着阶级差别。
李垃圾的死亡,把我们从八家户的牛奶场拉回到学校,也把黄旭升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囚徒。
三个月之后,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让我代她看女儿,并说帮我开好了证明。于是我终于去看望了黄旭升。 在去六道湾看守所的路上,我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讲。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一眼她妈让我帮她带的发卡。我发现她的头发开始变黄,像俄罗斯女孩儿的头发,而且她的皮肤也开始变白,女犯人的生活滋润了她的头发和皮肤,使我头一次感到黄旭升像个少女一样,在我们之间有了性别的差异。黄旭升没有注意我的眼神,她甚至也不愿意问我为什么她妈妈让我代替她来。她拿着那个发卡别在头上,这使她的头发更加有了光泽。有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开始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根本没哭。真是想不通一个女孩儿哪来这坚强?以后长大了,听说张志新的事情,还看了别人写的诗,就觉得他们大惊小怪,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女人就是这样。
我们就那样地站着,好像那就是我们唯一要作的事情。
她的神经已经很正常了,这我从她灵活的眼珠上就能看出。我本来以为那天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可是正当我要离开黄旭升时,她突然问我,说:
我听我妈说你是你妈和校长生的,是吗?
那时玻璃上的反光全部都直射到了黄旭升的脸上,使她像精灵一样神采奕奕。
星期六又到了。
那又是女人洗澡的日子。
我犹豫着去不去偷看阿吉泰。她今天会去洗澡吗?我渴望阿吉泰。
如果我是因为偷看阿吉泰被抓住,那我感到值了。如果阿吉泰没有看到,而是因为看到了别的什么女人被抓住,那我就太冤了。
我思想斗争得很厉害,最后决定还是跟踪阿吉泰。
我来到了阿吉泰的门前,想等待着她出来,如果她去了澡堂,那我就上后窗。显然,这是一个比较稳妥的计划。
正当我站在树后看着她的门时,那门开了。
阿吉泰把一个戴眼睛,显得文雅的男人推了出来,那是范主任,是我们这个院子里的最高人物。显然,阿吉泰发怒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凶,她把一只烧鸡朝范主任砸去。
范主任捡起那只烧鸡,脸上并不激动,显得平静,也没有说什么。他走得很快,消失在湖南坟园的树丛之中。阳光十分灿烂。
我无比崇敬阿吉泰,因为在当时,烧鸡和范主任都是最难得的东西。一个像征权力,一个像征金钱。今天两样东西共同走进了她的房间,却被她了扔出来。
阿吉泰回到了屋里,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溜到后窗看着她。阿吉泰正爬在桌上哭泣。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阿吉泰是这么美丽,却不能让美丽杀了像范主任那样的男人。还不得不让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时,突然阿吉泰站了起来。她到墙角端着个很大的银色脸盆,那说明她就要去澡堂了。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我来到了锅炉房的后边,看见在那窗户下边的两块煤还在,心里感到很踏实。
还是那样的蒸汽,还是朦胧中水雾的声音,当我的眼睛完全适应了灰暗之后,阿吉泰的头发出现了,接着是她的后背,她仍然很白。似乎对范主任发火一点都没有改变她皮肤的颜色。这种发现使那时的我十分惊诧:女人们真是奇怪,她们与男人发生战争,可是在她们的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正当我在内心里独自感叹时,猛然间我意识到有一对眼睛正看着我的脸,让我的脸开始发热,这似乎是一种幻像,渐渐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时,阿吉泰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她平静地看着我,就像是她站在讲台上时一样的,丝毫没有为自己赤身裸体而羞愧。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的眼睛紧紧吸住了,根本不可能朝她身体的其它地方看,仅仅是她眼睛里深藏的那些丰富内容就已经把我的目光甚至于灵魂锁住了。
我们就那样对视着,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浑身上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有阿吉泰的眼睛。
突然,我像是从早晨的幻觉里跳出来,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大院的洗澡堂后窗,那对眼睛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的眼睛,而是真的阿吉泰的眼睛。我被吓坏了,倏地从煤块上跳了下来。然后就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
乌鲁木齐才八月份就已经是秋天了,许多黄叶从树上散落下来,阳光又让它们显出缤纷与斑烂,使我的目光迷离,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那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我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来到了王亚军的宿舍。
他正在剃须,面对镜子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脸,在脸上有白色的泡沫。
我显得有些激动,喘着气,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说:你脸怎么那么红?
我说:刚才,我又去了洗澡堂。我看见阿吉泰了。
他不说话,只是继续刮着脸。
我又说:我看见范主任又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