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才察觉到何立脸色有些不对,余其扬当下换了口气,好声劝道:“先把人安顿好,你也不愿张伯他们在那烧得一塌糊涂的地方呆下去吧。”对这个唯一的兄弟,不能强硬,只能怀柔,何立的弱点,余其扬最明白在哪里。
果然不出所料,何立脸色稍缓,犹豫了下,余其扬说的确实在理,也无从反驳,只能‘嗯’了一声退了出去。
晚上市政厅安排了宴会,请了各国大使以及政界商界要人,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主要的目的,还是缓和此次事件带来的紧张局势,日本方面死咬不放,只能尽量借助外界力量,不少国家在上海都有租界,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余其扬自然也在被邀请人之列,到了宴会厅,不出意外看到任鸿飞熟悉的身影,这样的活动,有自己,当然也不会少了他任老板。
任鸿飞从他一进来便看到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一个身影已拦在前方。仔细打量了下才认出来眼前这个人,穿了一件深红色长裙的她简直变了个样。任鸿飞不禁赞赏地笑笑,道:“袁小姐今晚可真漂亮。”
“任老板过奖了。”袁华笑着回应,忽然又凑上前来,低声道,“不知任老板肯不肯赏个脸,跟我去个地方。”指尖轻轻划过任鸿飞的礼服前襟,带着浓浓的挑逗意味。
美人计么?任鸿飞暗自无奈地笑笑,眼神不自觉地飘向靠近门口的方向,在酒桌前站立的某人。这一招,那个人对自己使来才有用吧。
微微的失神很快被手心奇怪的感觉唤回,任鸿飞眉头一皱。袁华的手探到他手中,轻轻将什么东西放在他手上,冰冷的金属触感异样的熟悉,低头看了一眼,是两颗弹头,自己常用的那种。
任鸿飞还在疑惑中,袁华已经轻轻踮了脚凑到他耳边低语:“这是龙五让我还给你的。”
从余其扬的方向看不真切,因为袁华背对着他,只能看到她挑逗似的动作两人窃窃私语的亲密样子,心里莫名地有些焦躁,和不快。转过头去不再理会,随手拿起一杯红酒开始环顾四周,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来这儿的初衷,一双鹰目锐利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希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袁华的话听在任鸿飞耳中,让他不由得一惊,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只化作出口的一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当日龙五暗杀他时,反被他还击了两枪,只是终究不忍没伤到要害。这次龙五出现自己也不是没奇怪过,可是打听了好久也没得出他的任何消息,眼前这个女人,怎么会牵扯其中?任鸿飞觉得事情越来越不简单,直觉应当抽身得越干净越好,可是看样子,对方并不打算放过自己。
袁华得意地笑笑,又微微皱了眉:“这里太吵,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详谈,任老板意下如何?”
原本就不过是卖人情来充个场面而已,离开想也无妨。任鸿飞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敌不过心里的好奇和冒险本性,一口饮尽杯中酒,露出脸颊两个深深的酒窝笑道:“美人相邀,任某乐于奉陪。”说完便拉着袁华向外走去。
余其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了出来,似乎在看到那两人亲密地手挽手走出宴会厅的时候便不自觉地迈开了脚步。只是走出没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定在里间门口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外面大门处。
门前早有车等候在那,不知是谁的预先安排,只见袁小姐低声对开车门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点了点头走回宴会厅。路过余其扬身边的时候似乎是顿了顿,但又太短而让余其扬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摇摇头回到大厅,看到那人在市长跟前说了句什么,然后市长笑了笑,道:“不妨不妨,袁小姐私事重要,下次有机会再单独宴请也是一样。”
那人转过身,余其扬正要把视线移开,却不自觉地望向他的领口。那个不自然的凸起,却不是纽扣的位置,熟悉的样子让他立刻想起之前在巷口暗杀者的身上所见。一样的地方,是不是一样的东西?
余其扬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21
赴宴的目的已达到,余其扬也不愿在这儿多耗功夫,随意地和一些熟人寒暄了两句便借故提前离开了。
回到别墅,何立已经把码头那边安顿好了,和他一起等着自己的,还有前段时间去东北打探消息的阿荣。
出乎意料地,阿荣跑遍了哈尔滨沈阳等地,到青岛之前还特意去了趟天津,逗留了几日,却没有查到关于龙五的任何有用的消息。阿荣也托了道上的朋友打听,只得到和辛姨一样的答案,龙五逃避仇家躲到天津,却仍是没躲过追杀。弃于荒野的尸体是被一队送葬的发现的,好心将他埋了。阿荣再想要从送葬的人那里打听些细节,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了。只得早些赶往青岛谈完了生意,及时回来报告情况。
余其扬听完了他的叙述,沉思片刻,忽然问道:“你刚才提到,皇帝在旅顺,是怎么一回事?满清皇帝被废了之后,不是住在天津静园么?”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其哥。”阿荣有些奇怪于余其扬怎么会对这事儿感兴趣,不过还是一五一十地给他说道,“我那老哥们儿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赙仪皇帝现在就待在旅顺大和旅馆,说要带我去见识见识,我心想其哥交待的事还没头绪呢,当然是办正事要紧,就没理他。谁知道那小子是不是唬我呢,再说了,这都什么年头了,就算是皇帝又怎么样?这天下早就不是他爱新觉罗家的了,他还能捣鼓出什么名堂来不成?我劝我兄弟,你有工夫瞅着那皇帝倒不如来上海跟着其哥,我保证你……”
“好了,我知道了。”余其扬抬起手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微笑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么多天跑得也辛苦了。”
“没什么,能给其哥做事是我的荣幸。那,我先下去了,您忙着。”阿荣弯着腰识趣地退了出去。
余其扬沉思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对着还留在书房里的何立道:“阿立,你去帮我准备下车子,我还有些事,得再去趟市政厅。”
“是关于这次打架放火的事吧?小日本这次太嚣张,这口气咱们非出不可!”何立眼前一亮。虽然安顿好了受伤的工人们,不过阿其迟迟没有说找日本人算账的事,本来自己心里还有些忐忑,以为就会这么不了了之,看来并没有。这样想着,何立心里不禁有些宽慰,阿其毕竟还是和从前一样的。
“我这就去!”
余其扬听了他的话一愣,继而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望着何立离开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微微的苦涩:若是他知道自己拿工人们的命和政府做了交易,不知会怎样……
驱车回到市政厅,晚宴还在继续,余其扬径直走到市长身边,只见他笑着问道:“余老板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事么?”
余其扬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我有个手下刚从旅顺回来,给我讲了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不知道市长大人有没有兴趣听听?”
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的脸色突变,余其扬望着对方强装镇定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客气地邀他上楼详谈,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起来。
到了市长办公室坐下,余其扬却不提旅顺的事,却重新说起冲突事件,不愿如之前所说的,私了。
市长一愣,继而苦笑道:“余老板,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这件事不是说好了的,私下解决,避免发生新冲突。阁下若是对政府开出的条件不满意,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预料之中的反应。
余其扬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紧紧盯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缓缓开口道:“政府如此这般退让,是真的惧于那些日本人,还是另有隐情?”
市长神色愈发凝重,沉吟片刻,道:“余老板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
余其扬知道自己这次押对了宝,稍稍往后将身子靠在座椅后背上,微笑道:“政治上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懂。有些东西对我们帮派中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过我相信对于政府来说,还是很有价值的。”
市长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掂量他话里的分量,不一会儿,像是下定决心般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余老板也是个生意人,和政府做生意,总是有赚不赔的。”
余其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否则他也不会坐在这里。于是,他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而市长的脸色,也在他的话语中渐渐变得阴沉。
从市长办公室走出来时,楼下的晚宴已近尾声,客人都逐渐离开。余其扬在三三两两涌向门口的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之前见到的那人,那个叫袁华的女人的手下。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市长对他说的话:“这个人,余老板请不要轻举妄动。”只此一句,便死守口风,不再多作透露。余其扬眼下只知道这个女人很不简单,但究竟复杂到什么程度,却未可知。不过凭他的直觉,这个女人不能靠得太近,会有危险。
这样想着,余其扬不自觉地想起之前任鸿飞和她上车离去的情景,如果真有危险,恐怕任鸿飞便是第一个犯险的人。
忍不住皱起眉头,却无法阻止这个念头充满自己的头脑。余其扬快步向门口走去,来到车前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对何立说道:“阿立,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先回去吧。”
“什么事?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余其扬摆了摆手:“小事情,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放心,你先走吧。”顿了顿,又想起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便转身走开。
何立虽然心里放心不下,也只能依着他的吩咐,开车往回去。
余其扬不近不远地跟在那个袁华的手下身后,尽量不让自己被他发现而又不会跟丢。
只是想看看而已,看看这个叫“袁华”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余其扬这样说服着自己,无视了方才市长带着危险意味的警告,转进了前方那条黑暗的小路。
22
一月的夜晚寒风凛冽,余其扬压低了帽沿,竖起大衣衣领,除了挡风,更是为了将自己更好的隐藏在黑暗的夜色中。
沿苏州河一路走到闸北,过河之后却又绕回外白渡桥附近,那人似乎有意隐瞒行踪似的,兜了个大大的弯路。余其扬怕他发现自己跟踪,有意地拉远了距离,每次总要看着他消失在转角再匆匆跟上前去。
到了海宁路上,那人渐渐放慢了脚步,走了两步后干脆停了下来,侧过头若有似无地向四周张望着。夜已深,路上此刻没有什么行人,余其扬连忙侧身闪进一条小弄堂。约摸片刻后,试探着在墙角处探头出来看了看,街上却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余其扬急急地冲出来,阴暗宽阔的马路上只剩下斑驳的树影随风摇晃,快步向前走着,小心地打量周围,走到吴淞路路口的时候,张望过去,只看见前方小巷处,地上一道影子一晃而过。
来不及多想,余其扬抬腿便跟了过去。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伸出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巷子里的情形,脑后忽然一阵疾风,未等他反应,剧烈的钝痛从头上袭来,余其扬只闷哼了一声便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另一边,载着任鸿飞和袁华的车,离开市政厅,一路向郊外开去。
任鸿飞望着窗外越来越荒凉的景色,不禁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询问,袁华却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疑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任老板不用着急,很快就到了。”
任鸿飞表情似是放松,一只手仍自然地搭在交叉的腿上,另一只手却不动声色地滑下至裤侧,轻轻探入裤袋之中……
车子在郊外绕了一道,转了几个弯,似乎又绕了回来,但却绝不是回原先的方向。宽阔的路边间或出现火柴盒一样的石房,其余便是浓密的树木。有点陌生的景致让任鸿飞更提高了警惕。
车子终于缓缓放慢速度,沿着路边的一条小道转了进去,最终停在一栋白色小洋楼的门前。袁华笑着侧过头,正打算开口,一个硬梆梆的金属物事抵在了她的肋下,让她的微笑立时僵在脸上:“任老板,你这是……?”
任鸿飞冷眼看着她:“袁小姐如此郑重其事地带我来这里,任某自然也要正装以待。”
袁华面上维持着镇静之色,心里却不禁苦笑。都说任鸿飞是个低调保守的人,自己也被他随和正直的面容和沉静内敛的气质所打动,怎么就忘了他任鸿飞毕竟是青帮老大,是不费吹灰之力逼死了童世舫,于无声无息中逼退了上海市前市长,连与他同生共死多年的龙五也能说绝就绝,毫无回旋的人!
“我想,任老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袁华极力保持平和,诚恳的语气任谁听了大概都会被说动,但是那个人不是任鸿飞。
“你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龙五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找到他,并从他嘴里套出关于我的事情。我任鸿飞从不会冒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也不会有人能轻易要了我的命!”
“任老板真是开玩笑。”袁华立刻解释道,“我怎么会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这我当然知道。我任某人的命没那么值钱,不过袁小姐是贵族之后,你的命自然比我贵重得多。所以,” 任鸿飞微微一笑,“我想请袁小姐您亲自领我去见龙五,他有什么话要说,我一定听个仔细。还有,这里的路我不太熟,事后还要烦请袁小姐带我回去。”
嘴角勾起一个无奈的弧度,袁华为自己的失策感到有些后悔。人不可貌相,也许当初还不如选择从那个看上去似乎很难对付的余其扬入手,或者今天会是另一番模样。
正当她这样想着随任鸿飞向洋房走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跑到跟前,见到他们的情景一时愣住,竟不知如何是好。袁华此刻受制于人,迫于无奈也只能道:“有什么事?”
来人察言观色,犹豫了片刻,只说了一句:“刚才回来时被余其扬跟踪,不过他已经被我们打昏了。”
“什么?”袁华不禁皱了皱眉,这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而任鸿飞在听完那人的话之后心里猛地一颤,手上的枪管也不自主地一动。袁华敏锐地察觉到了腰间的压力稍大,心里似乎微微抓住了些什么,立刻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为了不惹麻烦,我们把他,丢在了闸北。”袁华的手下小心翼翼地说着,有些忐忑地等着她的反应。袁华还没开口,她身后的任鸿飞已经将枪用力地一抵。
“带我去找人!”低沉的声音在耳后想起,话里有着坚决不容拒绝的语气!
袁华苦笑了下:“你不说,我也会去的。”
但是,当他们来到所说的桥下,却只看见一片空荡荡的水泥地。
没有人。
“你确定是这里?!”任鸿飞死死地盯着带他们来的那个人,一贯沉稳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少见的慌乱。
那人似乎也有些疑惑,摇摇头:“不可能的,我绝对不会记错!怎么会……?”
袁华相信自己的人不会搞错,思索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也许他自己醒了过来,离开了?”她也并不肯定,但是以目前的情势,她希望如此。
任鸿飞没有作声,薄唇紧紧地抿着,只是注视着眼前沉得发暗的夜色,眼神亮得惊人,却又似乎深不见底。终于,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枪,收回自己的腰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任老板……”袁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任鸿飞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地道:“袁小姐不是说不想要我的命吗?”
“当然,我……”袁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任鸿飞并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是有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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