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没看到地整理自己衣裳上一条怎么系也系不妥的带子。“自然了,你身边也常常会有歹人或是妖魔鬼怪想要打你的主意,你千万要保重小心,不可再随便逃课了。”
“仕林知道了。仕林错了,请先生责罚。”许仕林声音清澈到无一丝杂质。
“责,责罚?……责罚就,就免了。”佘雪晴被迫得口吃起来。“我们回去罢。”
许仕林却摇了摇头。
“……怎么了?”佘雪晴皱眉,“才说过要小心恭顺,又不听话起来?”
“刚才那个大汉。”许仕林静静看着佘雪晴,“他身边那个女子,会出事。”
“你说什么?”
善财童子忽然踉跄了一下,声音都变。“你先前无端吟那首葛生,就是因为你有此预感?”
许仕林点头。“仕林不知道是何时开始,但是仕林感觉到的事,未曾不发生过。”
葛生,乃是说,夫君去征战杀戮,留下妻子一个人独处的故事。
先前许仕林以此诗点醒钱浙,要他莫忘记龙女被一个人留在街市之中,无人保护。
“两位先生,可以陪仕林去龙王祭看看么?”
许仕林仍是一口清澈少年的童音。
善财当先转身,向着冲天庙的方向一闪而逝。
钱江潮平。
忽深忽浅,人群恐惧,有人奔走呼喝,有人失望散去。
载浮载沉。
“一起瞒下此事,如何?”佘青挑眉诱惑。
幽冥地狱,他来去最熟。
“……然后呢?”
不必问。
佘青所求,乃是助力。
然后自然是归他所用,加入他的阵营,成为青蛇号召天下的一部。
死心塌地,助他修炼到天地不容,然后去救白素贞。
漫天神佛都知青蛇心意。
但谁能奈她何?
收一白蛇,已经让紫竹林主人不空绢索观音,必须要以闭关不出作为代价。
而心比白蛇更狠,计谋比白蛇更刁钻的青蛇?
谁都不愿意招惹。
龙女忽然一脸负气之色。
她向来清高骄傲,此刻亦无分毫改变的打算。
“钱浙,不过是祭女性命而已,你大不了就上呈天庭,说明原委,最多受罚蜕鳞做人,从头修行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我……”
“龙也好,人也罢,都是无明众生,有漏皆苦。”龙女苦苦劝说。“做人性命短暂,说不定,你更能在朝露蜉蝣生中,得以开悟呢?”
佘青噗哧一笑,“敖姑娘,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一心求佛,除了涅磐什么也不牵挂么?”
“就算做不到,难道不应努力争取?”
“问题是,在你眼中天经地义的那个目标,对他来说,一文不值;而你毫无珍惜留恋的有漏此世,才是他心心念念所求啊!”
“……那些东西,盛者必衰,都是无常!怎么就不明白呢?”龙女跺脚,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也好。钱浙,你不想受天庭责罚,倒也不难。反正我龙筋没有,龙女却有一名。”
佘青忽然大惊。
“敖临安!你要做什么?”
“青蛇,这世上的人都怕你,都被你玩弄,但我会令你明白,蛇永远都是在地上爬的蛇——唯有飞龙,才能在天!”
龙女口中清啸一声。
佘青再不自惜,急催功力,布下漫天罗网,却终究晚了一步。
龙女现出本体,化向天际,直落江中。
钱浙比佘青慢了一步用气劲去挡,眼看挡不住,竟也怒吼一声,现出逴龙原体,人面龙身,口中一串烈火刹那照得暮色钱江壮如海洋,追住龙女而去。
杭州城中,但凡能抬首望到此景的百姓,无不当下叩首,拜伏于地。
金龙赫赫,龙女入海,空中瑞雨彩虹同起,细密水珠,溅湿呆立岸边的佘青一脸。
龙女自水中起时,岸上一阵欢腾。
她身上所负的,竟是先前扮作龙女的那个少女!
逴龙紧追缠绕在后,明霞光色,艳丽无匹。
善财童子、佘雪晴、许仕林三人,正赶到此处,瞠目结舌。
“她无龙筋,这勉力施为,到底是所求何物?”佘雪晴不解。
善财面色如金纸一般,已是摇摇欲坠。
无龙筋,却以本体入海,一时半刻之后,龙体必毁。
而她所负那少女,岸上凡人无知,善财童子等随便一望,便知已经死绝。既如此,龙女救她,便只有一个后着。
正如五年前,韩琴借转李碧莲之魂一般。
龙女之魂,入那少女凡躯。
则祭女不死,钱王无罪。
佘青的如意算盘一场落空。连佘雪晴手中的龙筋,亦无法再威胁到善财童子分毫。
她不算聪明,不算美貌,永远盛气凌人。
但钱浙爱恋她,善财关心她。
佘青忽然明白这傻姑娘有什么优点。
单纯,直接,那种滚烫坦荡的生命力。
与白素贞身上那温暖柔和的生命力一样,都是佘青所难以企及之物。
佘雪晴忽然伸手抽出系回许仕林腰间的那条龙筋。
飞身而上。
此时将龙筋还体,龙女或许有救。
一道无形柔劲将他挡回。
“佘青,你要看着她死?”佘雪晴咬牙,撤出长剑。
佘青冷眼看住善财。
善财额上冷汗滚滚而下。
佘雪晴剑光一振,硬闯。
佘青不动不作,漫天彩虹光辉,全化入黑暗之中。
烛阴闭眼。
天地齐黯。
一道烟花爆开。
祭祀少女软软昏迷于岸上,钱江浪潮如奔马千里,状已成狂,却不逼近,转头向东而去。
大胆之人上去探那少女鼻息。
“……还活着!”
欢呼四起。
神龙现世,真真大祥瑞之兆。
佘雪晴咬牙站在那里。
善财面无血色。
佘青的眼光轻飘飘地压过来。
善财被那眼光压得,禁不住笑了一笑。
——这世上可有比这更难看的笑容?
云水忽然一凝。
善财拧身掠近。
一条金色大鲤鱼躺在河边布满砂石的角落,奄奄一息。
善财小心将鲤鱼捧在手心。
“怎么,还要留在这里么?”
佘青幽幽的问句,钻入善财心中。
“你早知道我奉师命到你身边监视?”
“最早牺牲你那傻师姊来做戏的人,本来是你。”
“你又不曾信过。”
“那现今,你,还要留下来么?”
佘雪晴忽然想到些什么,偷偷拉过许仕林。
“仕林,那个,那些是龙族,但是,呃……”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许仕林稚气未脱的脸上,淡然神色却似比佘雪晴还要从容。“先生,仕林不需要解释。仕林永远只信先生一人。”
佘雪晴心中狠狠一撞。
善财童子忽然大笑。
“我当然要留下来,我为何不留下来?”他理直气壮地问。“我要买下琴楼隔壁的地盘,建座男妓楼,再将两楼之间的地盘挖个大大的池子,养鱼!”
他冷哼一声,捧着金色鲤鱼,大摇大摆地走了。
(3)
迤逦带着李碧莲才刚刚追到此地。
呆呆地看着众人。“发生了何事?”
佘青笑一笑回答,“没事。”
佘雪晴哦了一声。“是么?原来想招揽的,现在变成大麻烦。你要如何收场?”
佘青不理他,忽然去问许仕林。
“仕林,你知道烛阴的典故么?”
许仕林点头。“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烛阴即是烛龙,又名逴龙,是山海经中所提及的上古神兽。”
“不错。‘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钱江王不是龙,而是烛龙。”
山海经是闲逸小说,许仕林虽然读过,但在师长面前不敢引述,只能转以楚辞中之比兴应对。佘青替他说出原文,众人乃有恍然大悟之感。
龙族本受天庭管辖,钱江王却不把龙族放在眼内,甚至与天庭井河不犯,划界自治,却原来,竟是远古时主天光照幽冥之神!
“那烛龙又是何来历?”迤逦追问。
“女娲之子。”
众人又皆都一震。
“龙蛇本为一体,烛龙近蛇而非龙,如能收纳,与我族大大有益。只可惜……”佘青轻描淡写地把事情推诿过去。“先带仕林回去书院吧,也该换条衣带了。”
迤逦忽然心中一动。“那这龙筋已经无用,那我拿走了哦?”
迤逦和碧莲回到琴楼时候,正是教坊开课时分,人客如潮。
白日祭祀并未影响到世人夜晚的欢娱。歌舞声声,红灯一盏一盏挂起,临水凉风,花团锦簇,直似换了世间。
善财动作极快,说到做到,连夜拍出钱财来请了一伙工人,在楼外空地上开始挖坑造池。
楼里弦乐丝竹,楼外铁锹棒槌,倒也互不相干。
迤逦自去接客。
碧莲上来,待在善财童子的房内,看住水缸里的金鲤鱼。
鲤鱼恹恹地沉在水底,似是不愿见人,可惜鱼不能闭目,游到哪里,都是琉璃缸内的一片刺目风景。
“喂,我说上仙哥哥,她为何会是这个模样?她现在还是龙族公主不是?”
善财换了件碎花衣服,将酒盏放在床榻上,一副宁愿醉死的模样,懒洋洋答,“她神魂已入那祭女体内,这是她本体所留的龙鳞龙血所凝结不去,化出的水族形态。”
“可能再修?”
“待那祭女寿终,我会再想办法。”
“人寿长,鱼寿短。待人寿终,鱼早就死了,你就算想拼合回去捏个龙哪吒出来,也是不能。”
“我自会设法延长鱼的寿命。”
“上仙哥哥,你是好人坏人?”李碧莲忽然岔开话题。
善财一愣。“我当然是大大的好人。”
“唉,可惜了。”
“怎么说?”
“若上仙哥哥是坏人呢,碧莲倒有一个法子。”
善财饮尽杯中陈酿。“我说琴妖妹妹,你莫要再一口一个上仙哥哥了,叫到我浑身发麻。有话直说,请。”
碧莲掩口娇笑。“那日祭祀上的祭女不止一个,上仙哥哥知道么?”
“不止一个?”善财凝神回忆。
“不错,一个扮观音,一个扮龙女。”
“嗯……可惜无人扮我……呃?”善财猛然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
“延鱼寿不易,绝人寿不难。”
“祭女阳寿,会为幽冥所记,隔世予以嘉勉,这手脚,又如何做得?——慢。你是说,祭女有两人?”
碧莲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
“地府会派人来登记祭女名姓的哦?”
“照理来说他们会去问受祭的神祗……”善财噗哧笑了出来。“钱王那边是失心疯问不到的了。杭州有我在,自然大小事情都来问的是我。琴妖妹妹,好心计。”
“哪里哪里,比不上我那青弟万一。”碧莲眯着眼睛去挑烛心,少女躯体竟流露出带丝沧桑的妩媚风情来,善财看得有点错愕,忽然又想起那夜□,瞬间尴尬起来。
“……又或者,此计实在是青蛇授你?逼钱王犯错不成,干脆来诱我欺天盗命?”善财终于笑得好看了些许。
碧莲拍拍双掌,轻盈跳落地。“这世间只有必蠢之人,可没有万全之计,是不是?”
善财与她对视片刻。
“我去看看迤逦姊姊……”小姑娘飘到门外。“哎?单老板来看来看,你说,是不是天意在提点你什么呢?”
善财依言翘首出去。
歌舞升平之外,角落里鸨母正在和一男一女说话。
男是老者,女是少女,看得仔细些,便认出,她竟是庙会上扮观音那名少女。
凝神细听,只听那老者说,“标致成这样,还是刚扮过观音的,少说也要加三成价。”
“最多加一成半。且不能现付,三个月后若安稳妥贴无事,才能给你。”
“对岸‘柳莺阁’可说了,加我两成半!还有好几艘舫上也说我家孩子俊俏懂事。最少二成。”
“那您带着孩子去对岸吧。”
“算了算了,这孩子体弱,经不起折腾。一成半就一成半,这么着,您今夜就把人交接了,也省得再占家里吃住。”
“这个,奴家做不得主。现今这会儿客人还多呢,你先带着孩子在雅间歇歇,也顺便开开眼色。我一会儿同老板商议了就来同你说,如何?”
善财拿扇子敲了碧莲的头一记。
“你看看你,若是不乖乖听话,就叫许娇容把你卖了!”
碧莲翻个白眼。“那孩子也就十三四岁,认真可怜。要卖,至少及笈了才卖啊。”
“喂,你个做惯花魁的,从前不是同我说,女孩子最好是十一二岁开始学艺么?……哦,对了,你都十岁了,要卖,倒是真能卖卖看价钱了……”
碧莲一掌打回去。“妈妈上来啦!你好好把这小观音收着。”说到小观音时,见善财不屑的表情,碧莲忍不住做了个鬼脸,“不空绢索到底是怎么教徒弟的啊?龙女就又傲又单纯,你就又……哈。”
“又什么?”善财好奇追问。
“……我不告诉你。”李碧莲转身从背后的暗门秘道往后门溜了出去。
第七章 书院?妓院(1)
人世间有不少有福之人。
菩萨在人间行走,遇见有佛缘的生人,按顶授记,言明此人多少世内,必定成佛——
这样的人,此生会安详离世,诸般妖魔鬼怪难近,恶业不生,横祸不至。
待到下去阎罗殿间,阎王叹口气也只好把人直接送去授记的菩萨那里,大家打个商量,接下来要修几世,怎么修。
也有人会要去做平安善人,救世间。
也有人会选投为乞丐□,在无间沉沦中早修慧业,早得解脱。
又一种,曾遇仙佛两道中人,或予施舍,或蒙献祭,此等大福报,不会改变此生宿命,却会在死后转世之时,得到奖赏,转为有福之人。
所以一旦各地祭祀上有诚心虔意作下福报的人出现,地府会派小员上来,记录下该人的名字阳寿,以作备忘,待到该人寿终之日,自有程序处理。
一般而言,这种事情,都由该处的山神土地,或是守护之灵汇总回报。
但杭州乃是一处特别之地。
宋朝气数,眼看将尽。
南面龙气,却还未断。
这座城池所蕴藏的丰裕灵气,正是出人杰,扭乾坤的前兆。
同时,也是吸引四方散仙游道,妖魔鬼怪,来此潜伏修炼的无辜香饽。
仙界佛国,在此敏感又敏感的时间节点上,都不愿多事,唯一勉强仍在世间行走的,也唯一南海普陀珞伽山紫竹林之主,俗呼为观音的不空绢索。
观音本为梵译之误,Avalokitasvara,阿梵珞惜探舍伏喇,拆字出错,把好好的“观自在”尊号译作了观世音。
唐朝时候,为避李世民之讳,又略为了观音菩萨。
事实上,“观自在”并非一位菩萨的尊号。
世间众之流传误解颇多,几宗几派,纷争不断,俱都自称正统。实际上,如今暂摄人间的不空绢索,乃是六位观自在菩萨中的一位。
——圣观自在,摄地狱道。
——千手准提,摄饿鬼道。
——师子无畏,摄畜生道。
——大光普照,摄修罗道。
——不空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