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涂。”
“此地事已毕。”涂九歌起身,眉角斜飞。“我该走了。”
“等一等。……我已去看过,迦楼罗身上的一滴妖血并未随青蛇之死而祛除。”
涂九歌脚步微顿。“本主已殁,照理不该。”
“也许最终赢的人还是他——”女娲眼中有凉意。“人间咎由自取,我们汲汲营营,不知又能支撑几何。”
“就算如此。”涂九歌背对女娲,貂氅含风。“……亦不能停滞在此。”
女娲轻许了一声。“若有需要,补天宫随时都是你的归处。”
涂九歌一笑摇头。“我说过,机会甚微——”他转身欲去,“你我同路,但不同心。我回不回去,你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言语之间,淡极而倦。
女娲微怔。“你心却在何处?”
“和光同尘而已。”涂九歌答。
“你这便又是何苦。”她长叹。
西湖边的那些微光浮尘,一早消融进了那经风洗劫的无边春色之中。
第四十章 江山?天涯(1)
“老赵,怎么是你?”
离开开封府的路途上,故人相遇,急急下车作揖寒暄。
“是啊,这年景,再不离开开封府啊,还真不知道会怎样呢。我报了个丁忧,也没人理,想想再拖不得,就决定出京了。年兄呢?”
“一样一样。”落魄京官慨然长叹。“我没借口好找,干脆辞官,也是没人理会交接,咬牙带着家眷悄悄买车出城,一出来才发现,连同我的恩师啊,长官啊,全在这逃难的路上。”
两人对着,又是叹气,又是笑。
“如今的京城,只有那些高官重臣一拥端王,一拥简王的份,天天剑拔弩张,就要见血。哪有我们这些小吏处理民生小事的份儿呢?”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先头的圣上眼看着大行都快出七七了,咱还是没新主,叫我们这些忠孝小民情何以堪啊!”
“其实要说呢,还是端王儒雅,简王就是个小孩子嘛……”
“奈何人家是先皇的同个娘胎里生的?咱大宋朝,太后说啥就是啥,年兄你还不明了么。”
一辆逆行入京的小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蒙着面纱的女子,竟似听二人说话听入了迷。
片刻之后,那二人携着家眷上车赶路去了。
蒙面女子垂下车帘,车夫一鞭急催,向住汴梁城去。
荒郊道上,赶车的老者柔声安慰。“可见京师出事,主在朝野。主人音讯全无,也许是有什么计划正在潜伏,你不必那么担心的。”
蒙面女子缓缓摘下面纱。“若只是他没音信,便也罢了。现今是许仕林,佘雪晴,一众人等都无音讯。白犀叔叔,你莫单劝我,难道你就不担心?”
赶车老者沉默无语。
女子幽幽一叹。“最后的音讯是在杭州,奈何杭州竟是天罗地网,全在紫竹林掌握之中,我们连西湖都难接近。最后的希望便是京城,赵煦既死,说不准主人他……”
“主人是何等能耐?世间只要有□之人,莫不在他控制之中。”白犀子傲然道,“只要赵佶继位,主人便彻底赢下此局。”
说话间已到城门。
出城的车多,入城的车少。
兵丁细细查验这辆小车。“干什么的?”
白犀子一脸堆笑。“我家老爷殁了,如夫人前来奔丧。”说话间,一块小小银锭已经递了过去。
兵丁嘿然笑了声。“争家产来的吧?去吧。对了,如今不但你家家丧,更是国丧,入了京城好好在家待着,别闹事,明白么?”
“知道知道,多谢兵爷费心关照。”
小车入城。
守城兵丁凝视车影没去,转身上了塔台。
一枚信鸽被从圈上解下,寥寥几笔书信塞入脚圈之中,白鸽放飞而去。
圣瑞宫中,伺候林灵素起居的小童将脚圈从鸽身上解下来。
展信一观之后,小童立马放下手头托盘,奔向圣瑞宫内室。
室中林灵素与朱圣瑞对坐,正谈国事。
“师父。城门有信到。”小童叩见,呈上书信。
林灵素拂尘一挥。
“我已知道。”
写住密语的信纸在小童手中自燃成灰。
“童儿去奉茶来。”
小童有些诧异地眨巴眨巴眼睛,应诺而退。
室中暖热。
朱圣瑞忧心忡忡。“宫外请愿众臣,已经长跪三日,眼见便要不支。国师以为如何?”
“娘娘尽管宽心。吴媚已经入京——”
“阿媚?”朱圣瑞一惊。
“无错。贫道这便去擒下此孽,证下她受向太后之命,勾引状元,嫁祸简王,以图扶助端王谋逆等事。她一入京,此局当定。”
“真是天神佑我大宋。”朱圣瑞眼中沁出微光。“——全赖国师了。”
林灵素起身而去。
朱圣瑞怔怔坐在自己宫中,隐约听见外围吵嚷,抬头又见赵煦牌位,只有轻叹。
“殿下呢?”她问从人。“他可还乖乖留在宫中?”
“回娘娘,殿下尚未起身。”
“还是如先前那般么?”朱圣瑞长叹。“痴儿啊痴儿,多少人为你奔走豁命,你却为了一个许仕林朝思暮想,茶饭不思。你要如何才能对得起为娘,对得起国师?……唉。起驾,去看看他罢。”
宫门外,一个老态龙钟,长跪请愿的大臣,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早已准备好食水药材的宦官,七手八脚将人拖到旁边,掐人中,灌糖水。
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却是大声疾呼。“老臣愿死,以保大宋永宁!求太后娘娘为大宋江山,助端王殿下登位!娘娘圣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喊了几声,又是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杭州。
雷锋塔中,白素贞陡然一声惊呼。
守塔神将双双入来。
“白娘子何事惊慌?”
“速速回报紫竹林主人。”白素贞勉力定神,反手擦去唇边细微血迹。“许仕林在我传功之时遁走,无从拦阻。”
“怎会如此?”神将大惊。“星君应已回复神智,‘许仕林’早该不复存在了啊!”
“我不知道。”白素贞声音之中有静静寒意。“或者,早已突破第九重人欲大法的人,其实是‘他’。……所以迦楼罗妖血,许仕林蛇筋,才会难以灭绝,甚或与天地同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天边一点浓光。
西湖艳色,暮中徐收。
而湖边扬尘,正轻柔曼舞。
(2)
“莫要杀我。”
吴媚看见林灵素站在自己面前。
白犀子一招毙命。
她却安然。
一刹那间,吴媚的眼眸里有万千雾霭迅速沉潜。
她静静不动。
林灵素轻念禁咒。
光芒迅速绕上她妖体。
“莫取我命。”吴媚流露出恐惧,悲哀,与绝望。“要我做什么也好,都莫杀我。”
林灵素冷哼一声。
光绳抽紧。
吴媚腿软,跪倒地上。
地上尘埃如一道谜语,似已揭开结局。
再醒来时,吴媚已跪在圣瑞宫中。
面前是举国重臣,朱氏与向氏两宫太后高高端坐,林灵素侍立一旁。
好大阵仗。
吴媚哀哀看林灵素一眼,似在重复那句:莫要杀我。
她心中可是已经摸到了吉光片羽,已然知晓自己结局?
“吴媚乃是圣瑞宫中女官,于一个月前失踪。诸多实据可证,她正是与许仕林一同出入的那名女子。”
吴媚曾经为许仕林送考,亲见的考生甚众,铁口昭昭,难以作假。
林灵素环视周遭,沉声继续。“当日取许仕林钦差印鉴,于黎明时分纵走人犯的,亦是此人。”
当日衙差为证,吴媚女扮男装,自称大内侍卫姓吴,前后对应,丝毫不爽。
“此女乃与妖人佘青一党,以妖术蛊惑许仕林纵走人犯。”苏辙咳了几声,颤巍巍举起手来。“但她又是圣瑞宫中女官。国师的意思,老夫不明……”
林灵素望了朱圣瑞一眼。
朱圣瑞却望向坐在隔邻的向氏。
向氏略显惶恐,望向赵佶。
朝堂上勾心斗角,如鬼蜮一般。
“阿媚。”朱圣瑞柔声开口,如圣母临朝。“你在宫中时,哀家待你不薄。”
简单一句话中分量,却让众臣心惊。
吴媚身躯微颤,“娘娘……”
林灵素长叹一声。“吴氏,你究竟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妾身死罪。”吴媚重重顿首。“三年前,慈寿宫向娘娘在京郊为妾身置下了一座庄园……当时经手此事之人乃慈寿宫几位大宫女与宦官,妾身可以一一指认。”
群臣哗然。
置办庄园之事,亦是铁证如山。
吴媚一出,赵煦遇刺全案,竟生生指向向氏。
向氏若倒,她所力撑的赵佶又如何有继位之望?
苏辙呛咳一声。“那你又是如何结交妖人,谋逆刺君的呢?”
吴媚忽然抬头。
林灵素一惊。
吴媚的面上,露出无比熟悉之微笑。
那种成竹在胸风情万种,带着傲骨却又不屑世间一切,的笑容。
来不及阻止,吴媚已经缓缓开口。
“妾身并不识得什么妖人。向娘娘只是以这座庄园换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苏辙为首,群臣追问。
光天化日,云淡天青。
吴媚一字字一句句说话。“秘密便是,圣瑞宫朱娘娘,与国师之间的私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日佘青遭擒之时,曾亲口说出林灵素名字,历历在目。
静默片刻,苏辙当先开口唾骂。“妖女胡言乱语!国师乃是什么人,岂可有如是谤坏之语!”
“国师虽为天阉,”吴媚冷笑,“但法术玄奇,神通广大,男女之间,难道没了□还就不能私通了不成?”
话之直白,朝堂之上,掷地有声。
“阿媚你——”朱圣瑞满面羞红,直直指斥。“来人,将这奴才拖了出去乱刀斩死了清净!”
“好娘娘。”吴媚重重磕头。“您若真与国师无私,可敢将圣瑞宫内娘娘常起居的暖香阁耳房内右边玲珑格内第三格的物事,公诸于众?”
朱氏人马欲堵她嘴,奈何群臣竟是环伺。
朱圣瑞听到“玲珑格”三字时,竟是“啊”地一声,伸手掩面。
林灵素讶然望住她。
吴媚笑了起来。
“众人皆知娘娘侍奉国师虔诚。年年国师寿辰之日,娘娘均亲手缝一拂尘赠予国师,再将去岁的旧拂尘收起。可谁知娘娘就将那年年的旧拂尘聚在一处,与娘娘穿旧了的亵衣亵裤裹在一处,夜深时便趁无人,取来摩挲——”
她越说竟是越加不堪。
立在群臣之中,本来恹恹的赵似,终于忍不住越众而出,一个耳光将她打匍在地上。
静地一枚针亦难落地。
向氏缓缓开口。
“妖人竟敢如此信口胡言,圣瑞妹妹,本宫便陪你亲至所谓的玲珑格中,取出物事,以证妹妹清白,再将这妖女千刀万剐,诛灭九族罢。”
朱圣瑞仍旧瘫在凤座之上,并无应答。
“圣瑞妹妹?”向氏试探地再唤她。
仍是不应。
群臣嗡然。
吴媚反手擦去唇边血迹,带着决绝笑容,瞟了一眼林灵素。
林灵素孑然站在那里,清癯的身影何其无辜,却又似充满了世间一切的罪恶□——
四目交接。
吴媚微微昂首,坦然无惧,似是一早就已经有所觉悟。
林灵素的目光却防仿佛穿透了吴媚,凝固在不知名的时空中——似望见故人,又似看到江山命运。光阴箭走,不可违拗。
向氏轻咳一声,亲自起身,“圣瑞妹妹……可要传召太医?”
朱圣瑞掩在面上的手被她生生拉了下来。
如死灰样的面色,已无人间气息。
赵似喉头咯咯作响。“母后凤体违和,不如今日,先散朝罢——”他求援地看向众人。
殿中诸个熟悉面孔,此刻竟无一个可靠。
“简弟此言差矣。”朗声反驳之人乃是赵佶。“母后清誉事大,今日若不堵住这悠悠之口,他日如何面对天下?母后既然违和,便请简弟陪我前往那暖香阁内,开格取物,公示天下!”
赵佶与向氏咄咄逼人之心,昭然若揭。
朱圣瑞仍是埋首无言。
哗然群臣,竟默默肃静下来。
事已至此,人所尽知朱圣瑞所藏。
吴媚所指,竟是字字确实。
人伦悲丑污秽,将向氏收买贿赂之事生生遮去。
“那地方……去不得。”
隔了许久许久,朱圣瑞才抬起头,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
她望向林灵素。
林灵素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朱圣瑞却忽然不再掩藏。
不再掩藏那似是少女望住情人样的表情。
不再掩藏多年来寂寞长夜中翻滚难耐的一颗痴心。
淫也好,秽也罢。
猥亵也好,放荡也罢。
这许多年间,她孤独一人,便是面前这个男人撑她走过。
仙也好,道也罢。
天后也好,圣母也罢。
她的躯体心灵,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会有爱,会有欲。
“都散了罢。哀家……会给一个交待。”
朱圣瑞缓缓自凤座上站起。
赵似扑通一声跪下,哀声唤道,“母后。”
朱圣瑞面容安详,温柔看他。
“——皇儿,要记得,这世上之事,本无什么可惧。”
“……可,可是……母后,母后!”
朱圣瑞长裙拖在地上,迤俪前行,母仪天下之姿,从未如此端庄慈雅。
她便从赵似赵佶之间,从众臣之间走过,施施然,走出了宫殿。
半个时辰之后,朱圣瑞于暖香阁中自缢。
国师林灵素于乱中离去,不知所终。
当日夜间,宫人吴氏,因谋逆之罪被向太后秘密凌迟于宫中。
三日后,诏书下,国嗣立。
太后朱氏,悄然降为太妃位号入葬。
简王赵似改封蔡王,辅佐国政。
——端王赵佶,接掌君廷。
大宋终获贤明圣主。海清河晏,万民欢庆。
(3)
开封东北,万岁山。
山顶有华阳宫寂寂无人,年久失修。一片苍松,掩住一座铁塔,本乃汴都镇祭王气之所在。
如今只有一名道人,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声,独自负手立于山顶孤峰之上。
云中忽然纶音如珠玉纷落,隐约之间,现出天女容颜,祥云中散出檀香味道,飘拂了半山。
道人仰首而观。
天女鱼贯而下,两侧以为仪仗。中有一宫装天妃,盛妆而来,宝相庄严,端丽不可方物,却正是如同朱圣瑞一模一样的面貌。
“恭喜道君天后今日归位。”
道人虽在恭喜,声音中却并无喜悦。
丽人在云中深合为礼。
“忽然一梦,醒来不胜茫然。妾身惭愧,竟未能助菩萨一二,挽此人间浩劫——”
“天后何必自咎?渺渺天庭,三界众生,能有此愿肉身下凡以飨人间的,又有几人。”道人正是林灵素,一身清圣之气,挟不空绢索真身威仪,总摄人间。
“只是如今——你我力尽,而此劫犹未消弭。妾身惶恐,不知菩萨可有良策,再救人间?”
她慈颜郁郁,音声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