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我是借了许仕林的印鉴来援救你的。韩娘说你与善财童子斗法,可能受了重伤,阿媚好担心主人……那日在公堂上……”吴媚缩在佘青怀中絮絮叨叨,一不小心,又红了眼眶。
“我没事。”佘青挑起吴媚的下颚。
吴媚这才看清楚佘青,却不禁错愕。
目光之中神清气足,哪有一丝重伤神态?
“可是,可是那日我见到主人在囚车上……分明妖气极弱……”
“那是给你看的,小傻瓜。”
吴媚彻底呆在车内。
好半日,才敢嗫嚅着问,“究竟……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媚,你今次做得很好。”佘青微微一笑,“你持许仕林印放我走,那该下狱就死的,便是许仕林了。”
吴媚如遭雷击。
“可,可是……仕林,仕林他……”她越急,竟结巴得,越说不出话来。
“看起来,我的小兔儿似是对许仕林动了真情了?”佘青意味深长地看她。
“阿媚心中,唯有主人!”吴媚带着哭音,“但,许仕林他……”
佘青凑近她脸庞,眼眸对住眼眸。
“阿媚,你见过佘雪晴么?”
吴媚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的眼睛很像他。”
“眼睛?”
“许仕林与佘雪晴已结下月老殿中之生死绳,十年之前他们在西湖边倾心相爱,但如今的许仕林,却被紫竹林主人洗去了记忆。”佘青抚摩吴媚秀发。“你的眼睛,和雪晴的眼睛很像。……当年我和白素贞在酒楼见你,白素贞忽对我说,竟有只兔子,长得这般似她的雪晴;然后我才去买下你,养育你,授业于你……明白么?”
“……主人。”吴媚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神空洞,不知滞在何方。
“所以,许仕林若爱上你,所为的,不过是你那双他铭刻于心的眼睛而已……你又何必为他担心?”佘青的声音中,搀着一丝不知用心的蛊惑。
吴媚傻傻地点一点头,忽然用手去摸眼下。
那双与佘雪晴相似的眼睛里,竟流下了许多的眼泪。
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片刻后,却又空洞地笑了起来。
(2)
“什么,人犯脱逃?仕林被羁押?”戚宝山实在无法接受这,一夜生,一夜死,一夜风,一夜雨,忽高忽下之心情。——他不过就是从端王府回客栈晚了些,所以一觉睡到了大中午而已,便又再一次乾坤翻色?
“我去了刑部,不见升堂,偷偷拿银子给个衙役才问来的。”碧莲愁眉紧皱。
“人犯脱逃的话干仕林何事?不该去拿看守的禁军问罪么?”戚宝山忽然开始后悔,当初为何不听仕林之言,干脆一齐打道回府,游山玩水,何等惬意!
“据说,是有人拿了仕林的官印,带走了钦犯,不知所踪。”
“这,这怎生可能!不行,我去寻端王,要见着仕林问问才可!”
“我去过了。”碧莲垂眸。“大门紧闭,说拒不见外客。”
戚宝山怔怔坐在床上。
一时想要如此,一时却又想要如彼,最终只是觉得无力。
“……那,媚娘呢?她可有什么办法?”
碧莲眸中透出幽光。“她不见了。”
“不见是什么意思?”
“即是,我联络不到她的下落。”
戚宝山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碧莲避开他眼光,只看窗外。
圣瑞宫。
“殿下是否要回府?”
两名侍卫拦住趁人不备正悄悄向外走的赵似。
“我……我……本王饿了,去找点点心吃。”
“殿下请留步——微臣为殿下传膳。”
侍卫腰间佩剑。
赵似进退不得,拂袖返身回去他母后宫中。
片刻之后,又觉不忿,闯出来。
“府里两个,这里两个,连去茅房都贴身跟着,你们究竟想如何?老子是堂堂亲王,还能憋死在你们手里不成?”赵似破口大骂。
“殿下息怒。”侍卫恪足礼仪。“奉太后娘娘懿旨,贴身护卫殿下安全,且要确保殿下只在圣瑞宫与王府两地活动,殿下若想回府,可随时交待——此外,回禀殿下,我们兄弟不止四人,还有另两队轮班,随时接替我等,来保护殿下。”
“你们——不就是怕我去见许仕林嘛,真真可气,真真可气!我母后在哪里?何时回宫?皇帝哥哥又在哪里?我去找他们总行了不?”
“回殿下,圣上正与太后娘娘议事,太后娘娘吩咐过,殿下只可留在圣瑞宫修身,或是回王府养性,别的任何去处,恕微臣等都不能伺候殿下前往。”
“竟然禁我足?”赵似不可思议地伸手想要找东西来砸,但看两名侍卫不动如山,僵持片刻,终于悻悻然回头。
“若是正我在的话就好了,唉。”赵似颓然在圣瑞宫大殿内,一屁股坐了下来。
许仕林静静坐在牢中,就这一碗清水,在地上划些字迹。
“昨为琼林客,
今做阶下囚。
春归谁觉短,
梦去何必留。
功名浮一觞,
人间酿千愁。
浮云低回处,
烟雨映人眸。”
写到最后一个“眸”字时,碗中水空。
淡淡的印迹,欠缺了几笔,不觉烟雨,只有干涩之意。
许仕林端详良久,轻轻叹了一声,用衣袖将水渍抹去。
似一片空云,过不留痕。
忽然牢外一阵骚动。
他抬眼看去。
好心的老衙役过来透了口风,“许公子,你妻子来探你了。”
“我妻子?”许仕林大惊。
空听门外争执,却不能见。
好半刻,老衙役才引着一个身影入来。
“好歹是今科高中的头名状元,怎能连个探视都不肯?”老衙役不懂政治,却悄然说出民望,“小娘子你将银子拿回去吧,见完了莫要声张,从后门走便是了。”
吴媚眼睛微红,“多谢老丈。”
转头来看仕林。
却对上深如幽潭,一时无语的眼睛。
“仕林……”
“……媚娘。”
双手隔着木栅相握。
仕林深深看入去。
那双明眸,清亮而明媚,似有温煦和风,罩住人间。
如今却蒙了尘垢。
“媚娘,莫要哭,眼睛红红的,似兔子般哩。”
“我?”媚娘破涕为笑,“我……我本是兔子。”
“什么时候了,还在骗人?”许仕林柔声笑道。
“我骗你很多很多,但唯独这句……”吴媚忽然哽咽,难以为继。“仕林,外面有公告,说……说……”
“说什么?”许仕林留存一分镇定。
吴媚咬住牙,却止不住哭声。
“千万,千万莫要再哭了。”许仕林试图伸手去拭她面上的泪。“是不是说,要将我斩首?”
吴媚浑身一颤,竟站不住。“明日……午时。”
许仕林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明日,午时。”他喃喃重复自己死期。“媚娘,你会来送我么?”
“……是我对不起你。”吴媚紧紧攀住木栅,指甲几乎抠出血痕。“仕林,你……你恨不恨我?”
“恨你作甚?……莫要忘记,”许仕林声音温柔似四月的风。“你我之前,已结为夫妻。夫妻之间,只应有爱,岂会有恨?好媚娘,莫要哭了。替我好好劝慰宝山碧莲,若是有隙,便去一趟杭州。我姑姑姑丈都是和蔼之人,叫他们领你去看看西湖山水。你到时若是夏日,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在水面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许仕林!”吴媚似是终于崩溃,“你是否,是否爱我的眼睛?”
仕林一怔。“你我初遇时,你的双眸映照群星之中,确然令我怦然心动。”
“……可惜,我不爱你。”吴媚抑制不住地说出她隐藏在内心深处,就要迫得她疯狂的语言。“但我宁愿我爱的是你……我也多希望你爱的是我。”她凄然退后半步,离开许仕林所能触碰的范围。“黄泉路上,要记得多饮孟婆汤。”
“媚娘,你在说些什么?我爱的如何不是你?你爱的又是谁?”
吴媚微微笑起来,柔软的嘴唇被咬出了血痕。
“许仕林。恨不早相逢,还君——双,明,珠。”
许仕林倒抽一口冷气,难以抑制地颤抖着肩膀。
“媚娘……来人,来人啊!媚娘你疯了,为何要如此,媚娘!来人!”
木栅相隔。
眼睁睁地,看着,吴媚,伸出两指——
将自己双目血淋淋地挖出!
许仕林惊骇欲狂!
衙役闻声而来。
吴媚却在低笑。“君为痴情人,妾为他人妇。……许仕林,若你不是许仕林,若我没了这双眼睛,你可还会爱我么?……不,不会。一切都在他控制之中,没有人逃得过去。许仕林,你,逃不掉的……”
令人惊讶的,许仕林竟还保持住神智。
“媚娘,‘他’是谁?你说在谁控制之中?……媚娘你疼么?我不知道你爱的是谁,但不管是为谁都不值得,不值得这样对你自己。媚娘,去寻大夫,去!”
“那你呢!你是为了谁让自己上法场!”她跪倒在牢门之外,无泪嚎啕。手中鲜血,面上鲜血,染得一地都是惨黄。
衙役被眼前血腥场面镇住片刻,眼见得要招来旁人,再不犹豫,动手将吴媚拖走。
“媚娘!——”
凄厉的笑声,已然迹近疯狂。
许仕林站在牢中,却再也无法支撑自己,踉跄几步,坐倒在地。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自语,“一切从来到汴梁开始,便如迷雾叠嶂,万分古怪……媚娘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知道么?”
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仕林骇然转身。
红衣比甲青年,俊美容貌上沉沉阴郁,却带着一丝无谓笑容,摇扇而立。
许仕林眯眼。
“……第一楼上那个,是你?”
“很好,你还记得我。”善财踏前一步。
“——很快,你便会记起来,千生万世,所有一切。”
(3)
“主人。”
暮色下,吴媚缓缓走近一颗樟树。
树下佘青换了水墨的衣裳,长发与深青色丝绡一起缠作发辫,容色盈盈,美到无可言说。
但吴媚却看不到。
虽看不到,她却无比准确地扑入了佘青的怀里。
“主人有没有见到阿媚的演技?主人满不满意?”
她颤然问。
佘青轻笑,伸出手,以雪白衣袖为她拭去面上斑斑血痕。
“眼睛疼么?”
“不疼。”吴媚紧紧抓住佘青的手。“能为主人分忧就好了……可惜,接下来的事情,阿媚也许再帮不到主人了。”
“怎会呢?”佘青笑起来,“傻兔儿,我已为你准备好了活人双目。”佘青衣袖一拂,离树不远处一个遮着黑布的铁笼显露出来。“即刻更换,三个月内你便一定痊愈了的。”
铁笼中躺着一名昏迷的少女,村姑装束,十几岁的模样,长长睫毛覆在面上。
吴媚咬住下唇,“主人……”声音小而娇羞,面上漾起红晕,真如兔儿一般羞涩。“换了眼目之后,我是不是就不会再那般像佘雪晴了呢?”她问得颇为天真。
“目随心生。”佘青温柔回答,“你是希望像呢,还是不像?”
“……不知道。”吴媚趴在佘青肩头。“我只知道,无论像或不像,主人都不会不要我,对不对?”
“傻姑娘。”青蛇大笑。“去吧,我安排了白犀子陪你回洞府。三个月后,我再来接你。”
碧色光芒一闪而逝,吴媚与铁笼中的少女双双平空消失不见,唯余下樟树叶片,簌簌窸窸。
“……原来如此。”善财自远远处走来。
“这局棋,童子终于看懂了?”暮色已深浓,盘膝而坐的佘青,被勾出一个剪影。
“之前你早知我追蹑法网而来,在车中与吴媚的对话就已是做戏,目的,便是让我不疑有他,放吴媚去探许仕林。”善财目光闪动。
“自是当然。难道童子还真以为我已众叛亲离?”佘青掩口而笑。
“吴媚此举,已在许仕林心上刻下烙痕。你生怕许仕林真不记得前事,便费心累事,以替身诱引许仕林心中□——层层铺垫,最终一决,想是会在明日法场?”善财衣袍一振。
“箭在弦上,童子想必亦无法阻止。”四目相对,双双不可见底。
“无错——我们原以为你是螳螂嘴下的秋蝉,原来你却是黄雀。”树上有小小鸣禽展翼飞去。
“黄雀之上,另有雄鹰。雄鹰虽强,更有老病之时。万物恒常,生灭已定,你为人间汲汲营营,我为私心翻云覆雨,又焉知,没有更高处某双利眼,在你我所知之外,长久凝视,操傀弄儡,颠倒随心?”暮色来去匆匆,天际已有淡星。
“十年前,善财便辩不过你。”折扇收,云雾黯。“十年后,精心炼制的法网,在你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笑话。——但你便真以为,此局你已稳操胜券,立于不败之地?”
“我知道不空绢索手中底牌甚多。可惜,此局我不求独胜,但求双败而已。”青蛇微微一笑。
夜色中佘青施然站起。
挺拔身姿,映照在树影婆娑之下。
善财忽然大笑起来。
“我会怀念你。”
“哦?”佘青眨了眨眼。
“你掀起巨浪滔天也罢,有朝一日,当你死在师尊手下,我定会深深怀念你的风采,亦会说与旁人听你的事迹。”
佘青不以为意,却只闲道,“……童子可知,我手上,已有了一张可以制衡令师的底牌。”
“虚张声势,何益于你?”
“哦?难道童子竟是坦荡光明,句句实话之人?”佘青抬眼,看住善财眼眸。
善财笑声忽止。
佘青的眼神,犹如毒蛇,钻入善财心中。
任一人在此眼神下,都会忽然觉得:是否我一生中最最隐秘,最最不可告人之事,已经全然暴露在这双眼下?
一阵不知何来的狂风,扫落了樟叶一地。
长夜风冷,一吹便到了黎明。
“——此地便是汴京。”
城外高地之上,涂九歌示意佘雪晴看向皇城方向。
楼影幢幢,人间静如鬼域。
“……许仕林,”佘雪晴拗口地念出那名字。“……在何处?”
声音之中,有细微不可知的颤抖。
即要相见。
相见会否争如不见?
若知不应相见,能否忍住,不去相见?
红绡翠盖,湖天一碧,当年西湖梦影。小小少年,情天恨海,如今水穷山尽。
“我会带你去见他。”涂九歌笑看佘雪晴,“你放心,他一定记得你。”
脚上无形丝线,死生一聚。
佘雪晴倒不担心。
涂九歌的笑意,融入晨光之中,如泡沫无影。
一盘酒肉重重顿于许仕林面前。
“有胃口吃就吃吧。吃完了有人来验明正身。”
大牢里,小窗朝北,根本无天光照耀入来。
隐约模糊中,许仕林几乎将鼻子埋入饭里。
“辛苦了。一大早就煎鱼给我……请替我多谢高厨。”
衙役十分讶异地看他一眼。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许仕林笑道,“吃饱了,好行路。”
“这行的可不是一般的路!”
“阴阳两条路,都是一样行。这两日还要多谢大哥照顾。”
衙役怔了片刻。
“都说